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申呆愣了很久,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热闹的商场里,申申只觉得彻骨寒冷,她想掐死自己,为什么要追问南臻揭开他的伤疤。
申申心疼得想立刻抱住他,想跟他说对不起,又想说没关系。她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南臻把一切看在眼里,周申申是一个同理心极强,自己的不易怕被别人看见,也不忍去碰触他人不易的女孩。其实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从来没跟人提过,甚至对严谨都没有吐露只言片语,他自己都没发现,在他心里对周申申不怎么设防。
南臻低头笑了笑,用他一贯的语气调笑着替她转移了话题:“你看我就说你肯定夹不到吧。”
申申以为他不想触及伤心事,赶忙顺着他说:“对啊,我没想到会这么难,你换一个礼物吧。”
南臻将手机还给申申,挑挑眉:“你这么喜欢他?”
“谁?”
南臻指指屏保上的陆远昶。
申申脑子还处在慌乱中,脱口而出:“喜欢啊。”
南臻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那他不演你的电影你岂不是很遗憾?”
“嗯,”申申点点头,“不过特别巧,我发现这个世界的南臻居然就是陆远昶的弟弟,他答应我只要找到他弟弟就回来演周子杨。”
“你是因为他才叫我过来的?”南臻愣住。
“对啊,”申申回头,南臻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你想让我帮你冒充他弟弟?”他眼神锐利,咄咄逼人地问,“你答应我住你家也是因为这个?”
周申申一下傻了,南臻从未对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的问题让她无言以对。
“不……不是的。”
收留南臻是因为陆远昶吗?是的。但好像也有别的原因,可她说不出口。南臻不是可以把照片设成手机屏保的明星,南臻这个名字只能藏在她心里的角落,她不确定,也不敢说,小心翼翼动弹不得。像她小时候在幼儿园的后院里偷偷埋下的一颗向日葵种子,她每天去浇水松土,无人知晓,只有她蹲在一旁盼望,有一天它能长成出美丽的花
可是来不及了,她已经搞砸了。南臻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看着她,“我还以为……”
他顿了一下,眼里的光像一根燃烧殆尽的蜡烛,倏地灭了。他低头自嘲道:“我还以为,在你心里我比较特殊。”
第二天,申申接到杨老师电话,她看了申申改的剧本,让她去她家一趟。
出门时南臻不在家,事实上,申申今早起来南臻就不见了,看到空落落的沙发,申申感觉心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沉沉下坠,压得她透不过气。
南臻还没有回去,这一点申申可以肯定,但是他不想见她。
出租车开到半山腰,周申申接到杨老师的电话:“申申,到了吗?”
“快了。”
“进来看到喷泉左转,第三栋就是。”
周申申挂了电话,司机大叔从后视镜看她一眼,问:“姑娘回家啊?”
她答他:“你看我像住得起这里的人吗?”
司机笑了,住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寻常老百姓挣一辈子钱也买不到一间卧室。昨天周申申得知《寻找周子杨》这个项目推迟到明年年初才开机,因为奥斯卡还在戏上,要等他的档期。她反倒松了口气,这意味着给她改剧本的时间更充足了,不管最后陆远昶能不能回来,她交出去的剧本至少要自己满意。
申申在家给南臻留了张纸条。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她拿出手机给南臻打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申申无奈地挂断。
周申申也是头一次来杨老师家,三层别墅,墙上挂满了画,屋内放置的都是价值不菲的中世纪家具,听斯斯说杨老师的丈夫是开画廊的,果然品味不俗。
申申好久没见杨老师了,她披了件针织开衫,面色憔悴。
“您不舒服?”申申问。
“没事,只是感冒。”
申申跟着杨老师走进书房。杨老师的书房很大,窗明几净,一张长长的榆木工作台放在中央。
“我昨晚把你改的初稿看了,有几个地方要跟你说一下。”
申申在她对面坐下打开电脑。
“你怎么没有按照光耀的修改意见改?”杨老师戴上眼镜问。
申申有些心虚,一下紧张起来。
“为什么?”杨老师又问了一遍。
“因为……”申申低着头不敢看老师,小心翼翼地说,“我舍不得删周子杨的戏。”
“你还不知道吧,”杨老师笑了笑,倒是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这个角色陆远昶不演了。”
“我知道。”申申很小声地说。
她犹疑着,在脑子里组织语言:“我之前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是小说的原作者,我对它投入了太多感情才会固执己见,我有反思,我按照光耀的要求改了,我尝试过。”
她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结果是我认为那样太浪费这个题材了,为什么要拿剧本去迁就演员?能把观众一批又一批吸引进电影院的不是演员,是好故事。”
好故事能让演员发光,但再厉害的演员也不可能拯救一个烂剧本。
杨老师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反问道,“你怎么确定以前的就比现在的好?”
“我问过人了。”申申说。
“你问谁了?”
“斯斯。”
“斯斯?”杨老师诧异,笑出声,“你听斯斯的做什么?她只是个助理,她又不懂写剧本。”
“可她是观众啊,”申申急切地说,她涨红了脸,语气越发地坚定,“我们写故事,不就是写给观众看的吗?”
不是给编审,不是给资方,甚至不是给电影节评审。
我们用光和影造一场梦。
是给观众看的啊。
杨老师望着申申沉默,半晌后问她:“那你打算怎么改?”
“周子杨的戏可以删,但是要保留他在电影院工作的那一部分,保留他完整的故事线,女儿周耀的戏份我重写,增加感情线,奥斯卡演她男朋友,宋总想要的爱情轻喜剧不难写的。”
“可是你剧本里的闪回太多了,”杨老师说,“周子杨的戏份全靠周耀回忆”。
一语中的。
“我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处理方法。”申申惭愧地说。
杨老师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很多很久,她说:“把闪回全删了,用双线叙事,但是不要揭晓他们的父女关系,让观众误以为他们是在同一个时空,设置悬念,直到最后两个时空汇合,揭晓周耀要找的父亲就是那个在电影院工作的周子杨。”
对哦!申申一下子醍醐灌顶,
周申申打开文档立刻开始改,杨老师时不时提点几句,剧本进展飞速。
一眨眼到了中午,杨老师招呼申申去吃饭。
“阿姨这周请假回老家了,我们随便吃点。”
杨老师把饺子端上桌,申申去帮忙。
“我们一场一场顺剧本,今天弄晚一点,等会儿我送你回去。”杨老师说。
申申点点头,她没有推辞,这里最近的公交站在十几公里外,她刚来的时候留神看了一下,一辆回去的出租车都没有,叫车也叫不到。
“这边太不方便了,等阳阳再大一点还是想搬回城里住。”
杨老师摸了摸儿子的头。
阳阳是那种家教很好的孩子,下楼见到申申叫了声阿姨,坐在一旁认真地自己吃饭。
申申抬头,看到餐厅的墙上挂着《春夜》的海报,《春夜》是杨老师的成名作,她年轻时产量极高,《春夜》过后又连续三部作品拿奖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但杨老师这几年产量锐减,上一部电影还是五年前。
“我很喜欢《春夜》。”申申说。
“我写她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年纪,一晃都快十五年了。”杨老师有些恍惚。
申申听得心塞,人家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拿到金像奖,而我还一事无成。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杨老师笑着说:“你不要着急,我们从事的是能干一辈子的职业。”
丁辰也对她说过,好吃好喝活长点,总有一天能写出心里的东西。
“可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写的很垃圾。”申申说。
“我也是。”
申申瞪大眼睛,不相信。
“即便你是全中国最有名的编剧,即便有一万个人称赞你才华横溢,当你深夜在电脑前枯坐无从下笔时,你仍会怀疑自己是否入错了行,这很痛苦……”杨老师笑了笑,“也很迷人。”
编剧是一项异常孤独的职业,创作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标准,我写得好吗?没有人能回答。
编剧们在自我怀疑中挣扎,在看不到终点的路上奋斗,一切都是未知。
只有写,不停地写。
门外传来钥匙的开门声,很快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蓄了胡须衔着烟斗,戴顶鸭舌帽,一身雅痞打扮。
周申申愣了一下,杨老师没有介绍,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好在男人打了个照面很快就上楼了,杨老师也冷着脸起身跟上去。
周申申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楼上传来争吵声。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跟你说了今天阳阳两点有课。”
“我在画廊谈事,你不能送吗?”
“没看见我在忙吗?!”
“就你忙是吧?!”
“徐兵你冲我嚷嚷什么!”
争吵一声高过一声,申申听得坐立不安,一旁的阳阳却好像听不见似的,低头专注地吃自己的饺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楼上的声音戛然而止,申申屏息静气,只见男人怒气冲冲地下楼,“砰——”一声摔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