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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1 章 有水可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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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颠簸的帷车里苏醒,荀忻定定望了一会儿车顶,环视左右,找到了萦绕在睡梦中,那阴魂不散的“噔噔”之声的来源。

只见华元化端坐一旁,手里拿着药杵,一下一下捣药。

观此人神态,好似与罐中药材有仇,沉着脸不太高兴。

荀忻撑手缓缓坐起身,靠到车壁上,有气无力地问他,“何故神色不渝?”

这是什么道理?被忽略个人意愿,一碗药灌倒了事,而后被华神医“挟持”带走的难道不是他荀某人?

见他醒了,华佗放下手头事,倒了碗温水递给他,闷声道,“方才所过之处,见有人道傍埋子。”

“生子不举,罔顾人命,陋俗害人不浅!”

他所说的“举”,为“养育”之意。生而不养,反而要抛弃甚至杀害,何其讽刺。

荀忻沉默,这种事见得再多也无法视若无睹,看华元化这副模样,定然是没能顺利救下婴儿。

“战事频仍,百姓流离失所,以至于田地荒芜,食不果腹……即便如此,骨肉之情如何能割舍?”他还是不能理解弃婴乃至于杀婴的举动,自己的亲生骨肉,动手的时候难道不会心生不忍?

华元化却摇头,“非也。”

“非为家贫乏食不能养,只因陋俗。”

荀忻皱起眉头,“此地有何陋俗?”有什么风俗要父母杀害亲骨肉?

医者看着眼前宛如清风朗月的士族郎君叹了口气,荀氏把家中子弟保护得太好,也不能说不对,只是近乎于与世隔绝了。

“生子多有禁忌,生三子者,五月生者,皆弃而不举。”华佗又开始噔噔捣药,“不过是世俗之见,虚妄之言。”

如今正是五月。

生三胞胎概率太小,古人以为妖异还情有可原,生在五月招谁惹谁了,这也能成为弃养的理由?

“生于五月有何不妥?”荀忻追问道。

“俗说五月五日生子不详,男害父,女害母。”华佗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岂不闻孟尝君故事?”

荀忻这才想起来,《史记》中的确有这么一段,孟尝君田文是齐相田婴的妾室所生,生于五月,田婴以为不详,告诉小妾让她别养这个孩子。

田文的母亲不仅偷偷养育孩子长大,还在事后齐相诘问时有理有据地反驳,说服了田婴。

堂堂齐国国相,见识还比不过他的小妾。

等到田文长大,他父亲田婴也活得好好的。

可见这种忌讳完全是封建迷信。

华佗续道,“王凤与胡广位极人臣,亦有此遭遇,若果真弃而杀之,何来日后名臣?”

“田文距今近五百年,而陋俗至今仍存。移风易俗,何其难也。”医者摇头叹息,捣着药又想起什么,停下来,从袖里摸出一个食指长的小纸卷。

“临行之时,曹议郎曾来相送……贾参军遣人送此物来。”

曹昂来送行?那时候他不省人事地躺在车中,连累曹子修白跑一趟。

一边想着,荀忻接过那一小截纸卷,贾文和又弄什么名堂?

展开来看,纸上只有四个字,八分隶书,端正沉稳:

“泽中有火。”

这是何意?

荀忻不得其解,靠在车壁上反复琢磨。华佗见他念念叨叨、凝目沉思,眉头压下来,“且住,养病之人切忌耗费心神……”

在华元化苦口婆心的背景音下,荀忻想起来这一句是《易》的卦辞,出自“革”卦——“象曰泽中有火,革。”。

泽中有火,即离上兑下。水泽中有火,水火不能相容,因此亟需变革。

变革?

荀忻神情一凛,贾文和是看出了什么?

……

许都,广和里。

酒宴从暮色四合时开始,直到明月当空,酒席上杯盘狼藉。

歌舞管弦早已撤下,婆娑树影映照在庭中,席上的人不少,却莫名显得冷清。

与宴的人先后起身离席,向主人告辞。

有人恋恋不舍一般,一步三回头,“令君,曹公若相问,还请多为我家美言。”

也有人喝得东倒西歪,步履摇晃要人搀扶,告辞之际却压低声音,连称佩服,道一句“令君好手段”。

席上这些能做得了一家之主的,无不是千年的狐狸。想让这些人慷慨解囊,送上粮草为国分忧,荀彧颇费了番心思。

“主公。”见自家主公起身后脚步不稳,仆从忙来搀扶,只觉主人身上的酒气压过了衣上的香气。

方才那络绎的敬酒主人来者不拒,照这种喝法神仙也得醉。

荀彧坐回榻上,饮了仆从奉上来的梅浆,神色犹清醒,却听庭中传来脚步声。

门房脚步匆匆,“主公,君侯归矣。”

“元衡?”荀彧慢了数息才反应过来,一惊之下衣袖险些带倒食案上的杯盏。

“正是,仆方望得一车至,便有君侯亲从来报……”荀忻的亲从说的自然是“夜深不便登门”,为主人道失礼。

众人皆知自家主人这些时日都为此担心,有人小心翼翼道,“伤者难免行动不便,主公可要前去探望?”

他没有得到回答。

只见他们的主公抵着额头,烛火下修眉微蹙,仿佛难耐头痛。

“主公不适?”仆从们不知所措,慌了手脚。

突然,荀彧偏过头,扶案俯身吐了出来。

方才的宴席中他几乎无暇吃饭,吐了半晌,吐出的只是刚喝下去的梅浆与酒液。

再没人提探望之事,主公这样的情形,合该谁来探望谁?

横亘在胸间的躁闷之意消减,荀彧放下擦拭的布巾,扶着食案起身往内室走,更衣罢,言简意赅道,“掌灯。”

……

荀忻府上灯火通明,离家数月,但家中有人打扫,依然一尘不染。

大堂与卧室里不知因谁的喜好,多置了许多屏风与帷帐,微风一过,帷幔飘飘,看得荀忻直皱眉头。

“明日撤了。”公府里有这种摆设勉强忍了,家里不必忍,他不喜欢偏于浮华累赘的装饰。

仆从们心一悬,连忙应诺,只见身残志坚的主人被亲兵抬着,从书室里挑了几卷竹简,折腾半晌终于肯回卧室休息。

就着烛火,荀忻抖开手边的竹简,贾文和的那张字条让他琢磨出了不相关的事。

“泽中有火”,他不禁联想到石油或者天然气等浮于水面燃烧的画面。

翻阅家里的地理典籍,他心里怀着期盼,能不能找到类似的记载?

木屐踏地的脚步声听在耳畔极清晰,吱呀——木门被推开,帷幔摇晃,灯火齐齐跳跃。

竹简坠地。

荀忻隐约猜到来人是谁,不经允许能进他的卧房,深夜来访,舍兄长其谁?

与荀彧目光相接,劫后余生的惭愧让他说不出话,支撑着床沿、墙壁手所能及之物,赤脚下床相迎。

稽首是拜君父的大礼,从前荀忻抵触跪拜,然而恢复记忆后,一时也只有叩首才能表达他难以言说的感情。

扶他的那双手似乎微微颤抖,扶了数次没有用上力。他等到的是一个温柔如庭中月,一触即离的怀抱。

熟悉的木质熏香气息,如松如檀,淡雅好闻,闻着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安全感。

大抵香似其主,令人沉醉。

荀忻为香气所安抚,倏忽间忘了那些伤痛愧疚,不假思索道,“兄长方饮酒?”

他兄长身上残余着一点酒气,混杂在衣上的熏香里,稍加分辨即能察觉。

“还有酒气?”对方也出人意料地应了一句,言下之意仿佛刚刚换过衣袍。

此刻的处境略显尴尬,荀忻不合时宜地想,他贸然跪下来,没料到再起身要牵动伤口。而他兄长……

荀文若席地跪坐在他面前,沉默地望着他,眼神似喜还悲,让人望之动容。

他没有见过荀文若酒醉的模样,也从没见过他兄长流露这种神情。

荀氏的家风是克制内敛的,他们这些人极少喜怒形于色。

不一定非要起身。

荀忻学着荀彧改直跪为跪坐,没有问荀彧为何饮酒。

不像他一杯白酒即倒的酒量,荀彧酒量很好,哪一次宴席不是被轮番灌酒,始终没人能探得到他的底。

自斟自饮不可能喝醉,想来是应酬。

“酒是穿肠毒药,百害无一利,兄长当少饮。”荀忻轻声劝道。

他印象中,很多族中长辈去世时不过五六十岁,不知道是不是有饮酒无度的缘故。

“嗯。”荀彧应了一声,看神情不像是听进去了。

荀忻看着他,复问,“当真少饮?”

“好。”醉酒的荀文若很好说话,似乎说什么都应。

“酒后作答不能算数,兄长素来重诺,不可为人所趁。”荀忻听着有些犯愁,还好荀彧酒量好,这要是为人所知,尚书台得乱了套。

荀彧仍应声。

“倦否?”

荀彧微微摇头,静静望着他,“心慌头痛。”

一听这话荀忻反倒是真的心慌起来,“为之奈何?”早知如此他该答应华元化,让这位神医住到他家里,此刻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他手足并用爬起来,顾不得狼狈去扶荀彧,“地上凉,且坐床上。”

荀彧避开他伸来的右手,扣住他左手借力起身,“伤在右肩?”

听到这话荀忻一怔,荀文若哪怕不清醒,说的却全不像醉话。他点点头,“已无大碍。”肯定得仿佛刚才那个爬起来的人不是他。

重新摸到床沿,万幸几案上什么都有,荀忻倒了杯水递给乖乖靠在床头的人。

“醉后常有心跳加速,胸闷头痛之症。”这会儿他想起来,荀彧所说的“心慌头痛”应该是酒醉的症状,没他想得那么严重。

荀彧不知有没有听懂,喝完水默默看着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的人,“地上凉,为何不坐床上?”

几乎是荀忻的原话,他没法反驳,无奈爬上床躺倒这一连串动作对他来说实在有心无力。

好在现在天气转暖,在地上凑合一晚应该没事,他顺手拿起掉落地上的竹简,展开,“弟读书。”

“明日再读。”

“兄长可知何处有记载,火生于水中?”荀忻随口问道。

荀彧被转移了注意力,想了一会儿答道,“《易》曰:‘泽中有火’。”

“除此之外?”荀忻闻言燃起希望,眼里映着灼灼的灯光,抬头望他。

却见他兄长缓缓闭上眼,似乎困倦睡去。

荀忻不由叹了一口气,只能放弃投机取巧,低头老老实实看书。

“《汉书·地理志》:‘高奴,有洧水,可燃’。”荀文若睁开眼,对上弟弟惊讶的神情,“水可燃,可否解为火生于水中?”

《汉书》?

荀忻够到不远处的一卷竹简,忙不迭展开来看,很快找到了荀彧所背诵的文字。

水可燃,难道是石油?

高奴县在并州境内,所谓“洧水”应当不是许都附近他熟悉的那条洧水。

并州,高奴县,大概是后世的延安。

得知所在之处,按图索骥有何难?

“兄长博学多识……”荀忻有些激动,不知该说什么好,地理志都能背下来,荀文若的博学远在他预料之外。

“已寻着出处,明日再读?”

这下他再无托辞,荀忻望着床,面露犹豫。假如伤口崩裂,华元化会不会给他脑袋开瓢,研究一下他不遵医嘱的脑部构造?

“为何不问我引援手?”荀彧坐起身,仍以那种满怀愁绪的眼神看他。

“……”荀忻沉默,不尴不尬问道,“兄长酒醒?”

“我未曾醉。”

折腾半晌,荀忻终于躺回床上,竭力找回正常的氛围,“谢兄长解我多日困惑。”

荀彧熄灭屋内的灯,挨着他的左肩躺下,“头痛。”

某人一噎,分不清他这是真的头痛,还是怪他话多令人头痛。

他小心翼翼问道,“为之奈何?弟遣人寻医?”

手上摸索,从温软的肌肤摸到鬓发,荀彧额上的温度并不高,甚至比两颊的热度微凉,应是酒醉无疑。

黑暗中有人扣住他的左手,拉到了似乎是心口的位置,掌下是清晰的心脏律动,勃勃生机。

一向沉稳如镇山石的荀文若说着醉话,“听我心声。”

他反复说头痛,心慌,旁人亦恻然,何况荀忻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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