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五当日夜晚,是凌昭守着皇帝的第七晚。
皇帝自那日吐血之后,身体一日一日的衰败下来,日日咳血不说,精神已是强弩之末,唯有看到凌昭才能安心入睡。
凌昭也就日日守在天凰殿,白日的时候凌宸搬了奏折就在皇帝床前批阅,那时候她才能借故出去补一会儿觉再洗漱一会儿。
连续熬了这么些天,凌昭在睡梦中被人用力握住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安抚,“母皇,我在呢。”
“阿昭,扶我起来。”
凌昭听得这一句才慢慢清醒过来,将人扶起身来,“母皇,还是夜里呢,您要做什么?”
皇帝勉强撑起身体,多日的卧床让她头发松散,面容灰败,可不知是否是烛火的缘故,此刻她的面色居然有了光泽。
“扶我起来,陈允,纸笔。”
陈允也守了皇帝多日,此刻惊醒,以最快的速度磨好了墨,皇帝才被凌昭扶着走到了桌案前。
她并不急着书写,反倒是先拿起一个奏折,接连翻阅了几张之后,眉头先是皱紧,目光在接触到凌昭的时候又松开。
“阿昭,我想喝一盏你亲手调的蜜水。”
凌昭看了一眼陈允一眼,“好,我这就去。”
她原先跪坐在皇帝旁边,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皇帝,如今离开,皇帝只有一只胳膊支撑在桌案之上,看着便格外吃力。
陈允上前想要扶住皇帝,却被推开。
“给我研磨,我要写一封密旨。”
凌昭在离开寝殿前,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沉默着去调制了蜜水,走到了殿门口却并没有进入,直到皇帝放下笔的一瞬间,这才端着茶盏走了进去。
蜜水放到了桌案上,皇帝却没有喝,她忽然道,“替我更衣吧,陈允。”
凌昭双手一抖,抬起头,对上皇帝平静的眼睛。
“母皇……”
“这是我,给你的,圣旨,他日,若你觉得你需要的时候……那就拿出来吧。”
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凌昭听得分明。
她双手接过圣旨,揣进了怀里,跪在地上,叩首道,“儿臣,谢主隆恩。”
皇帝被扶起来,听到凌昭的话,定定看了一眼孩子的后脑勺,忽然一笑,“你这个小兔崽子,打小就聪明,像我。”
凌昭没有抬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有点酸涩。
“女儿像娘,天经地义。”
她抬起上半身,看着陈允扶着皇帝离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皇帝的背影居然有些佝偻起来。
凌昭慢慢站起身,转头看向那一片煌煌的烛火。
天凰殿彻夜点着烛火,照的屋内几乎没有一处阴影,烛台上积累着层层叠叠干涸的烛泪,那有小儿臂膀一般粗的蜡烛已经烧至只剩一截蜡烛头了。
大周平宣二十八年十一月初六凌晨,皇帝崩逝。
皇太女于梦中惊起,跑至天凰殿时发现凌昭正沉默地跪在正殿一侧,身后是黑压压的宫人。
正殿的金质凰椅上,皇帝坐在上头,穿戴整齐,闭着眼睛,面色青白,恍若只是猛虎小憩,但凌宸知道,她已经彻底安眠了。
凌宸身形摇晃了两下,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无数京中的人睡梦中被丧钟惊醒,细数次数之后惊出了一声冷汗。
皇帝死前,并未留下继位诏书。
面对着一堆赶来朝臣,凌昭和陈允依旧只有这句话。
“秦王如此说法,难不成是想……”那太女党的官员原本语调激昂,却在对上凌昭那双黑沉的眼眸之中结巴了。
“既然母皇没有留下继位诏书,长姐身为皇太女,理应继位,不知这位大人,有疑问吗?”凌昭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没有……没有……”
凌昭穿着丧服,脸色苍白,眼底漆黑,定定地扫视了殿内的大臣们一圈,不带丝毫的感情,所有被盯着的官员都生出了一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她转过身,朝着凌宸跪了下来,“恭请皇太女登基,主持大局。”
身后的大臣先是被眼前这一幕惊得愣神,接着纷纷跟着刚才还被他们指责为乱臣贼子、狼子野心的人跪了下来,齐声重复道,“恭请皇太女登基,主持大局。”
皇太女因伤心过度,接连推辞,才应允年后登基。
许轶与一堆命夫赶进宫内的时候,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凌宸坚持留凌昭住在宫内与她一道料理事务,凌昭无法,只好让念一初十回去把许轶一道接回了从前他们住着的朝华宫。
太女夫如今对着许轶堪称和蔼可亲,因着凌昭夫妻搬入了宫中,干脆也带着许轶一道料理后宫事务。
大周没有殉葬制度,一应的大小侍君都被打包送进了西六宫。
夫妻二人白日跟着忙碌,到了晚上才能在朝华宫碰头一道睡觉,每每也是累得沾枕就睡。
凌昭比许轶还要早起一刻钟,只有每天早间起床时给许轶一个脸颊吻,算作早安道别。
一直忙了大半个月,也已经到了年下,凌昭再三请辞,皇太女才许凌昭出宫回府。
凌昭回府的第一件事,将皇帝留给自己的那封圣旨放进一个不起眼的木盒中,让许轶缝进日日睡着的枕中。
“那是什么?”许轶没有见过里头的东西,有些好奇。
“保命符。”凌昭顿了顿,“老娘留给我的。”
许轶忽然觉得手中的东西沉了起来,他看着近日里始终平静到近乎麻木的凌昭,“昭昭……”
“人都死了,”凌昭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得多的笑,“那些枷锁负累怨言和苦恨,都成了一抔黄土,黄土就在那里。”
翌年,大年初八,太女登基为帝,改年号明德,加封秦王为太尉,享万户食邑。
凌宸对这个妹妹的极为信任,凡军政大事,皆以秦王意见为基准,常常留宿用饭,被民间视为姐妹情深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