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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章 飞梯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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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与幽州相接处,袁绍围困公孙瓒日久。

易京城外,袁军旌旗猎猎,营垒森森,与不远处仗着围堑十重、深沟坚壁,固守不出的公孙瓒两相对峙。

这一日,袁营中军主帐中,河北众人分席列座,商议着如何激公孙瓒出战。

一名幕僚昂扬道,“兵法要旨,当示敌以弱,以利相诱,激公孙瓒出战。”

“以何相诱?”很快有人提出反驳,“易京内屯粮三百万斛,足以固守数十年,岂有粮草之忧?公孙瓒出身边戎,岂有不知兵之理?”那人再接再厉反问,“此时公孙贼龟缩不出,君且言如何相诱?”

“不如言语辱之。”又有人提议道。

“我闻公孙瓒疏远亲友,独居高楼,不与外人相见,下令竟由妇人大声传语。”说话的人一摊双手,愁道,“即便辱之,不能入其耳,谈何相激?”

陆续有人提议,又陆续有人反驳,商议许久也没有结果。

帐内诸人争吵辩论,主位上的袁绍静静看着一卷简牍,仿佛独处一室。

这位现任大将军坐拥冀、青、并三州,实力居天下之首。

袁绍养尊处优,又素来注重仪容,年近五旬依然须发乌黑。其虽为将帅,仍头戴缣巾,身着儒袍,儒雅威严,让人一望便联想起他祖上世居三公的风采气度。

席中的荀谌收回视线,揣度着,此前听说淮南传书过来,明公向来与袁公路不和,这一回看淮南不肖弟的信竟面无怒色?

也不知是不是养气功夫更上一层楼,更加喜怒不形于色。

正想着,耳边嘈杂声更甚,荀谌叹口气,“敌既不出,难道不可自入?”

“如何入?”荀谌上首的郭图听见这话,转身含笑问道。

荀谌不过随口说一句,话语声不大,没什么人注意到,反倒是郭图反问后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帐内为之一静。

郭公则今非昔比,靠着善揣摩袁绍心思,荀谌的这位颍川乡人早已成为袁绍最信重的谋士之一。很多逢迎之辈看着风向,对郭图尊敬有加,隐隐推其为首。

荀友若猝不及防被坑了一道,并不慌张。他微微而笑,向周围环施一礼,“以谌拙见,公孙瓒坚守不出,而易京守备严密,难以攻破,不如另辟蹊径。”

袁绍收起竹简,抬眼望向荀谌,鼓励道,“友若但言无妨。”

自韩馥死后,荀谌极少再出谋划策,袁绍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仍念着当年入冀州时荀谌的功劳,这几年对荀氏兄弟礼遇如常。

“地上不能入,凿地可也。”荀谌起身向袁绍揖道,“以奇兵穿地而入,出其不意,敌无防备,里应外合之下必能破其守备。”

“凿地?”河北众人窃窃私语,“似乎可行诶?”

袁绍思忖片刻后,赞许地望荀谌一眼,喜道,“友若妙计,此计可行。”

待荀谌重新落座,只听身边的郭图低声笑道,“友若高才捷思,何必藏拙?”

“谌但有拙见,不敢隐瞒,只恨才疏智浅……为主解忧之事,还当仰赖公则。”荀友若神色肃然,有几分疏离,并不认“藏拙”之说。

众人正准备按着这个方案商议具体战法,一名甲士掀帐而入,“禀大将军,截获敌军传书!”

“似是向外求援之书。”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面面相觑,人人惊喜。郭图站起身准备去接截获的情报,他刚刚起身,却见上首的田丰离席疾走几步,先他一步拿到了甲士手中的竹筒。

郭图不尴不尬坐下,心中暗骂老匹夫,平日倚老卖老,行走都要拄着木杖,这时行动倒矫捷。

田丰拿到竹筒,取开木塞后手上动作稍滞,似乎突然想起来要先给袁绍看,于是奉着竹筒趋步往前走。

袁本初摆摆手,“无妨,元皓先阅,看此信何意。”

田丰应诺,在众人的注视下倒出竹筒中的纸卷,展开来凝神细看。

“如何?”众人几乎屏住呼吸,帐内寂静得落针可闻,过了一会儿,有人耐不住问道。

所有人都按捺着激动,这如果真的是求援信,信中一定会泄露公孙瓒的军情,这或许是破敌的关键也未可知。

田丰捧着信纸奉给袁绍,看似镇定,说话时蓄的山羊须却微微颤抖,“可破公孙矣!”

————————————————

河内,史涣与曹仁大破眭固军,斩杀眭固。

曹军的主力部队还留在黄河南岸,河岸边凉风徐徐,在夏日里显得犹为惬意。

一部人马自北岸渡河而来,直赴曹营,马蹄在松软的滩涂上留下凹陷的蹄印以及踩踏而出的水痕。

而曹营的君臣们都在河边,军中唯有的几个铁制烤肉炉被摆到了河岸旁的树荫下,士卒们忙着切肉、端肉、串串、执扇、烤肉……

荀忻望着眼前或长方形、或圆形的铁烤炉,炉上摆放好的长签,以及签上整齐串好的、鲜红的羊肉块,陷入了沉默……

古人也撸串?

一扇风送过,黑炭显露出深藏于内炽热的红,士卒熟练地将羊肉串翻个面烤,翻过来的那一面色泽金黄,肥瘦相间处滋滋冒油,油滴入木炭中,烤炉里窜起橘红色的火舌。士卒极快地将肉串签移开明火的地方,待明火熄下去又再移回来。快熟时,盐与胡麻均匀地撒上肉串,腾腾的烟火中,烤肉的香气仿佛穿越千年,引人垂涎。

“元衡?”荀攸与自家小叔父说话,说完没人应答,回头一看,某人站在炙肉前若有所思。

荀忻应了一声,快步跟上荀攸,他想起“八百里分麾下炙”,宋代时有烧烤倒能理解,原来汉时就有了?

曹操垂足坐在一块青石上,神情悠然地远眺黄河。

眼前的长河横无际涯,荀忻前世生在江边,没有亲眼见过黄河。站在此处看大河奔流,终于能体会到李白为何要写“黄河之水天上来”。

站在这里,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与遍野的苍翠都成了衬托,目之所及,心里眼里,就只能看到这一条大河。自远古流淌至今,大河奔流过中原的数千年,乃至沧海桑田。数千年,朝代更迭,河道几经变迁,然而人们所见的还是同一条河流。

山河之壮似乎也能感染人,让人油然而生俯仰天地的豪气。

荀忻摇摇脑袋,努力忽略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辞赋诗句。他上前一步,与荀攸一起向曹操行礼,“明公。”

有士卒投掷下系着绳子的木桶,拎上来一桶浑黄的水,沉淀片刻,倒出能用来洗濯的水,桶底的黄泥被扣在岸边。

曹操站起身随手拍掉袍摆上干了的泥土,笑道,“军报至,已斩眭固。”

“当贺明公。”荀忻笑了笑,既然胜了下一步便是渡河北上,问道,“不知何时拔营?”

“饱食过后。”老曹吸吸鼻子,闻着烤肉香味慨叹般道,“许久未食炙肉,今日可饱口福。”说完与身边诸将一起大笑。

“饱餐破敌!”典韦骑上马,前往营中传令。所过之处,士卒应诺声气吞山海,士气正盛。

荀忻和荀攸跟着老曹走,行走间身后突然有脚步声,随后一只手搭上他的左肩。

“元衡!”荀公达眼疾手快,制住荀忻拔剑出鞘的手,“是奉孝。”

荀忻看着荀公达,在眼前人担忧的目光下转而看向自己微颤的右手,他的手按在剑柄上,若非荀攸牢牢握住他手腕接下来的动作便是转身……

荀忻闭上眼,这一连串动作他全然无意识。

他脑中浮现一个词,应激反应。

自他醒来那天起,一遍又一遍做同样的梦,从被人挟持恐惧不敢动,到条件反射般转身杀人。

梦里不断重复便是强化的过程,在现实里自然变成潜意识的动作。

“自然是我。”郭嘉走上前来,同他们俩并肩而行,注意到荀氏二人之间的拉扯,“元衡按剑作甚?”

等叔父怔怔松开剑柄,荀攸松开扼止他的手,看向丝毫不知危险的友人,“奉孝。”荀攸叹息一声,没了后文。

河风吹起岸上人的衣袍,抚干玄袍青年额上冷汗。宽大的袍袖随风鼓动,袖中,他右手拇指轻刮掌中横亘的疤痕,早已痊愈的疤痕,此时隐隐作痛。

……

曹操随即率大军渡河,围攻射犬。

被眭固留下守城的长史和河内太守率众投降,两人被封为列候。

打下射犬后,老曹意外地又遇到一个老熟人。

看着被甲士如拖犬羊般带上来的某位文吏,荀忻感到牙疼般吸了口气,这人实在眼熟。

果不其然,夏侯元让用他仅剩的右眼翻了个白眼,“魏种?”

果然是魏种,此人当年是曹操从兖州挖出来的人才之一,亲自举其为孝廉,也就是说老曹是魏种的举主,魏种属于老曹的“门生故吏”。

正是有这一层关系,兖州为吕布所破时,许多士人叛逃,老曹自信地说,“唯魏种定不弃孤。”

当然以老曹开过光的嘴,很快魏种就和毕谌一样跑了,气得曹某人怒而起誓,说魏种除非南走百越,北走羌胡,总之他断然不会放过此人。

当初老曹放过毕谌时,曹洪就跟他提起过这件事。

五花大绑着的魏种被强押到曹操面前跪下,他此时倒从容自若,待甲士放开后,还不慌不忙地整理衣袍,扶正进贤冠。

“魏种拜见明公。”

曹操站在地图前,并不应答。

郭嘉与荀攸也在堂上,但他们来兖州的时间略晚,不认识魏种,只从曹操等人的态度上看出几分端倪。

荀忻盯着老曹的后脑勺,心下有些不确定曹操会做什么选择。

是杀是放,全在曹孟德一念之间。

其他人背叛也就罢了,魏种是曹操所举的孝廉,本该荣辱与共的关系……曹操若决定杀此人,世人亦无从指摘。

数息后,曹操转过身来,俯身扶起魏种,只说,“为君之才。”

言下之意,之所以放过你,是因为你人才难得。

魏种犹带震惊地望向曹操,低头涕零叩头,“魏种有愧。”

曹操没说什么,亲自为他解开绳索,用其为河内太守。

不得不说,荀忻垂眸思索,老曹如今为收拢人心,所作所为愈发像个明主。

他想起了许都的献帝,相较之下,献帝除了正统的名分,其他方面确实拿不出手。主弱臣强,这个平衡能维持几时?

待魏种走后,众人再次议起袭邺城之事,曹操道,“公孙瓒若亡,本初得天下十之七八,邺城壁垒坚固,一时难攻,如今之要,唯在袭邺城以救公孙。”

到达河内之后,曹营众人反复讨论,推翻了之前的想法,终于得出结论——攻打下邺城难度极大,几乎不现实。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等袁绍消灭了公孙瓒这个劲敌,下一步就将兵锋直指豫州,着手对付曹操。

攻打邺城难,但邺城是袁绍不得不救之地,就如曹操的许都。

能给必然要覆亡的公孙瓒减轻点压力,或许易京战局有变也说不定。

然而现实最终不能如人所愿,五日后,整军待发的曹操收到了河北的来书。

当传书的竹筒被愤然砸在地上,弹跳而起,在地上骨碌碌滚动时,荀忻等人已经猜到了书信的内容,老曹很快平静下来,叹气道,“公孙伯珪败矣。”

帐内众人闻言沉默下来,公孙瓒死了,对他们来说实在不是好消息。

“**而死,死前缢杀姊妹妻子。”曹操的语气略显唏嘘,他俯身捡起方才掉落的纸张,“诸君不妨传阅。”他递出其中一张。

荀忻从郭嘉手中接过那一张信纸,袁绍写得这封信颇为气人,其中详细描写了击败公孙瓒的经过,而后自夸诛灭公孙瓒对朝廷的功绩,其中耀武扬威之意几乎要透纸而出。

无一句威胁,又句句是威胁。

按其信中所写,公孙瓒曾派其子公孙续向黑山军求援,而袁绍截获了公孙瓒送给援军的密信,得知了他们约定的里应外合的暗号。袁绍按照信中的约定举火,令公孙瓒误以为援军到了。公孙瓒率兵出城反攻时,自然遭遇袁军埋伏,大溃而归。

荀忻直觉袁本初可能隐下了其他计策,公孙瓒既然逃回了城内,围城还是需要时间,不会这么快就攻破易京。

老曹拿着剩余的那张信纸,“其攻也。则飞梯临云,行阁虚沟,上通紫电,下过三垆[1]。”

这一听便知是袁绍气老曹的新技巧,竟还为此事写赋颂之。

“文采绝妙,作此赋者翩翩之才,惜不能见。”老曹转移注意力,反复欣赏那篇赋,似乎颇为遗憾。

“明公。”夏侯惇提醒道,“袭邺之议如何?”

曹操神色平静,环视众人,“退兵敖仓。”他缓缓道,“不日还师许都。”人算不如天算,此行最终,近乎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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