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中的气氛,就像冰盒中的巨大冰块,在融化中保持着冰冷。
赵构把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恍惚间思绪如同打了结的毛线团,在脑海中绕来绕去,绕得他几乎无法自控地浑身颤抖。
窗外的天在他眼中,突然变得阴沉,斑驳的树影一刹那无比狰狞。
那是他听闻汴京有变时的天气。
金人拿着皇家名册核对后,发现自己不在汴京,于是搜山检海,像驱赶野狗般把自己赶的一路南下。
天陡然间明亮起来,他的眼前慢慢浮现出苗刘兵变时的场景。
“陛下的帝位来路不正,以后如果二帝归来,将何以自处?”
这是苗傅的声音!
他似乎还能闻到自己的亲信宦官康履,被五花大绑装入竹篮垂吊下城,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被腰斩的血腥气味!
“陛下信任宦官,结交宦官就可获得高位。
汪伯彦、黄潜善昏庸误国却尚未流放,王渊遇敌时不能有效抵抗,却因结交康履而得到枢密的高位……”
这是刘正彦在城楼下,当着临安百姓对自己的叱骂!
可是苗刘叛军并没有就此放过自己,接下来,便是一场逼宫的戏码。
可怜,自己那年仅三岁的亲生幼子赵旉就被他们推向了帝位。
天寒地冻,哈出的热气冒着白烟,在眼前萦绕,久久不散。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配皇位了!
在闹剧般的“明受”元年,自己就成了显忠寺内真正的孤家寡人,仅有的十五名宦官侍奉左右,还被苗刘日夜监视。
他坐在御座上,无力地垂头,暗自思索着宇文虚中传回的那封密信,其中的“赵桓”二字,再次把他已经结痂的心狠狠刺痛。
岳云和岳飞的脸在冰与水中若隐若现,与苗刘二人猖狂的模样重叠在一起,这不一样的时空,相似的场景,令赵构在三伏天,如跌入冰窖中。
“官家?官家……”
杨沂中的老腰几乎都弯成了月牙,脖子耿地像只千年王八,却良久却不闻赵构对自己的提议做出回应。
他抬头望去,瞧见那四季光景在帝王的脸上轮番上演,心中顿感不妙。
赵官家啥都好,唯有一点,杨沂中最是担忧。
那便是那些噩梦般的经历对他的影响太深了,往往有一点关于军中的风吹草动,都能把他拉回那样的情境之中。
“官家!依臣对岳飞父子的理解,他们二人绝对不会做出危害国祚之事,这其中的缘由,恐怕还要细细查起才可以!”
话到此处,他求生欲满满,“臣绝无为他们开脱的意思,只是眼下情形,岳家军可堪大用……”
赵构耸耸肩,终于从那些尘封的往事中回过神来。
“依你只见,怎样的说辞可说动岳云?”
杨沂中心念急转,此事的所有症结全系于岳飞一人身上,那夜自己夜访大理寺,几番试探之后,这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丝毫都没有透露自请入狱的缘由。
尽管他也没有亲眼见过十二道金字诏令,可是秦桧言辞凿凿,赵构又讳莫如深,看来是确有此事了。
只不过赵构为啥要袒护岳飞,这便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了。
既然自己要为国着想,出的谋划的策就不得不经历百般雕琢,像一根楔子能够与所有的势力党派圆融。
只有这样,才能够让岳家军的地位不容撼动。
“启禀皇上,岳云打着为孝举兵的旗号,显而易见是为岳飞而来!所以……”
杨沂中咽下口水,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既阴损又刺激,脸肉不禁抖了抖。
“所以,只需要把对岳飞的处置权交给岳云,便可以作壁上观了!
如果岳云真有私心,图谋不轨,他定然不会顾忌岳飞的生死下场;
可是他真是救父心切的话,调头北上抗金保汴京,便是他唯一的路!”
赵构眉梢挑动,看向杨沂中的眼色复杂了几分,不愧是杨家后人,这一脚皮球踢的够刁钻!
可是这样一来,朝廷的旨意不就成了讨价还价的菜摊子?
这些武将,真是……难以伺候!
可是此时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赵构高声呼到,“闵荀,你进来!”
闵荀抱着拂尘,推开门后,踩着小碎步一路来到御案前,俯身恭敬道:“官家,有何吩咐?”
“着人去宣何铸进宫……不!你亲自去!”
闵荀眸中精光一闪,忙不迭应下,就出了殿门。
何铸家住清波门,从大内绕出去,再过御街,仍需要些时间。
旋即想到今日休沐,所以一众朝官应当是在各自部门坐班,去御史台的话,反而就近上许多。
闵荀带领一个小太监出了内朝,往和宁门走去。
出了大内,继续往北,在朝天门处往西一拐,就看到了御史台的建筑。
那是一处掩映在翠竹红花中的二层小楼,与苏清所在的进奏院相距不远,两处都占尽吴山天风的荣光,从火辣辣的太阳下走进去,瞬间感觉步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何大人!请尽快随我入宫一趟!”
闵荀在二楼的一处高案前,看见奋笔疾书的何铸,开门见山就开了腔。
同僚们闻言,都抬头望过来,尤其是万俟卨,那双冒着鼠光的眼睛,让人一瞧,就甚为不喜。
闵荀顾不上那千篇一律的狐疑神色,拉着何铸的衣袖就往门外走,沉声道,“路上可与你详说!”
小太监跟在两人身后,听着清河坊传来的叫卖声,踮起脚尖,一脸向往地往那边张望。
何铸迫不及待问,“可是官家那边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变故是有,不过重要的是,是何大人要被委以重任了!”
闵荀那白面无须的脸上,被阳光晒出一片红,他扯着领口,甩动宽袖,试图让热浪离他远一些。
“重任?”
何铸想到在朝堂上与秦桧的争执,自己为保岳家军,曾不止一次向官家请命北上,与岳云好好谈谈。
可是赵构似乎有意忽略掉自己的话,反倒是对秦桧的话分外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