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几天，秦王府却迎来了一顶简素的青色轿子。

人下了轿子，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守秦王府的禁军你看我我看你，倒是也没拦着。

进去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王夫的亲生父亲，林氏。

许轶自嫁人之后，就极少回郎家，林氏也几乎从未上过秦王府的门。

一路进了王府，才知道当年的秦王是如何的盛宠，处处没有任何灰败景象，反倒井井有条，带着天家的低调贵气。

一路树木皆是移植来的名贵树种，奇花异木，一路是清冷的松针露水芬芳，青石地平坦开阔，多是北地建筑风格，可园林却以江南秀致风貌为主，浑然天成。

等进了二门里头，林氏下了轿子，已经有先前跟着许轶的小苗和几个管事前来迎接了。

“许夫郎，这里。”

林氏这才发现到的是一个极大的院子门口，有人站在连廊一侧，腰间还挎着刀，似乎在等着什么。

没一会儿，就见两个人从主屋中出来，男子穿着一身银白长袍，冠子上的银冠玉石冰冷又润泽，女子身上还多了一件苍青色白兔毛的大氅，许轶正低头给她系着带子。

他笑着在说些什么，脸颊是那个有浅淡的括弧，女子低着头，盯着他的手，目光柔和。

两个人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自成一个世界，旁人无法插足。

许轶给凌昭系完了大氅，一只手下意识揽在凌昭的背上，“一会儿结束了我去书房找你。”

凌昭点了点头，转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迟迟不敢走进来的人。

许轶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温和，“去吧。”

凌昭率先走下了台阶，早就等在一旁的念一和初十连忙跟了上去。

她也没避开林氏，走到人面前，拱手行了个礼，“公爹大人安好。”

外界传闻早就病入膏肓形容枯槁的人，此刻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容光四射，除却清瘦了些，不见丝毫的影响。

这和他担忧的状况完全不一样，女子姿态恭谨，但通身的贵气凛冽逼人。

林氏几乎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这才想起来回礼。

以他的身份，就算身为秦王夫的父亲，也是受不起秦王的礼的。

但凌昭一眼看出了他的讶异和慌乱，一早开口免了礼，接着便借故告辞了。

见着许轶，林氏也还有些拘谨，看着面貌更加成熟俊朗甚至更壮实了些的儿子，竟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得出来。

许轶也不在意，将人领到了屋内，“父亲今日怎么过来了？在家中过得可还好？”

林氏张了张口，“都好，都好。”

他扫了一圈，见屋内陈设虽大气简朴，却处处皆是金贵的物件。

许轶却泰然处之，让人上了茶和点心，笑着请自己的父亲品尝。

林氏端起茶，看了一眼侍候在侧的人，“阿轶，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这就是要让随从下去的意思了，许轶面色不变，“都下去吧。”

“父亲您想说什么？”

“如今……外头都传，秦王是糟了厌弃了，你怎么想？”

林氏说话的时候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摩挲杯壁，抬起来又放下，却不见沾唇。

“我们现在还好，即便是被厌弃了，日子也得照过不是。”许轶笑笑。

“你……若是秦王日后被清算，你可怎么办呐，你还年轻，这眼看能护着秦王的元君不在了，人人都等着秦王败落，都想踩一脚，到时候连累了你可怎么办？”

林氏的声音越说越顺畅起来，眉眼之中溢满了担忧，“阿轶，我当初就说，这秦王猖狂不知收敛，并非良配，如今果然应验了。”

许轶听着笑容便愈发冷了起来，“那父亲来，便是来说这些的不成？”

“不，我是想来告诉你，秦王若是倒了，只怕也会连累你母族，我们许家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如今撑起门楣的，只有你母亲……我看你和秦王感情正好，不若到时候，求她和你和离，撇清和咱们许府的关系……”

林氏的声音从顺畅又到犹豫，许轶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冷凝，最终重新上翘成如凌昭一般讥讽凉薄的弧度。

等父亲说完，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转凉的茶，“您究竟是想要让我和离，还是想要，我们秦王府，和你们许府，撇清关系？”

他生得一双犀利冷淡的凤眼，眼尾线条修长，不带一丝赘皮，看着人的时候瞳孔黑白分明，似乎一眼就将人看透一般。

“阿轶，我自然也希望你安好啊！你是襄平侯，大家都说，就算秦王死了，你也能再嫁的！”

“再嫁？”许轶几乎要笑出声来，“且不说我的侯爷是怎么得封的，只说你为我好这件事，就实在可笑。”

“若你今天不过是来求一个心安的，那我大可以告诉你，就我母亲的官职，还不配算作秦王一党，谁都不会把我的郎家放在眼里的，你大可以放心。”

许轶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温良之人，嘴巴更是毒得厉害，要不是因为在大周，他大约是能舌战群儒的。

他说话毫不留情，刀子一般劈开那层敷衍的亲情遮羞布，只剩下了一片惶然的算计。

林氏很快被逼出了眼泪，“你是我生的，我如何不心疼你，你和离回我们许家，我们也会接纳你的啊！你说这些话，是在向我心上插刀子啊！”

接纳，好一个接纳，许轶嗤笑出声，心也彻底凉了下来，“那么父亲又何尝不是在我身上插刀呢？我一个嫁出去的郎君，自然不该拖累你们许府的繁荣昌盛，连外家都给我们秦王府送了年节下短缺的炭火粮食，我的父亲，您在干什么？”

“我们许家的，你们秦王府，只怕也看不上吧。”

许轶闻言，胸口郁结的气恍若被这么轻飘飘的一句打散，四散的郁气呛得他鼻泪管都酸涩起来。

那十几年被欺压末世的辛酸，一味的忍让，都不比当下，自己的父亲口口声声为了那个从未对他好的母亲，要求自己的儿子，不要拖累那个对他们一点都重视的家。

可为什么呢？

他的迂腐懦弱，让向来看透一切的凉薄男子都忍不住气闷。

受过三从四德教育的林氏，不曾想到要往林府之中自己的姐夫看一看，他们虽然自持，但也该知道，如何强硬，如何取舍。

这样抛却自我的，究竟还算是，一个独立的，拥有理智的个体吗？

许轶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空气中都多了腐朽的味道。

他这才明白，原来让凌昭窒息的枷锁，加诸于他身上的牢笼,从未离开过。

“父亲您还有什么事吗？这嫁出去的郎君泼出去的水，就是秦王府出事，也定然不会波及许府，这事儿我可以保证。”

“这高楼起塌，哪里由得人，阿轶，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许轶却已经将茶盏重新举起来，并不喝，只做出了送客的架势。

林氏定定看着眼前即便素服也是一身锦缎棉袍的男子，忽然起身，愤然道，“如今你攀了高枝，便忘了生你养你的家了？我看到时候秦王被废，你如何自处！”

“那就，不劳父亲操心了，反正我从小到大，受了什么委屈，您也不会帮我。”

许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氏恍若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站起来晃了晃，“你是在怪我？”

他声音沙哑又粗嘎，带着哭腔。

许轶缓缓闭上了眼睛，高声道，“小苗！替我送送许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