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总觉得人来到这世上,是为了开心,活得快活。
——如今,我才懂得,我们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并不是为了自己。我们活着是为了承受更大的责任,是为了我们喜欢、想要保护的那个人而活着。
乱世羁年,谁得甚意,一剑寒锋,十年出鞘。
十年后。
天空一片黑,与谷丘相接的地方,微微泛了抹暗光,西城站在拓天崖上,望着拓天峡谷里紫蓝相映的湖光。湖如一面镜子,无丝毫波纹,行在上面的人都隐约是个淡光的影子。
“距鸳鸯城那场战乱过去十年了,那场战乱残留的亡魂还未散完!”青庐剑辰掌门叹了口气。
闻声,西城往自己左侧看去,却不见任何人,但当他再回头,却从崖上掉了下去。他瞬间感觉到自己无法呼吸,猛地睁开了眼。
睁开眼,他急促地吸了口气,缓过神,才反应到自己是在床上躺着。床侧,青庐剑辰掌门单手拂袖捋了捋胡子,转身走开。
“我去了哪?”西城掀开被子,撑着身体缓缓坐起。
“拓天峡。”剑辰掌门走到竹屋窗前,对着窗外淅沥沥的雨,目光似如一层薄雾。
下了床,他披上长裘,问:“那是什么地方?”
“游魂必须过的地方。”剑辰掌门见他过来,拾过他的手,把了几分脉,又一边道:“游魂过了拓天峡,去该去的地方,去想去的地方,有的会沉到湖里,落进忘川河,有的会消散,带着生前的记忆。但这一切,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感受不到任何!”放开他的手腕,剑辰掌门那缓持的目光似乎已经将答案告诉了他。
他拉下袖子,理好衣袍,他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但竟没有往日的那般迟疑,而是直接问:“还剩多少时日?”
剑辰掌门并未回答,转身出了竹屋的门,剑辰的两个弟子撑开两把伞,剑辰掌门走入其中一个下面,随弟子一起入了雨幕,在下长石阶时,倏忽却停住了脚,“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而后才离开。
半日后。
青庐半山腰的松木棚,雨水顺着棚顶厚厚的苇草滴滴滑落,西城披着浓黑的斗篷,站在檐下瞭望远山,他的身旁,伍子阳刚从远处赶来,浑身湿漉漉。松林雾远,剑辰与南疆圣教相毗邻,这十年,来此搜查的官兵皆被南疆圣教秘密解决掉,虽然此间有诸多不顺,但云家雇佣的武林杀手多半沉尸入境南疆的那片雾湖中。
南疆几乎是个不分四季的地方,多数时日都沉浸在雾蒙蒙的霏雨中。
“事情办得如何了?”斗篷后,他只侧露出半张脸。
“襄王留下的府邸,二百七十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暴毙,一个不剩。”伍子阳腮颊生了层青青的胡渣,眼神多了股稳重,模样少去了锐气。
他没有吱声,静静地站在那里,继续望着绵绵雨幕,伍子阳也不多言,站到一旁,他们在等一个人。
那人来的时候,没有撑伞,一袭墨绿化开的长裙,行在风雨中,轻若无痕。绾起了部分长发,剩下的从肩头垂到小腿处。
“来的路上,碰到官兵了?”西城并没有转身,在羌灵向他走去时,淡淡地问。
羌灵行了一礼,“恩,顺便随手折了天竺几个妖僧的脑袋。”行至西城身侧,望着雨幕,道:“少主,三天前传回消息,云家派人去了趟关外。看来他们这次是花了大价钱,又有一批杀手向中原赶来。”
他嘴角抽紧了些,字字清晰地说:“让他们来便是,不要拦。”
伍子阳上前了几步,“少主,让我带人去灭了云家。”话还未说完,迟疑了一下,退了步。西城缓缓侧身,“你灭得了吗?“暂缓,他明白伍子阳报仇心切,又道:”我要他看着,他制造的这一切被慢慢焚毁,看着和他串通一气的走狗一个个被杀死。我要他恐惧地活着,要他最后一个死。“
山间起了大雾,像人无法释解的内心。羌灵与伍子阳双目望了彼此片刻,再望了望少主的背影,目光也随着少主,沉沉地落到远处。
“宫里那个人,这几年活得够清闲的,是时候,该让他知道活着的痛苦了!”这抹话如微尘的风,从西城的嘴角渗出,不动如山却又如劲风般在瞄准猎物,准备一击撕裂,“天气不好,夜行上路,吩咐下去,准备准备。”
雨一直淅沥沥地下着,灰雾浓抹的天空由昼转夜也提早了些。江岸的荤泥水上,三条行船,披着蓑衣的人正在往船上搬几样东西,青庐掌门望着那船,目光始终没有移开,而一旁新入门的小弟子则稚声童嫩地问:“师父为何站的这么远送别?”
那些披着蓑衣的人准备妥当后,站在岸边等着,远处的薄草地上,西城缓缓向江边走去,他身侧的随从为他撑着伞,紧随其后的那个墨绿长衫女子,没有撑伞,但雨在快要落到她身上时,就自然地滑开。西城走到江边,与船工说了几句话,回头朝左侧江边的岩上庐亭微微点了下头。
站在亭下的青庐掌门见这一幕,捋捋胡子,也回应的点了下头,在看到西城上了船后,青庐掌门叹了口气,伸手晃晃的摸了摸小弟子的脑袋,说:“行人远矣斯,再见难之。不再见之,不送以之。”
小弟子抹了把脑袋,不明白师父说得是什么意思,然后趴在栏杆上望着船越行越远,在暮色中只能看到一个点,最后在峦山的水湾处消失不见。
西城记得离开南疆这日是九月十三,霜降的前一天。
风有些大,本不该行船,夜里的寒江上更是刮骨的冷。
船舱里,摇曳着暖色的烛光,羌灵抱了一床被子给盘膝而坐的西城披上,又拿来个暖炉递到他手中,再去门外接过厨房送来熬好的汤药。这一切备完,她才坐到西城对面的毡团上。
西城的目光有些低垂,羌灵知道这是他受不了南疆这潮冷的湿气,往年这个时候,西城已经是足不出户,“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去,我去就可以了。”
从被缝里缩出两只手,端起碗,吹了吹,抿了口,他说:“还记得当年吗?你以寒霜冰星之术救了我一次,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该猜到,你是我娘留下来保护我的。”提到过往,他眼神里不免起了些忧然,但也只是片刻,他便从过往的记忆中走了出来,呼了口气,说:“我想让你再用一次寒霜冰星。”
听此话,羌灵立即定定地望着他,摇了摇头,“少主,不可。”确实因为当年那次西城的情况紧急,她才用了此术,可世人所传的南疆术里的一切,都只杀人,不救人,这是真的,“这本就是以毒压毒的手法,少主,不到不可救不能再用此术。”
多年来,他在南疆修习五龙功,家传的这种功法,听说霸道至极,他本以为可以用五龙功的功法压制寒噬毒,可这十年来,他的功法每提高一层,头发就白一道,如今他练到九层七十二招,虽离十层天还差一截,但他感觉到自己的黑发没有剩下多少。
“也罢!”他端起药碗,再喝了口,温度顺着药汁灌进胃里,他觉得能暖和些。
也是这时,舱外起了一片喧闹,他让羌灵出去看看,但他自己也拾起身,准备出去看看。
羌灵到甲板上看到幕客正用羽剑割断几个人的喉咙,她让其停手,问:“来了多少人?”
“三十不到!”
羌灵走向其中一个被制住的杀手,“你们还有多少人?”她一问出,那个浑身湿漉漉的杀手就惊呆,但片刻后,洋洋得意的笑了,也因为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羌灵一眼就看明白杀手不止这些。
一幕客一脚将那杀手踢倒,持剑逼着:“说,你们到底还有多少?”而那杀手只是旷然的大笑,不语。
“不说,是吗?”
众人闻声回头,看到西城从竹席帘子后出来。
以一种极其微弱但很讽刺的笑,他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说:“你们就是这附近一带的,这里的鱼都是挂在檐下风干的。”
剩下的几个杀手立即蠢蠢欲动,趁幕客未注意,豁开剑,冲向西城,但其中几个立即被羌灵击退,唯有最前面的跑的最快的那个冲到了西城身前,可也没等杀手扑过去,西城的右掌从斗篷里伸出,倏忽上扬了下,那个杀手就动不了了,脚离地,保持着半空跃起的姿势,眼珠子都转动不了。
“拿多少钱,不都没机会花。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来了多少人。”收手的瞬间,顺带出一股强力,将那个杀手扔出了五步。
当幕客按住那个杀手时,那杀手竟然还咧嘴笑道:“我死了,钱财自然会送到我家中,可你,就没那么好运了,你行不出这条江,就会尸首不全的死掉!”说完一阵哈哈大笑,估计是料到自己没有生的希望了。
原本打算离开的西城突然停住了,那背影看起来似乎仰了一下头,才慢慢侧微回身,俯睨地上不断想挣脱的杀手,不含一丝愤怒地说:“我是没那么好的运气,因为和我作对的人,我会一一让他们不得好死。我给你生路,你不选,那我只能教你明白。”
瞟了眼满甲板的血泽,他声音大了几分,保证在这江风呼啸的船上,余下的杀手都能听到,“把他们的手脚都砍了,挂到船头,尸体扔到江里去喂鱼。”不留情面,语气竟也不带半丝波动。
幕客一个个痴愣了片刻,伍子阳这时从船屋里出来,拔剑一挥便砍掉了其中一个人的手,在那人痛的嘶吼时,其他杀手有的开始骂,有的开始求饶,而西城的脸色只是平淡淡的,不起任何表情。
“少主,还有个孩子。”杀手的最后面,一个幕客捏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脖子,那孩子皮肉粗糙,面色涨红,嘴里直骂:“你就是个恶人,我一定会杀了你的。”说着就往前扑。
羌灵走到西城身边,语速甚快地说了几句。在这里,贫民很多,也算是蛮野之地,有些孩子一生下,家里无力抚养就扔掉了,勉强活下来的,也是拼死里相互残杀,争取一抹生机。“这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孩子,他们甚至会为了一顿饱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何止是他们,这世上,太多的人,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做了些什么!”他一说完,望了那还在挣扎的孩子一眼。那孩子还在含糊着:“你就是个恶魔,杀了你,我们就有饭吃。”
“好。”他露出一股泯灭人性的嘲笑,“把他捆起来,把其他杀手砍下来的手脚挂到他身上,把他扔到前面的浅滩上。”向前走了两步,对着那孩子说:“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我是恶人,是恶魔。”
然后在伍子阳都有些发愣的眼神中,大步回了船篷。
屋内暖和了许多,可他并没有就去抱起暖炉,而是眼神低垂发呆。屋外撕心裂肺的嚎叫响了几起,羌灵走来给他擦去斗篷上的雨滴,给他披上被子。
“羌灵,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变了!”他说。
羌灵给他披好被子,坐到一旁,唇角微微收拢了一下:“他还只是个孩子。”
船外,那孩子的嘶骂声渐远。
是个孩子!自己在那个年龄的时候,不会像那样为了吃穿发愁,甚至看到血都会吓跑,更谈不上杀人,但他知道,曾经自己的父亲常年派人给此处救济,“他们谁不知鸳鸯城,谁不识中都王,那个曾给机会让他们活下来的人,现在,他们要杀了那个人唯一的血脉。羌灵,你信‘世人都寡淡无情‘这句话吗?“
羌灵没有回应,站起来,慢慢走向舱门,可就算是背影,她手在脸上拨了一下的动作,西城也是知道的,她想起了一个人,闭了刻眼,压住了那股泪,才走了出去。
夜过半,江上的风浪也退了,但平静的浓黑中,谁也不知道藏了些什么。一如那深许莫测的皇宫,谁知何时会起一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