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苏醒,随之醒来的是右肩处灼烧般附骨难除的疼痛。
“元衡……”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呼唤声如隔云端,听不真切。
终于缓过神来,荀忻这才看到眼前靠的太近而被放大的一张俊脸,容貌清隽,眉尾处有一点浅痣,风流蕴藉。
郭奉孝。
见他醒了郭嘉脸上的忧色稍解,低头抬袖擦了擦脸,擦得鼻尖泛红。
“奉孝?”荀忻仍有些恍惚,错开视线望到透着光的帐顶,还是在营中没错,“君何时至?”奉孝不是留在许都,什么时候来的官渡?
“今日方至。”见他要起身郭嘉忙来扶,让他得以顺利地靠坐在床头,“华君不在帐中?”
华元化?
荀忻扫一眼帐内,华佗确实不在。营中多有伤卒,华元化这时大概去了安置伤兵之处,忙着治病救人。
“元化既来此,岂能独救我一人?”他缓缓道,“想来能者多劳,亦无可奈何。”
话音刚落,什么东西嗒一声落地,滚落到床底下。
郭嘉俯身去捡起,从荀元衡枕头底下掉下来的是一卷纸轴,莫名的眼熟。郭奉孝审视的目光投过来,“此为何物?”
某人心虚地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当日遍寻不着,原来遗落枕下。”
“墨迹浓淡不一。”郭嘉展开那卷纸轴细看,果不其然是粮草计簿,“当日是何日?昨日?”
望着消瘦许多、形容憔悴的友人,再想想此人重伤垂死还不忘看计簿的迷惑行为,可怜他那满怀悲伤所剩无几。
“能者多劳。”郭奉孝沉吟着把纸轴收入袖中,“嘉来此之前,文若曾嘱我回书……”
竖着耳朵听着的荀忻一警醒,求生欲使他忙打断道,“仅此一卷,再无其它。”
“令君居中持重,微末小事罢,不宜相扰。”
郭嘉长叹一声,他其实很少叹气,看荀元衡额上的汗珠,说了几句话便这副虚弱模样,心情难免归于沉重,没了开玩笑的心思。
“报喜还是报忧,取决于君。”郭奉孝接过亲兵捧来的药碗,试了试温度,亲手喂他。
荀忻能看计簿,自然能自己喝药。用右手有牵动伤口的风险,左手却不受影响。
然而他还是在对方威胁的目光下闭了嘴,老实喝药,半晌问道,“许都如何?”
“有风无浪。”郭奉孝垂眸,一勺药再送到荀忻唇边,“汝兄如镇山之石,有其坐镇,自然稳如泰山。”
这些天荀忻为转移注意力,没少胡思乱想,听这一句对自家兄长推崇备至的话,突然起了好奇心,“奉孝少年时与我兄相识?”他初见郭嘉是在冀州,那时郭奉孝与荀文若就早已相识。
“然。”郭嘉看他一眼,“记得当时君年幼,攀我膝头,坐我怀中饮浆。”
荀忻闻言不由翻白眼,这话纯属胡说八道,“奉孝年长我三岁而已,怀中饮浆?岂非梦中情景?”
此时有人掀帐而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梦中如何?”
“明公。”郭嘉放下碗,拱手行礼。
却见曹操和荀攸一前一后进来,曹操托起郭嘉,径直坐到床边的矮榻上,“无需多礼,元衡且坐勿动。”
荀攸和郭嘉显然已经见过,两人眼神接触,只见荀公达自然地端起郭嘉手边的药碗,微微点头致意,到床沿坐下。
荀忻顺手接过碗,一饮而尽,慢吞吞喝药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折磨。
“奉孝、元衡相谈甚欢,解梦乎?”
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事实上他帐下这两位只是在进行毫无营养且幼稚的斗嘴。
郭嘉面不改色,“正是,解少年时之梦。”他随即问道,“遣何人击汝南刘辟,明公已定否?”
汝南刘辟?
荀忻听半晌才听明白,所谓的“汝南刘辟”是黄巾降将,在汝南聚集旧时的部众,起兵响应袁绍。后院着火,老曹不能坐视不理,至于派谁去打刘辟倒是个问题。
倘若救火不成,耽误时间还容易造成军心不稳。
倘若派善战的将军去,官渡大战在即,杀鸡焉用牛刀?
“孤意,遣曹仁击之。”曹操思虑片刻,征询帐中这几位的意见,“另调曹洪至官渡。”
曹子孝是老曹麾下出类拔萃的将帅才,由此可见其平定后方叛乱的决心。而曹子廉无疑是老曹最信任的人之一,让其在宛城防备不会有什么动作的刘表,不如调到官渡来接替曹仁统兵。
帐中这三位当然没有意见。
只听荀公达问道,“奉孝方才断言孙策必死……”
荀忻听着一挑眉,望向郭奉孝,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郭开始铁口直断了?
“必死于匹夫之手。”郭奉孝淡然抬眼,仿佛笃定,语焉不详愈发显得深不可测,“江东必不能出兵,明公尽可高枕无忧。”
郭奉孝果真能预言他人生死?
预言……
想到当年的扬州之行,郭奉孝隐秘的行迹,蜜蜡封藏的纸丸……荀忻眨了眨眼,莫非郭嘉得到了准确的情报,知道有人将刺杀孙策?
谁能预言他人生死?除了神棍还有一种可能——参与杀人计划的凶手。
只听郭嘉转移开话题,“嘉至营中时,见营前有一土山,不时箭如雨下,士卒皆蒙盾而行。”他看向曹操与荀攸,“不知有应对之策否?”
荀公达应道,“敌居高临下,发箭如麻,数百步以内人不能近。”
“公达已有对策?”郭嘉一听此话便知荀攸多半是有应对之法,追问道。
却见荀公达摇摇头,“此策非我所出。”他望向曹操续道,“乃明公英明。”
“投石车?”
“发石车。”
两道声音交叠响起,近乎异口同声,荀忻与曹操面面相觑,只见老曹笑起来,“此可谓心意相通。”
郭嘉也笑,“妙策。”他思索道,“阵前不便架设,不如改组车轮,以便于猝然发难。”
发石车古来有之,又称“砲”、“砲车”。比起弓.弩,发石机远投石块的破坏力更大,只是碍于使用时有许多限制,才没有如弓.弩一般普及。
比如发石车笨重不便运输,必须临阵架设,不仅耽误时间,架设时士卒也成了敌军的靶子。拼着损失惨重终于造出来发石车,总算能投入使用,结果发石的效率太低,总的来说得不偿失。
郭嘉建议给发石车加装车轮,无疑能提高发石车的便携性。
老曹看看荀忻叔侄,又望向郭嘉,大笑,“天下之大,心意相通者俱汇聚此帐?抑或是智谋之士所见略同?”
……
只穿着里衣的青年叼着笔杆,艰难调整了坐姿,取笔在纸上的轮轴之间添上几笔,思索时墨汁滴落到衣角,墨渍在丝绢上极快地晕染开来。
本该是聚精会神之际,他耳尖地听到帐外亲兵故意制造出的噪音,赶忙丢了笔,连同砚台一起塞到床边凭几的缝隙里。
华佗入帐时,只见他的病患靠在床头,静静执卷而读,见他进来恭谦有礼地向他打招呼。
放下药囊,华元化取出调配好的药膏要给荀元衡换药,然而瞥见此人衣角处显眼的墨迹,不禁眼皮一跳。
上了年纪的华神医深吸一口气,最终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缠绵病榻,大多数人不免被伤病折磨得意志消沉,像荀元衡这么有精力折腾的实属罕见。适时的读书、谈话以转移注意,某种程度上是好事。
但此人本就是他从九泉下抢回的一条命,整日挂心琐事,怎么能养得好伤?
四月天并不热,荀元衡仅穿一层里衣,后背竟已汗湿粘连。再怎么表现得若无其事,脉象始终骗不得人。
“有一事佗不能隐瞒。”华元化沉默半晌,突然道。
“元化有何事,尽可直言相告。”
“营中缺医少药,多有不便。”华佗示意他看手中的药膏,“此药营中仅余数日之用。”
“况且诸事劳心,不利于静养。”华佗顿了顿,“我已向曹公禀明,‘荀君宜归许都养伤’。”
乍一听到这话,荀忻有些惊讶,“回许都?”
“不可。”他低头出神地想了片刻,抬眼看华佗,“大战在前,正是用人之际,我箭伤亦将愈,怎能临阵脱逃?”
医者细细捋着已添几缕银丝的胡须,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即使他已经提议了,曹公也暂未正面答复。
毕竟荀忻留在这里只是不利于康复,倒没有性命之忧。
而此战,是关系数十万人的生死决战。
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罢。”华元化替他解纱布,“君若不愿,谁能勉强?”
纱布骤然揭开,荀忻嘶一声,只觉眼前冒白光,差点没晕过去,“神医,神医,还请高抬贵手。”
……
“明公?”正披衣盥洗的荀忻一抬眼,曹操独自走了进来,他头上未着帻巾,同样是准备入睡的模样。
深夜来访,难道有什么要事?
大概是荀忻的眼神表露得太过直白,老曹摆摆手,坐到他床尾,“无关兵事。”
“孤思虑良久,卿不若暂归许都。”
荀忻闻言一怔,忙道,“明公何出……”
“并非虚言。”老曹打断道,他目光中没有往日的疑虑和审视,仿佛不掺杂任何目的,不欲窥探,“看”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何以消瘦至此。”
“明公一日万机,亦瘦。”荀忻低头拱手,老曹这意思是顾及他身体让他回许都养伤?
还是觉得他在此可有可无,不想留他在这里吃闲饭?
“太医令之言实有夸大之处,忻已无大碍。”
却见曹操一手在袖里摸索,摸出个巴掌大的铜镜,“恰好袖中有铜鉴,卿言无碍,不妨窥镜自视……己不自惜,旁人如何惜之?”
荀忻被他说得乖乖照了铜镜,镜中人的确瘦脱了形,但好歹还是眉目端正,相貌堂堂,像前世那样上镜头胖三分看着就正常,也没老曹说得那么夸张。
为了取伤口里的铁刺断食数天,受伤至此他也没怎么好好吃饭,瘦是必然的。
“明公所言甚是。”荀忻低头听训,以为这一节能这么过去。
只听曹操叹道,“天地间,人为贵。孤此言非伪。”
“孤与袁本初共起兵伐董之时,本初问孤,若事不济,有何可据?”
荀忻听着老曹回忆往昔,“袁氏言,据地利以争天下。”
“明公如何作答?”
曹操的眼神飘远,只言片语,掷地有声,“吾任天下智力。”
“天地间,人为贵。何为重?卿为重。”八壹中文網
“孤寄予厚望,不望元衡才华未显,功名未建,而折于病榻之上。”
“且暂归许都。”曹操握住荀元衡骨节硌人的手,“此战恐怕要积年之久,待箭伤痊愈,其时未迟。”
“明公。”荀忻在枕下摸出一卷纸轴,递给曹操,“砲车草图。”
曹操接过纸轴展开来看,纸上赫然画的是配有四轮的发石车,一旁详细标注了砲梢与砲架等部件的比例大小,是他熟悉的风格。
他们决定造底装车轮的砲车,但工匠钻研尝试尚且需要时日,绝没有像荀元衡这般听了一耳朵就能凭空画出来的。
“忻年少时曾醉心机巧,试验百次,以此图例所制砲车,发石迅疾且不易损。”荀忻担心老曹不信他画的例图,当即不管人听不听得懂,详细解释了一番其中原理。
投石机他前世就见过,虽然是游戏里或者影视城里的道具,弄清楚原理再画出来对他来说不难。
投石机杠杆的设计是其中要点,费力杠杆能使石弹通过较长的路径获得较大的初速度。考虑到砲架的承受力,配重臂和抛射臂要保持大约1:4的比例。而砲梢前端与地面最好呈45度的夹角。
“明公可令人试制,填石弹以试之。”
听得云里雾里的曹孟德点点头,回过神来拍拍荀忻没受伤的那边肩膀。
荀忻望去,只见老曹皱起眉若有所思,刻意压低的嗓音隐隐含怒,“今日方提及砲车,此图何时所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