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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3 章 当道鸣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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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元衡不识得此人?

一旁的同来吊丧的客人虽然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暗自里各自竖起耳朵,默默看起好戏。

荀氏大名,谁不想结交?但要像这位一般简单粗暴地上前搭讪,实在是自跌身份,有失体面。

中年人仿佛也察觉到了尴尬,眼里的激动平复下来,冷静自持地向荀悦、荀忻揖了一揖,“在下汝南平舆陈师谨,名恪。”

“我母出自贵宗,久闻侍中与将军之名,名为姻亲,只叹世乱流离,无缘相见。”

“所谓‘金质玉相,内外俱美’,二荀龙光盛资,真乃百闻不如一见。”

荀忻神色未变,眼神望向自家大兄。

这位与荀氏是姻亲?

在场的人一听这话,对此人的印象又差几分。攀亲带故,极尽吹捧,果然是阿附之徒。

“谬赞。”只见荀仲豫略一思索,回礼问道,“足下为汝南陈太尉之后?”

啊?汝南陈太尉之后,是那个不畏强御陈仲举?

党人领袖,桓帝时的太尉,陈蕃?

党锢之时他家不是被灭门了么?等等,好像是还留有一子逃脱,剩下一支独苗……

那没事了。

汝南陈氏向荀氏示好,门户相当,没他们什么事。

旁观的人失了看热闹的兴致,继续与身边人的交际。

仆从上前来,引他们入座。

人情寒暄过后,荀悦望一眼自家堂弟,再问陈恪,“足下与仆从弟相识?”

“不然。”陈恪不好意思地向荀忻拱手,“于冀州时即闻荀君智名。”

这位仁兄说话太客气,可能是个人风格。

早有耳闻?说得像是他的迷弟。

“于冀州时”?荀忻回忆了一番,他在冀州的风评……并不好啊。

不该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的……“炸炉荀郎”吗?

按下满腹的疑惑,荀忻礼貌称谢,接着问道,“师谨曾居冀州?”

话音落地,他察觉到陈恪有那么一瞬间皱了眉头。

“元衡有所不知。”陈恪微笑道,“家君早年间避难,客居冀州甘陵,天子都许后,恪与家君父子旋即迁回故里。”

陈蕃满门被诛是数十年前党人的惨事,若非故吏朱震拼命藏匿下陈蕃的一子,宁死不肯透露其下落,汝南陈氏差点便遭族灭。

元衡无意之语却揭人伤疤,荀仲豫忙引开话题,“自从家姑逝后,二家久不相通矣。”

陈恪所说的姻亲,原来是他的姑母?

那陈恪岂不是他的表兄?

但看荀仲豫与陈恪对面不识,相逢如同陌路,怎么也不像是表兄弟。

“家母待我如亲子,不想猝然而逝,倏忽二十余年矣。”陈恪感慨一声,沉默下来。

原来他姑姑是此人继母,难怪。

荀忻抬眼对上陈师谨的视线,微微颔首,“节哀。”

话题在荀仲豫的带偏之下,逐渐歪向了学术交流,陈恪才学不差,在他大兄面前尚且能侃侃而谈。

跟随来凑数的小辈们耐不住枯燥,小声交流着对各士族的了解。荀忻则将注意力转移到往来的客人身上,这些人显然把吊丧当作是社交机会,言笑、作揖,长袖善舞之辈抓紧时间结交名士。

“不知元衡治何经典?”却见陈恪脸上的笑容带着亲近之意,拱手问道。

“忻学识浅薄,二位当面,岂敢班门弄斧?”紧跟着,“治《易》。”

陈恪脸上的笑意一滞。

荀家那几名少年郎面面相觑,他们元衡阿父的谦虚过于敷衍,太不讲究套路。

“憾矣。在下惭愧,《易》之艰深未曾……”陈恪正说着突然顿住,仿佛看见了什么人,站起身望着某一处,“大人,恪在此。”

“莫非是陈公?”荀悦随之起身向走来的老人作揖,“颍阴荀悦。”

“荀忻。”荀元衡也拱手道。

老人须发斑白,面上遍生着褐斑,面容温和,身量很高,年老稍微佝偻的情况下仍比路人高一些。

“家君年老力衰,恪失礼,先告辞了。”陈恪唤他父亲,“大人,帷车停在门外。”

“荀家子,好。”陈父被儿子搀扶着,缓缓转身,又回头看荀忻,“颇似叔慈。”

“叔慈”是荀忻父亲荀靖的字,对子称呼其父表字,其实有些无礼。

荀忻只道这位是原主姑父,拱手应了。

只听陈父又说了个“好”字,转回头,步履缓慢地走了。

陈恪父子走了,他们留下来的人一切应酬才刚刚开始。

荀仲豫在人群中找到了早年的友人,是一群方领宽袍的儒生,人人长须飘飘,恨不得每句话都得引经据典。

叹一口气,荀忻默默坐到侄子们那一侧。看这群人白发不胜簪的模样,皓首穷经,擅长治《易》的人定然也有,要靠《易》来堵嘴估计行不通。

远离为妙。

谁料下一刻,荀悦的友人拍上他的肩膀,抬眼是笑容慈祥的一张脸,“卿为仲豫之子?”

“人才出众,甚肖汝……”

诸荀沉默。

荀忻赶在此人蹦出“汝父”之前,望向荀悦,“大兄。”

“……”荀仲豫沉默地放下替友人添盏的酒勺,无可奈何应声,“诶。”

————————————————

酒宴罢,来客各自辞去,荀忻一行人原路返回。临近傍晚,日头还未下山,树影之间是金黄的日光,车轮的影子追逐着轮轴,耳边是炽盛绵长的蝉鸣。

“似有女子哭泣。”荀忻掀开车帷,他隐隐约约听到女子的哭声,哽咽又继续,仿佛有断肠之痛。

荀悦凝神听了片刻,“何人哀泣?”

他敲了敲车壁,让车夫找一找哭声出自何处。

牛车调转方向,却见树荫掩映下,有一位女子,抱膝而坐,背对着他们,哭声嘶哑到不忍耳闻。

“汝乃何人?”亲兵纵马上前,“为何拦道而哭?”

那女子转过头,双目红肿,面容稚气,却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她看着帷车旁数十名跨坐马上,腰佩长刀的随从,泪水决眶而出,“妾有冤!”

听到此处荀忻与荀仲豫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疑。

事出蹊跷,荀忻学兄长敲了敲车壁,下令禁止小郎君们下车。

他在战场上待得久了,平白多出许多疑心病。

亲兵很快回来禀报,刀鞘挑着一件麻布短袍奉入车中。只见白底血字,赫然写着歪扭的一个“冤”字。

“搜身。”

“带上前来。”

少女被带到车前,望一眼车帷,磕头道,“拜见长吏,妾有冤!”

没有纠正她的称呼,荀仲豫叹道,“有冤为何不讼?啬夫听讼,游徼缉盗,乡吏各司其职,何必当道鸣冤。”

“啬夫不听讼,乡吏反助强盗,妾举家枉死,上诉无门。”

“听人言,蒙冤小民可赴宫门上达天听。父母兄弟含冤而死,血海深仇,乞长吏垂怜!”她说罢哽咽不止,叩头在地。

“尔欲诣阙上书?”另一车中,少年人的声音难掩震惊,“敢赴宫门鸣冤?”

所谓的“诣阙上书”的确如那姑娘所说,到宫门前上访,到时候直接由尚书台或者其他直接受天子管辖的有司受理。

但诣阙上书的人里虽然有平民,也是受人所托,以这种身份能更好地为官吏脱罪。

普通的百姓无从知晓,也无法抵达宫门,就算千里迢迢赶赴京师诣阙,也万万进不了巍巍宫门。

“何人教尔如此?”荀仲豫摇摇头,怜悯道,“此道行不通。”寄希望于这种方法,别说为家人报仇,恐怕枉自丢了性命。

荀忻问道,“汝父母兄弟为何人所害?”

“不细说原委,我如何相助?”

少女听他们说话一知半解,强作镇定仿佛等待判决,此刻听青年人的声音听得真切,眼里亮起希望,“长吏愿相助?”

“妾姓李,世居许县乡里,家君勤于耕种,积累有良田百亩。乡里有奸贼名为郭寿,为人凶豪奸险……”

听她所言,乡里的豪民郭寿直接侵占她家的田地,她的父亲与郭寿争论,被郭氏家中宾客所杀。

郭寿担心李家人为父报仇,为斩草除根,驱使宾客杀了李氏满门。

她当时去了舅舅家做客,逃过一劫,回家只见满屋子的尸体。四处求助,乡邻避她如瘟疫。找三老,诉乡吏,没有一人肯相助。

唯独没见到长兄的尸体,她以为长兄幸存,尚有一线希望,然而深夜里有乡邻偷偷上门来,告诉她长兄的横尸之处。

“禽兽逼我兄啖土,欺其纯善,谎言:若肯吞土,饶我家中老小不死。我兄横死郊外,郭贼无信无耻,兄女牙牙学语,阿嫂卧病在床,竟无一人幸免……”

“郭贼只道,李氏强壮已尽,唯有女弱,何足复忧!”女郎切齿恨道。

“于是饶妾性命,存妾一人苟活。”

毕竟她一人独活却复仇无门,比死更加煎熬。

乡邻不敢得罪郭氏,不愿意帮她移尸,等她带着舅舅家的人赶来,却找不到长兄的尸体。万念俱灰之下,她才坐于树下痛哭。

听到这里,众人面面相觑,吞土而死的男尸……他们方才埋的是……

咳。

好心办了坏事。

“道中相逢莫非天定?”荀仲豫再叹息一声,下车去扶那女郎,解释他们此前路过时凑巧埋葬了她的长兄。

“若想鸣冤,不能仅凭一面之词,我等信汝,县吏、县令无凭无据如何断案?”荀忻蹙起眉头,不得不泼凉水。

“杀人因争田而起,汝家地契田券可还在?”

少女的脸色转向青白,答案不言而喻。

“乡人畏惧郭氏,必不敢为证。既无物证,又无人证。”

“阿父,却任由郭氏鱼肉乡里,逍遥法外?”

只见他们的小叔父摇摇头,“李氏阖家十数条人命,铁证昭昭。”

带上了李氏女郎同行,耳闻这骇人听闻的惨案,荀悦叹息不止,“今岁,大凶之年。”

“内外忧患,外有群凶环伺,内有豺狼硕鼠。”他续道,“听闻官渡军粮屡遭劫掠,民夫哗变,粮官见杀。”

“唉,时事艰难,凶险难测……”

神游物外的荀忻回过神来,“大兄方才道……”

荀悦迟疑,“时事艰难?”

“大兄道,军粮见掠,民夫哗变?”荀忻看着面前人。

荀仲豫先是诧异,而后面露思索,“元衡不知此事……此前既不知,如今更不该知晓。”

“大兄教我故作不知,是君子所为否?”荀忻轻声问道。

荀仲豫望着他半晌无话,叹道,“文若为汝兄,视汝为同产弟,爱护之意,勿有辜负。”

垂下眼眸的青年答了声诺。

————————————————

天色昏暗时才从宫中回来,荀文若走入庭中,看着庭中那道熟悉的背影转过身,脚步一顿,略感歉意般,“弟久等。”

“兄长今日休沐?”荀忻望一眼天色,明知故问道。

休沐日入宫,台阁那群人不可能人人是工作狂,想必是敢怒不敢言。

荀彧对他笑了笑,如清风朗月,“寻我何事?”说罢往内堂走,“入室来叙。”

“有一事须兄长答应。”

荀彧眼看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接过来看,神色转而凝重,“此议不妥。”

“曹公任李典为离狐太守,率所部督运辎重。”

“另有典农中郎将任峻,有粮车千乘,粮道无忧……”

荀元衡罕见地打断他的话,“我军能劫敌军粮草,敌亦能断我粮道。”

“纵有粮车千乘,敌骑来掠只恐千不存百。”

水流如注,荀忻稳稳添满一杯水,奉盏,“粮草之事兄长绝口不提,欲瞒我到几时?”

“相隔数百里,即使知情能如何,徒增烦扰。”接过杯盏,荀文若缓缓道。

“我已调兵予任峻,陈兵列阵,不惧敌骑来掠。”

“兄长手中仍有兵力?”荀忻垂眸思索,“从何处调?莫非……”他想到一处,伸手再倒了杯水给自己压惊,“宫中禁军?”

他兄长的默认仿佛在说,有何不可?

荀忻暗自叹气,这可真是穷途末路了,羽林虎贲都给送到前线运粮了,“陛下肯允?”

“唇亡齿寒,安能不允。”

也是,小皇帝这次终于拎得清楚,袁本初可是从董卓擅权时起就看他不顺眼了,袁曹之间该选谁,他心里有数。

荀忻仍坚持,“军粮之事多多益善。”

“此事只看曹公如何决断,兄长不肯为我传书曹公,此为公允?”荀忻自退一步,老曹肯答应结果也一样。

远在官渡的曹老板嗷嗷待哺,怎会放弃哪怕零星的粮草?

“激我无用。”荀彧抬眼看他,“行军无药,箭伤未愈不能启程。”

“起居行走无碍,算不得痊愈?”他无可奈何,挪膝拜道,“弟不能为兄解忧,元衡可否?”

“文若。”荀忻抬头,两人隔案对坐,唤道。

作者有话要说:李典、任峻的任命参考《三国志》

荀忻:用最怂的姿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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