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申在公司加班到夜里才回家,走到单元楼楼下,看见一个小土豆坐在花坛边,微弱的路灯照在他身上,他换了件军绿色的棉衣,头上的顶雷锋帽大了许多,戴在头上遮住眼睛,两手交叉放在袖口里,胡浩轩小朋友像个缩小版的东北大爷。
“这么冷你在外面坐着干吗?”申申走过去问他。
“我等你啊。”他一开口像个小大人。
“等我做什么?”
“我要转学了。”他小脸冻得通红。
申申愣了一下。
“转去哪?”
“我爸爸要去哈尔滨工作,他答应带上我。”
难怪了,申申蹲下将他的雷锋帽戴正,小朋友的眼睛在黑夜里注视着她,亮晶晶的。
“好事呀,以后就不用和表哥打架了。”
他额头上的伤早就好了,小孩子新陈代谢快,一点疤痕也没有留下。
“嗯!我也好高兴的。”他咧嘴笑,门牙缺了一颗还没有长齐,他低下头有点悲伤地说,“就是很舍不得我在这里的朋友。”
“你以后可以回来找他们呀。”申申安慰道。
他点点头,对申申说,“你闭眼,我有东西给你。”
申申以为又是棒棒糖,顺从地闭上眼睛。
只听耳边“吧唧”一声。
申申的右边脸颊得到了一个轻轻的吻。
她惊讶地睁开眼,胡浩轩小朋友满脸通红,这次好像不是冻的。
他的声音软软糯糯:“阿姨,谢谢你。”
这几个字不知道戳到了申申哪个点,眼睛突如其来的酸涩,她觉得丢人,赶紧看向别处。
“谢什么啊。”
她都不记得自己为这个失去妈妈的小孩儿做过什么了,面对小孩子纯真的感激,她有点手忙脚乱,搪塞着说,“到了那边记得要听爸爸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你就……”
申申突然停下,她想了很久,望着他黑黝黝的眼睛认真说:“……你就打回去,绝对不怂,但是一定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嗯!”他脆生生地答。
申申从包里拿出笔和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他。
“有事给我打电话。”
胡浩轩接过纸条,郑重其事地放进口袋里。他蹦蹦跳跳地走了,跑到单元楼门口突然回头冲申申挥手:“阿姨,等我长大了,回来找你和叔叔!”
“好呀。”
申申笑着说。
看着他离开,申申心想他应该是我岁数最小的朋友吧。要不是南臻,她这辈子都不会留意楼下住了这么个小孩儿。夜很凉,申申抬头,有几颗微弱的星星,她在独自站了很久,把眼泪又憋了回去。
第二天昏昏沉沉去上班,丁辰在微信上给她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
“跟你说个好消息。”
“怎么了?”申申问。
“奥斯卡翻车了。”
看见这个名字申申条件反射地右眼皮猛跳,她还没问,丁辰发了一大段语音过来。
“这蠢货约了个小嫩模,被对方录了视频,特别劲爆,宋辉现在拼了命保他。这两人行事太嚣张,圈内好多人看他们不爽,手上都握着黑料,等着吧,迟早会被捅出来的。”
申申已经屏蔽奥斯卡的消息很久了,不知道他正在渡劫。
“对了,你官司怎么样”丁辰问。
“已经发了函,光耀没有回应。”
“哪有空回啊,正为奥斯卡的事焦头烂额呢。”
“骆律师在准备起诉。”
丁辰发了个表情包过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申申盯着那个表情包看了半天,熊本熊张开双手,憨厚中有几分幸灾乐祸。她又把丁辰的语音认真听了一遍,说实话,心中暗暗很爽。
忽然有人拍了怕她的肩。
“下吗?”
申申抬头,才发现已经到站了,警报音响了两声,她慌忙赶在关门的前一刻冲出去。
地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申申忽然觉得刚才那个声音莫名耳熟,那人故意压低了嗓音。她猛地回头,拥挤的车厢里,一个男人穿着黑色卫衣的男人格外瞩目,他个子很高,面向里侧站着,那个背影让申申心跳都漏了半拍。仿佛知道申申在看他,他低头拉上卫衣的帽子。
地铁疾驰而去。
申申的手在抖,她打开手机,好几次都按错,终于点开“heartbeat”,她盯着那个在深夜看过无数遍的页面,一滴眼泪砸到屏幕上。
南臻依旧没有回复一个字。
她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关掉屏幕,将手机放回包里,擦干眼泪若无其事地去上班。
走过狭长的通道,冷风从耳边掠过,人们在她身边穿梭,周申申握着拳想,不来也好,不好也好。
人间久别不成悲。
不成悲,乍相逢才悲。
没有乍相逢,生离也好死别也好,都是可以忍受的,真要是来了,哐当砸下来就是结局。
有天她突然收到一个快递。
快递小哥站在门口将文件袋递给她:“我年初过来送你家里没人,电话也打不通,这个件就一直放在仓库里,昨天清库才发现。”
“不好意思,我那阵回老家了。”申申签收,关上门,撕开文件袋,里面掉出来两张门票。
——久石让交响音乐会宫崎骏作品专场
周申申拿着看了半天,突然想起这票是她去年八月买的。
那时候南臻还住在她家,有一天他们聊天,申申说她从来没看过大名鼎鼎的《千与千寻》。
“早年我们看的都是盗版碟,那个翻译大概用脚打字,翻译得牛头不对马嘴,后来重映我也没空去。我跟朋友说起他们都很惊讶,没看过千与千寻的人已经很少了,特别是干这行的。”
南臻指自己,“我没看过啊,”他好奇,“那是什么?”
“一个日本动画片,拿过奥斯卡和金熊奖,实在太有名了我总觉得得认真找个时间再看。”
南臻放下手里的游戏机,愉快地决定:“那现在看吧。”
那天晚上,他们去买了两瓶粉象和一袋爆米花,带回来窝在沙发上一起看《千与千寻》,夜已经很深了,只有他们的窗户还亮着。
第二天申申查到久石让会来开音乐会,南臻嚷嚷着要去。
“可是要等明年二月,你确定有时间?”
“我可以装病啊,你没逃过学吗?”他理直气壮的。
这副孩子气的样子,申申一下恍然大悟:“我终于想起你像谁了,你像哈尔。”
“谁?”
“宫崎骏另一部动画片里的主角。”
“帅吗?”
“帅得不行。”
他满意极了:“那我今晚看。”
窗外的天空湛蓝高远,夏日午后的阳光细碎洒在南臻的头发上,他光着脚盘腿坐在地上翻书,电风扇将他的白t恤吹得鼓起来。
申申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可爱。
南臻忽然扭头,眉眼上挑着对她说:“看什么看,要收费的。”
“抵房租了。”申申笑眯眯地回他。
……
音乐会的日期就在这个周六,周申申有两张票,她本想送一张给喜欢宫崎骏的同事,字都在对话框里打好了,忽然又舍得不。
它原本应该是南臻的。
周申申自己一个人去了,票就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假装南臻只是迟到。她的座位在二楼,距离舞台中心有点远,她担心看不清,好在舞台的两侧都有投影仪。很快会场就座无虚席,只有申申旁边还空着,现场秩序井然,每个人都端坐着,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热爱,申申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七点二十,台上的交响乐团已经准备就绪,距离开场还有十分钟。
全场鸦雀无声,静静等候久石让先生入场。
申申正低头看手里的曲目单,突然,毫无预兆的,全场的灯通通熄灭。
人们以为是演出开始了,而周申申僵住,只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南臻……”
她猛地站起来。
“南臻!!”
声音划破原本鸦雀无声的音乐馆,惊动了全场。黑暗中,有人打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灯光射向她,人们回头张望。周申申这辈子最怕成为焦点,可她现在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地要去找南臻。周围黑压压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见,好像还踩到了一位女士的裙子,她来不及道歉。
一位工作人员半路截住她:“小姐请您回到座位上。”
“我在找人。”
“很抱歉是电路故障,马上就会恢复,请您回到座位上。”
“不是故障,我知道不是,你不明白。”她再次向黑暗里大喊,“南臻!你出来!”
“小姐,你……”
她推开那位工作人员,不管不顾地向前,她的人生里鲜少有疯狂,现在都与他有关。
前面有级台阶,她不知道,猛地一脚踩空。
清新海风迎面吹来,裹挟着海盐,淡淡的柚子香气笼罩了她,她跌进一个拥抱。
灯就在此时亮起,先是舞台上的聚光灯,接着是周围昏黄的灯带。灯光一盏一盏亮起,他的脸一点一点清晰。
他像动画里姗姗来迟的金发王子。他上一秒在宇宙的另一端,这一刻近在咫尺,申申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不是梦。”南臻说。
“我知道。”
梦里没有你的气味。
工作人员说:“音乐会马上开始,请两位回到座位上。”
申申毅然拉起南臻的手:“我们出去。”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没有走远,隐约能听到里面的声音。
他们很久没有见面,都有些尴尬,申申目光躲闪,南臻扭头去看墙上的宣传海报。
真丢人,申申想,刚才实在太狼狈了。
她装作镇定地问:“你还好吗?”
“挺好的,”他答得很快,“新戏杀青了,又接了部电影,年后开机,他们都觉得那个角色很挺适合我。”
“我也挺好的,我在和光耀打官司,新的剧本也要动工了。”
南臻点点头,目光仍停在海报上,“嗯,祝你顺利。”
“也祝你顺利。”
又没话了。
场馆内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音乐会开始了。
“要不要进去?”南臻问她。
尴尬得要死,可她不想结束,申申低着头没回话,南臻一向很懂她的心思。
“在新公司怎么样?”他继续没话找话。
“蛮好的,你今天怎么有空?”
“经纪人给我放了一个月假。”
“这么好?!”申申喜出望外,很快又意识到,他的假期跟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挠挠头,想掩盖刚才的失态,“那……你好好安排一下去哪里玩,等你要走了就来找我,我送你回去。”
南臻说:“我一会儿就得走。”
“不是有一个月吗?”
南臻垂眼,他笑了笑,声音很轻地说:“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
申申忽然如梦初醒。
修好的热水器,冰箱里多出来的三明治,在地铁上提醒她到站,每个加班的夜晚回家都好像有人在后面护送。
他一直在。
原来他一直在。
眼泪忽然就涌上来,她快支撑不住了,她不敢出声,怕一张嘴就难过得大哭出来。
南臻抬手猛揉了把她的头发,一点也不温柔:“内心戏别太多啊编剧。”
“我知道,”申申咬着牙说,“我没有多想!”
他的手搭在她头上迟迟没有放下,只是越来越轻,害怕伤着她似的,一下又一下慢慢抚摸她的头发。
“别难过,”南臻柔声道,“我们没有选错。”
申申点头,她吸了吸鼻子,抬头冲他笑:“我明白。”
“要怪就怪我,是我先招惹你的,像我这么红的男人不能随随便便谈恋爱。”
“我也不能接受我爱的人有一天突然消失。”
“我们成年人趋利避害没有错的。”
“对啊,我们真的不合适。”
两人笑着你一言我一语。
一切都很好,一切朝着正轨奔去,我们都做了对的选择,从此余生没有你,稳妥又平静。
挺好的,就这样吧。
“我们……”
“我们就到这儿吧。”
南臻知道申申说不出口,他就帮她说了。
“过来,”他笑着向她张开怀抱。
他仍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自恋嘴欠没个正形,抱着她戏谑:“以后你可以跟人吹牛,你跟宇宙最红的男人谈过恋爱,虽然你被甩了。”
她知道是最后一次了,趴在南臻的胸口,听着他说话时胸口的震动。她闭着眼,听到场馆里隐约传来一首熟悉的曲子,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屁咧,是我甩了你。”申申说。
她拽着他的衣角,发狠道:“等你走了,我会很快爱上别人,然后把你忘干净。”
申申以为南臻会回怼,像往常那样不让她占上风。
然而,南臻身子僵了一下,很快泄了气似的,轻声道:“好啊。”
南臻艰难地张嘴,他想说再见,这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出口却变成了另外的话。
“别太快……”
他脸上笑着,声音却在颤抖。
“就当是我被甩了吧,”他语气前所未有,放下所有自尊,向他心爱的女孩卑微地乞求,“别太快忘了我。”
仿佛有一只手狠狠捏住她的心脏,周申申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找个没人地方大哭一场,她忽然将南臻大力推开,后退着靠在走廊冰凉的墙上,用手臂捂着眼睛,消瘦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我们都那么理智清醒,还是情难自控不可自拔,为什么命运不允许两个相爱的人靠近?人生那么难,爸爸离开时她没办法,作品被抢走时她也没办法,这种巨大的无力感再一次狠狠摁住了她,仿佛要把她摁进地底。
“我不要,”周申申捂着眼睛拼命摇头,“我不要这样。”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她想站起来,想劈开压在肩头的山,发疯地想挣脱。
申申忽然想起来了,音乐厅的正在演奏的这首曲子。就是伴随着这首曲子,白龙接走了千寻,他们在深夜飞行冲破云雾看到满天星空,赈早见琥珀主终于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南臻,我们重新开始吧。”
终于说出这句话,周申申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心里被一团温暖的勇气充盈着向前奔跑,像动画里的女孩穿过长长的隧道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十年也好,一年也好,哪怕只有一天,我不后悔,”她流着眼泪问,“你愿意和我赌一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