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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乡土难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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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忻几乎是祈求地望着荀攸,盼望他能答应。

他记得,荀攸曾经参与谋刺董卓,事败被捕入狱,只是恰逢董卓被杀,才幸免一死。

荀忻此时已成惊弓之鸟,先生的死让他意识到,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到现实中就可能是千万人鲜血淋漓的生死。

若是他带来了什么偏差,连累了荀攸……他万万不敢想象。

荀攸垂眸不看小叔父的神情,只道:“若攸亦去职外逃,荀氏或将有不测之灾。”

“文若可求出补吏,而攸有何由,如何能无故擅去?”他平静道。

所谓“求出补吏”是指荀彧正在走的举孝廉流程,举孝廉-入宫为郎-出外为吏。

因此荀忻没有询问荀彧,就默认了兄长会和他一起离开雒阳。

荀彧是有合法的理由出雒阳的,只要出了雒阳,至于赴不赴任,天高朝廷远,谁会追究他?

而荀攸是受大将军何进征召而做官,何进死了,董卓继承其所有遗产,包括何进的甲兵和征召的谋士。

他没有缘由擅自弃官而逃,若是董卓认为这是对他的挑衅,因此触怒,颍川离雒阳这么近,岂不是给了董卓诛灭宗族的理由?

毕竟董卓威胁蔡邕出仕的原话就是“我能族人”,我能族灭你的宗族,你敢违逆我吗?

荀忻又感受到了那种绝望,无法插手,无力改变。

我偏偏不信!

少年蹙眉,心中隐隐有一个计划。

荀彧见公达执意如此,嘱咐道:“公达留在雒中,或可匡扶社稷,只是万事以自保为先。”

荀攸称诺。

又过了两日,等到荀彧拿到出任亢父令的文书,他们兄弟二人就当即要离开雒阳。

其时雒阳城外层林尽染,秋日天高云淡,阳光暖融融,照耀在骏马身上,仿佛为其镀了一层金色。

荀忻驾着马车徐徐而行,荀攸骑马相送,到了长亭之外,荀忻和荀彧下了马车,荀攸也翻身下马,互相辞别。

荀彧此行明为赴任,实则弃官回乡,为了不节外生枝,何颙等友人都没来祖道相送。

荀攸鞠躬相揖,“文若,小叔父,行矣。”

“此去道路阻长,叔父珍重。”

玉容青年已刮尽胡茬,下颌恢复往日光洁,今日着一身鹅黄色锦袍,拱手回礼间袍袖翩翩,“公达切记,自保为要,愿君自爱,珍重。”

“公达万万珍重。”素衣少年殷殷恳切而拜。

荀攸点点头,恭敬答诺。

他站在原地,目送马车渐行渐远,微微笑了笑。

秋风吹拂起他绛色的衣摆,青年转身上马,向着高墙城阙的城门而去。

他们身负不同的使命,聚合离散,短暂相聚后又擦肩而过,各行歧路。

荀忻他们多带了一匹轮换备用的马,这两匹马都是当日曹操所赠,两人双马轮换驾车,恰好能兼程赶路。

马车颠簸而行,荀彧靠在车厢外,望着天际沉默。

少年掀开车帘,“兄长,且歇息片刻,食些干饭。”

此时的干粮便是这种煮熟晾干的粟粒,携带方便,食用时加水泡开即可。

除了难吃,没有缺点。

夕阳西下,他们决定在野外露宿,荀忻拾了大堆朽木,在马车旁生起一堆火。

荀彧从溪边汲来一壶水,少年接过广口鼓腹的陶壶,放在火堆中。两人席地而坐,在火堆旁等壶中水煮沸。

荀忻问道:“兄长回颍阴有何打算?”

“迁我宗族前往冀州,我已与冀州牧韩馥通信,他愿意遣骑相迎。”昏黄火光映在青年脸上,密长的睫毛下亦投出阴影,诗意又精致,宛如画中人。

“兄长与冀州牧有旧?”

青年摇摇头,“四兄现于韩文节处效力。”

荀忻脑中浮现荀谌杀鸡的画面,不由微弯唇角。

就着热水用过饭后,夜色渐深,他们燃着火堆以御野兽,又回到马车中,和衣而眠。

荀彧眼前是熟悉的雾气,茫茫白雾中似乎有许多人在高声议论,“荀慈明号称硕儒,当世处士[1],未料竟委身于国贼?”

荀彧皱了皱眉,慈明阿父?

他脚步不停,朝着声源走去,“视事三日,即拜司空,未十旬而取卿相,大汉立朝以来,岂有旧例?”

“不过沽名钓誉之徒!岂可谓贞节之士耶?”

荀彧脚步一顿,叔父将应董卓征召?

他快步往声源跑去,竟步入了厅堂内,堂中矮案上放着一盏油灯,一卷素帛。

荀彧展开素帛,逐列而视。

“从子攸拜上……”这是荀攸的来书。

“……从祖父爽病薨……”

荀彧猛然惊醒,借着月光环顾四周,车厢内,对面的素衣少年倚壁而眠。青年背靠在车壁上,平复着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回忆着梦中所见,叔父将被董卓征召,为论所讥,不久后病逝。

青年缓缓闭上眼,他早已知道,只要梦中有雾,梦中之事必然会发生。

这次我将如何应对?

耳边传来少年人模糊呓语,“先生……救命……”

青年起身,跪在少年身旁,拭去他眼角的泪,柔声安抚,“蒿儿,莫怕。”

少年似有所感,“阿父……”

青年怜惜地摸了摸少年鬓发,改口应道,“忻弟,我在。”

少年睁眼迷糊地看着他,复又闭上眼,软声唤道,“兄长。”

他一头靠进青年怀里,安心地闻着熟悉的乌木沉香,沉沉入睡。

荀彧抱着少年,顺势倚在车壁上,车窗外月色柔和如水,怀中亦是沉甸甸的责任,让他在这浮沉乱世,荒郊野外,生出脚踏实地之感,方才噩梦中惊惶之感也消释大半。

放下繁杂思绪,青年伴着月光闭眼入眠。

第二天一早,荀忻睡醒,发现自己靠在兄长肩头,愣住,继而连忙正身坐起。

少年迷糊地眨了眨眼,诶?

原来我睡相这么差吗?

见青年还没醒,他靠到一旁继续睡,假装无事发生。

两日后,过轘辕关,守关的官吏拦住马车,“符传[2]示我。”

青年从袖中取出一条缯帛,奉给关吏,关吏接过缯帛,与自己手中的缯帛比对其上纹样。

此时所说的缯帛,其实就是丝绸等丝织物。

“已合符,准入关。”关吏挥了挥手,驻守在关隘前的士卒退后,放他们的马车入关。

此时的交通管制很严格,出入关口必须要以符传作为通行证,不能擅自出入。

兄弟两人翻山越岭,入关过隘,十几天后终于回到了颍阴。荀忻觉得自己十几天没洗澡的尊荣不适合去拜见伯父,于是和荀彧告别,先回家沐浴更衣。

他三月出门,快到十月才还家,半年不见荀勉,想起那个爱笑爱絮叨的少年,心里颇为想念。

荀忻怀着满腔愁绪叩了叩自家门环,连叩两声后,熟悉的少年声在院内应道:“何人叩门?”

荀忻故意沉默不语。

等荀勉打开门栓,便见半年未见的郎君,素袍佩剑,立在门前。

荀勉愣愣地看着,喃喃道,“是我思念成疾,还是郎君入梦?”

他可能是咬了咬舌头,疼得龇牙咧嘴,下一刻反应过来,飞快地上前抱住荀忻。

短衣少年露齿而笑,惊喜道:“郎君真的回来了!”

有两条黄狗此时也吠吠而来,见主人与人亲热,便止了吠叫,转而在荀勉脚下打转欢蹭。

荀忻见荀勉露出小虎牙傻笑,不由也莞尔而笑,他蹲下身,去摸狗头,狗子欢快地摇着尾巴,扭来扭去。

荀忻失笑,“果真养了黄犬。”

“怎也不知凶人,不足以担看门重任。”荀忻玩笑道。

荀勉替狗子辩解道:“平时但有响动便狂吠不止,许是知晓郎君是家主才如此乖顺。”

他笑着低低唾一句,“势利奴颇有眼色。”

继而招呼道,“郎君快入堂休息,奴备汤与郎君沐浴。”

荀忻应了声,抱着摇尾巴摇得最欢实的那条狗进屋,沉迷撸狗。

待荀忻沐浴更衣,穿戴整齐,跟荀勉打了声招呼就走出门,去拜访荀绲。

走在熟悉的里巷中,听着鸡鸣狗吠,偶尔还能传来隐约几句夫妇对骂声,荀勉勾起了唇角,这才是人间。

转而又想起颍川兵祸不远,心情又转为沉重,抿了抿唇。

到了荀绲家,由家仆引路,带他进入内堂,荀绲与荀彧皆在堂内,荀绲跽坐主座,荀彧也换了身儒服坐在侧座。

荀忻看着主座的老人,觉得他额上皱纹又深几分,愈显老态,心中有些酸楚,上前拜倒,口称“阿父”。

荀绲见他便笑,“今岁又长高几寸,来岁阿父见汝便要仰头而视。”

“儿见阿父必跪倒,怎敢令阿父仰首视?”少年也歪头道。

荀绲笑骂道,“小子敢戏阿父,且入座。”

“莫令人道阿父苛待,儿来坐席也无。”

少年称诺,起身坐到青年对面。

荀绲对荀彧道,“方才我已令仆告知诸家,明日皆来我家院前,有事相商。”

“高阳里中非我荀氏之人,大人可曾告知?”青年温声问道。

老人点点头,“活人岂辨姓氏?”救人还要分什么姓氏?

“人命岂能分远近?”老人声音不大,听在荀忻心中却掷地有声。

“只是高阳里外,我家鞭长莫及。”荀绲叹口气。

“颍中有识之士多矣,大人何必忧虑。”荀彧垂眸道,“便是高阳里中,怕亦有人不愿随我等北迁冀州。”

荀绲叹气,“乡土难离。”

荀忻低下头,故土难离,可是若命都没了,死在故土上有何意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有些人却不懂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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