五月,早晨的空气还没有多少暑气,清凉干净,像放凉的绿豆汤。
太阳还没完全从地平线升起,但贺程言却早已洗漱完毕。他拿着不锈钢的饭盒出门,揉了揉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走到福兴街上的早餐铺子门口,朝里面的人问了声好:“婶子早,我打三块钱豆浆,再来五块钱油条。”
“哦,言宝啊。”
店里胖胖的女人看见是他,眼睛笑得都眯起来,她立刻停下手里甩油条的活,接过他的饭盒盛了一大勺豆浆,然后转过身称了油条,又把几个刚炸好的放了进去,把塑料袋撑得鼓鼓囊囊,然而这样她似乎还是不满意,又抬起头说道:“我这还有刚烙的油饼,我给你切几块,你带回去吃。”
“不用了陶婶,油条还有豆浆就够了,”贺程言连忙摆摆手拒绝,“再多我吃也不了……”
然而陶婶置若罔闻,只把油饼利落地切成小块,塞进了装油条的塑料袋里,“你看着多,其实吃起来就那么点,这都上高中了,不多吃一点,营养跟不上,脑子吃不消的啊。”
贺程言看着眼前操心的陶婶,脸上无奈地露出两个浅浅的笑涡,清晨熹微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他额前的发毛茸茸的,带着点金色的光芒,像只小橘猫的绒毛,柔软又可爱。
陶婶看着这个跟小猫似的贺程言,眼睛都笑成一条缝:“婶子给你,你拿着就是了,我给你说啊,你现在正在长身体,多吃点饭没坏处的,你看你瘦的,脸上都没肉,看得婶子都心疼。”
她说着,想拿手摸摸贺程言的脸,却看见自己满手的油,只得飞快收回来,搁在围裙上拍拍,“等着,婶儿再给你拿几个茶叶蛋,今早上刚煮好的,可香了。”
“不不不,不用,婶子我和我哥饭量小,你不用给我这么……多。”
贺程言看着手里装着六个茶叶蛋的塑料袋,最后一个“多”字从嘴里轻飘飘地飘出来,茶叶蛋的咸香味在空气里四下弥漫,着实让他感到肚子有点空,“婶儿,我吃不了这么多……”
“吃不了让你哥吃嘛,又不是只给你的,”陶婶重新甩起来面团,“好孩子,多吃鸡蛋对脑子好,考试多拿第一,婶子也高兴呀。”
贺程言其实很想说其实多吃鸡蛋和考第一并没有多大关系,但他看着陶婶那张和蔼的胖脸,到最后这话也只是咽回去,临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店里面:“陶姨,陆也还没起床吗?”
“起啦!起来了什么也不干,就在院子里捣鼓那个什么汽车零件,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啪”得一声,陶婶把面团甩成长条,熟练地把它放进油锅里,“你放心,到点他就去叫你,实在不行我提醒他,一刻也不耽误的。”
得到陶婶的保证,贺程言点点头,提溜着豆浆油条回去了。此时刚刚值完夜班的贺程萧还没醒,贺程言悄悄地把早餐放在桌子上,把自己的份吃完之后,拿起书包推着自行车就出了门。
他家在的这条胡同不长,没几步就到了胡同口,胡同口早餐铺子门前的那棵合欢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在树下的,依旧是秦三爷和他那副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象棋盘。此时秦三爷对面,校服袖子褪到肘边的少年神情淡定地拿着棋子,利索地吃了对方的大帅,“三爷爷,这一局看清楚了吧,愿赌服输,我可没耍赖啊。”
“臭小子,不知道尊老爱幼啊!!”秦三爷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把象棋收起来,“再来一局!”
“不啦!”清瘦的少年站起来,转身看向贺程言,“时候不早了,我得上学去咯。”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下,贺程言看着陆也那张熟悉的脸,朝他笑了笑,然后对三爷打了个招呼,“三爷爷早。”
“早早,言宝好好学习,将来考清华北大!”看见贺程言,秦三爷原先因为输了而气皱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周末记得来爷爷家啊,我让奶奶炖鸡汤给你喝。”
“我也想喝鸡汤!”此时陆也推着自行车走过来,笑嘻嘻地说,“爷爷给我留一碗呗。”
“知道!少不了你的!”秦三爷使劲拍了下陆也的背,“时候不早了,都上学去吧!”
“行!”陆也说着,骑上了车,“我们周末就去你家!言宝,快点!要不然迟到了!”
“好!”
贺程言应了一声,随即一脚蹬上自行车踏板,跟在了陆也后面。
贺程言所在的高中是个老学校,但不是什么重点中学,面积不大,管得也不严。他们到的时候还没开始上早读,同桌陶心远见贺程言来了,连忙凑过来,帮他接过了书包:“言哥,你数学作业借我看下。”
没等贺程言说好,陶心远就熟练地从他书包里拿出那本数学同步练习,翻到115页,放在桌子下面抄起来,贺程言坐下,掏出书包里的3500,然后把英语书立在陶心远面前,给她作掩护。“你怎么没写数学作业?也不怕老白发火?”
“昨天那本小说太好看了,实在放不下,”陶心远目不转睛地抄着作业,还不忘把最后一道题空出来,“本来我是想看几眼就写作业的,结果没想到一看就看到2点钟,别说写了,今天早上我差点就没起来。”
“什么事都得等作业写完了再说呀。”贺程言看着她奋笔疾书的样子,心里有点后悔晚自习的时候没盯着陶心远把作业写完,“你要是再这样,下次我可就不给你看了。”
“嗯嗯嗯。”
陶心远边写边点头,答应得极为敷衍。等到全部抄完,她轻松地把笔一摔,然后伸了个懒腰,“谢谢言哥!老白让你当我同桌,简直就是他这辈子做的最英明的决定!”
贺程言看着一身轻松的陶心远,想起白志平给自己的嘱托,忽然觉得这样做有点对不起他,他收回自己的数学作业,而后对陶心远严肃地说:“就这一回,下不为例,要是再这样,我就给老白说。”
“知道知道,下次一定改正,”陶心远笑嘻嘻地把笔收回文具袋里,她回答得极为敷衍,因为她知道下次要是再写不完作业,贺程言还是会一边说着下次,一边把作业借给她看。
而贺程言也明白自己的脾气对陶心远这家伙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他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想这件事。“还有几分钟就是语文早读了,今天语文老师要查课文背诵的。”
“完蛋了,我把这事给忘了”陶心远拍了下额头,生无可恋,“我第一段都没背……”
然而报应来得就是那么快,陶心远本想在早读加把劲把第一段背下应付应付,结果早读的时候老师就开始直接抽查,陶心远没能躲这一劫,拎着课本就和相同命运的陆也到最后面罚站背书去了。前桌徐梓航笑得幸灾乐祸,然而下一秒就被直接点名,几分钟之后,也拎着课本上后面站着去了。
年长的语文老师看着贺程言前后还有旁边都空着的座位,太阳穴突突地跳,“赶明儿我得跟你班主任说说,让他给你重新换个地方坐。”
“这位子,根本就是拖你后腿。”
——
“川子!传球!”
“快点!拦他!别让他投了!”
阳光下,穿着短裤背心的男孩子们围着一个篮球在篮球场上窜下跳,蹦跶得欢实。高中的体育课形同虚设,所以当体育老师支配的时候,它便显得格外珍贵。在体育老师简单地领着跑了几圈之后,同学们便欢呼雀跃地解散,然后三五个聚在一块,享受难得的课上自由。男生们吆喝着一起打篮球,而贺程言却坐在柳树下的乒乓球台上,手里抱着陆也的校服和矿泉水,看自己的英语3500。
篮球场的热闹与他无关,也只有偶尔传过来的几声陆也的声音,会让他抬头看一眼,他坐在那里背单词背得正起劲,忽然觉得自己脸颊一阵冰凉,于是惊恐抬头,逆着光,看见了陶心远那张笑嘻嘻的脸。
“哈哈哈哈!凉不凉快!”
陶心远大笑着拿开了贴在贺程言脸上的冰可乐,随后一屁股坐在他身旁,打开易拉罐拉环吨吨吨就是好几口,“坐这看有什么意思,不上去试试吗?”
“太热了,动完满身都是汗,黏糊糊的,难受。”贺程言摇摇头,又把3500翻过一页,“而且马上就期末考试了,我英语不好,得多看看单词。”
“不愧是好学生啊,连上体育课都这么努力,”陶心远感慨道,“你看看咱们班这群男生,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打篮球。也不知道拿完成绩单,这个暑假能不能过好喔。”
贺程言看着慢悠悠喝可乐的陶心远,疑惑她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才能说出这话来。然而疑惑几秒之后,他便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思考,又低下头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单词上,“唉,自己高兴就好。劳逸结合嘛,好不容易有节体育课,这样放松放松也可以。”
“啊!热死我了!小言快给我水!”
此时此刻,篮球已经完成任务,落寞地待在了篮球架旁。而打完球的陆也跑到贺程言面前,一边跑一边把背心脱下来,盖到了贺程言头上,然后顺手拿起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还有几分钟下课啊?要是还早我们就再打一场。”
“快下课了,没时间了”跟着他后面的徐梓航看了看自己腕上的电子表,冲陆也摇头,“歇会儿吧,我反正是没力气了。”
“唉呀,陆也你这个背心上全是汗!”此时陶心远嫌弃地从贺程言头上拿下来陆也的背心,把它扔回主人怀里,“脏死了,言哥你也不说说他!”
“他说我干什么,我俩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才不会嫌弃我呢,”陆也嘿嘿笑了两声,坐在贺程言身边,把头靠在贺程言肩上,“让我歇歇,这次可把我累着了。”
“很热吗?”贺程言把3500当扇子给陆也扇风,厚重的书本扇不起来,索性被陆也抢过来遮阳。“热啊,五班那群人太狡猾了,老耍阴招,和他们打一场,比寻常打两场都累。”
他喘了两口气,随后站起来把背心放在贺程言怀里,还揉了揉他的脑袋,“我跟徐梓航去水管那里冲个头,就不和你一起上去了,你跟陶心远一起回去吧,顺便帮我把衣服放在桌洞里。”
“我得先去趟小超市买笔芯,”陶心远举手说,“不能跟言哥一起回去了。”
“买什么笔芯,你去小超市什么时候买过这东西”徐梓航不屑地撇撇嘴,“我敢打赌,你回来绝对就是一大包子零食。”
“滚,有本事你别吃。”
这时候,下课铃响,贺程言便抱着东西,一个人回到了教室,这时候大家差不多都去了小超市和厕所,所以教室空空如也,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他把单词书放在桌上,又把陆也的校服展开,准备叠好了,再放到他桌洞里。
高中校服分了两层,里面的白色里衬料子很劣质,但之前一段时间,大家都很热衷于在这上面涂鸦,陆也也不例外,他用蓝色和黑色的中性笔画了一辆很酷炫的布加迪威龙,还写上了他的大名,效果格外震撼,但不出意外地被教导主任被抓了典型,在国旗下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却还是固执地穿着它。贺程言看着校服里这幅废了整整两根笔芯和三节课时间才造就而成的涂鸦,不由得嘴角上扬,伸手,点了点上面主人的名字。
指尖停在那两个字上面,却并没有马上移开,反而是开始沿着边缘,慢慢勾勒出那两个字的轮廓,贺程言慢慢描摹着,与此同时,那张朝气年轻的脸也开始在贺程言脑海里,逐渐具现。
指尖落在“也”子的钩处,那张脸也完全清晰地展现在贺程言眼前,贺程言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他朝左右看了看,四周依然无人,空荡荡的教室里,依然只有他一个。
几秒钟之后,贺程言迅速低下头,把脸埋进了衣服里。
太阳落在窗口正中央,晒得贺程言浑身发烫,连带着嘴唇触碰到的那个名字,也像火烧一样。他飞快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连叠也顾不上叠,就把它一股脑塞进了陆也的桌洞里。
他回到自己座位,趴在桌子上,耳朵和脸依然那么热,就连吐息都带着灼热的温度,一呼一吸之间,仿佛都在提醒着贺程言,他刚才做了一件多么幼稚又羞耻的事。
贺程言无力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很久以前就知道。
陆也是造成这场病的罪魁祸首。
却也是能治好这场病的唯一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