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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4 章 天下规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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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城外,宜平里,马蹄声跌宕起落,一人策马直入里门。

“止步。”面容黝黑的里监门本要履行职责上前来盘问,只定睛一看,脸上浮起小心讨好的笑,“赵君!原来是赵君。”

“赵君请。”

来人黑色吏服,腰佩三尺刀,眼睛仿佛长在头顶,策马扬尘而去。

此人是乡啬夫赵达。乡啬夫“职听讼,收赋税[1]”,在乡吏中分量颇重。

里监门目送那一骑远离,见其停在高门大户那一家门外,拍拍衣袖上的灰尘,嘀咕,“又来寻郭氏,没得好事。”

不久,那一户有主仆数人出来迎接,“赵君来访,堪称得一大喜事。”

赵达举步进门,冷笑,“莫谈喜事,汝祸到临头尚不自知!”

“此话从何说起?”郭寿的笑意僵在脸上,跟上前抓到赵达的衣袖,“赵君得甚消息?”

望着眼前人下垂的眼袋,丰腴的下巴,这副沉溺声色的模样令赵达暗自生厌。顾及到这蠢货与自己站在一条船上,他忍耐下来,“听闻有外人来探听汝家行事……”

赵达素来敏锐,当时听到这消息便觉得不对,带人前去查问,那外来客探听的果然是郭寿侵占农田的事。

“李氏女不见踪影,来者必与此女有关。”眼高于顶的啬夫阴着脸,毫不客气入席就坐,诘问道,“李氏强壮既死,何不斩草除根,而独留一祸患?”

“凭一女弱能成甚事?赵君不免杞人忧天了。”郭寿早对啬夫的态度不满,一听这话不由嗤笑,觉得此人畏首畏尾,大惊小怪。

还以为有什么大事。

“李氏阖家已死,我未听讼,尔忘却数十里外尚有许都?”赵达生怒,倘若许县令还是满宠满伯宁,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收郭寿的贿赂……只希望新上任的许令别学满伯宁那酷吏做派。

“李氏女若入许都告状,许令若听讼,汝悔之晚矣。”

郭寿想了想,“啧”一声,是这么个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一个没看住让李家幼女跑了,如今又出现这种要查他的风声,不能不防啊。

“赵君以为我当如何?”

赵达斜眼看他,“依我之见,重金买命。汝家仆僮数百,何妨出三四人抵罪?”

“有田券在手,李氏无凭无据。汝家家奴即使收狱,只要耐得住拷掠刑讯,何惧不能反诬李氏女一口?”

赵达熟悉刑律,汉律以人犯认罪来定案。也就是说,郭寿家的家奴如果皮糙肉厚扛得住拷打,县令从人犯那里得不到口供,依汉律就将继续刑讯证人,以防止诬告。

十五六岁的女弱有几个能扛得过严刑拷打?还怕她不自认诬告?

郭寿一拍大腿,只觉茅塞顿开,举杯祝酒,“赵君妙计!”

……

“荀君登门,是为新募民夫一事?”

许都县署,主客分席而坐,新上任的许令拱手,“君有所不知……”他叹气道,“荀君当面,我便直言相告。如今官渡两军对峙,妇孺皆知。”

“民夫难募。若强征,恐增民怨。若不强征……唉,恐怕徒劳无功。”他满脸为难,抬眼看荀忻,“然曹公既有命,下吏自当竭力相助。”

只见荀元衡拱手,“知本朝辛苦,琐事不敢烦劳,劳累召县中豪杰前来一见。”

许令只当他想要结交乡豪,当即称诺,“我即刻令人相召。”

从这些人入手,劝乡豪出力,未尝不是一个思路。

正说着,堂外喧哗,远远能听见争吵声,像是有人来争讼。

“荀君……”许令再次为难,他这正会客呢,争讼的人什么时候来不好?县卒也不知道拦着点。

“怎好搅扰公事?”荀忻说着就要起身离席,“忻暂退堂外等候。”

“且慢。”许令忙阻拦,“荀君见笑,且坐,何妨于座上相候?”他好说歹说劝住荀忻,毕竟这段时间荀元衡算得上他顶头上司,怎么能让人出去等他断案?

“堂外何人喧哗,押入堂中!”

许令暗叹自己的霉运,有上司在旁,断案的气氛变得略显尴尬。

县卒得令,很快制住争辩不休的两人,送进县署大堂内,禀道,“禀县尊,此二人争夺粮谷,各持一词……”

荀忻闻言望向那被推上堂来的独轮粮车,再审视那两人,都穿着布衣短褐,形貌平凡,年纪仿佛,从外看不出什么。

两人都说粮车属于自己,吵得不可开交。

许令喝止那两人,让二人各自诉说原委。

二者说辞还是差不多,都说自己推着车入城卖粮,走在巷中前后无人之际,突然冒出一个人和他争夺粮车。

两人皆指证对方是贼。

等这两人说完,旁听的县卒听得满面疑惑,粮车上又没写字,这该如何分辨?

许令清了清嗓子,迟疑半晌,侧身拱手,“素闻荀君智名,还请不吝赐教。”

“岂敢?忻洗耳听君明断。”

“……”只听许令咳了咳,捋须,低声求援,“还请荀君助我。”

“如此,荀忻却之不恭。”青年略挑起眉头,眼神落在粮车上,在堂中诸人期待的目光中开口,“既然难辨粮车之主……”

“粮车且暂留县署,尔等取钱来赎。”

许令差点没捻断自己的胡须,如此草率吗?

嗯,这方法虽然有贪财之嫌,但粮车主人必舍不得车,倒也不失为分辨其主的好法子。

只听荀元衡续道,“至于粮谷……”他一努下巴,示意粮车上的两袋粮食,“汝二人各取其一,岂非公平?”

堂上之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偏偏那年轻俊秀的长官还要问,“忻断得明否?”

许令咽下口水,突然觉得这次招募民夫的任务变得分外沉重,“甚明。”

“汝二人服否?”

堂下跪着的那两人见到县令都对这年轻人言听计从,哪敢说个不字,忙叩头道,“长吏英明,小人服矣。”

判决已下,两人只好去搬粮谷,只见一人欢欢喜喜,而另一人面色愁苦,似乎敢怒不敢言。

粮袋扛上肩,两人转身要走,却听堂内拍案一声呵斥,“大胆贼子,谁放汝走?!”

二人脚步顿时停住,其中一人腿弯子发颤,差点没原地跪倒。

“还不缉拿盗贼。”荀忻好整以暇望向站立一旁的县卒。

这一回县卒人人神情振奋,齐声答了一句诺。

“长吏饶命!”原本神态欢喜的那人抖若筛糠,跪地不住求饶。

“长吏英明!”另一人也放下粮袋同样,转悲为喜,真心实意感谢起他刚才腹诽的“狗官”。

真正定案,县卒押送着盗贼入狱,苦主也告谢退去,堂上重归平静。

这次无需荀忻再问,许令站起身,恭恭敬敬作揖,“荀君英明,果然传言不虚。”

荀忻离席回揖,“岂敢?荀某生平爱多管闲事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有一事,替苦主求本朝施援手……”

“阿蕙,汝有何冤,可告知县尊。”

被他唤作阿蕙的女子应了一声诺。

许令看去,只见荀元衡身边陪侍的婢女抬起头,是一张清婉秀丽的脸。

他方才只道荀元衡名士风流,出行皆携奴婢随侍,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般不近女色。

没想到,竟是冤案苦主?

听完李阿蕙的哭诉,许令重重放下杯盏,“竟有此等滥杀之事!”他沉吟道,“此事易耳。荀君令我召乡豪来见,此人亦在其中,宴后审讯便是。”

荀忻道,“此事宜缓不宜疾,且缓缓图之。”他伸手扶少女,“阿蕙暂退,我与县尊必能缉凶贼归案。”

……

郭寿骤然接到许令相召,心中一惊,立即联想到赵达当日的警告。

“独独召我一人?”

“许令传召县中豪杰。”前来传召的县吏差点没为此人的脸大翻白眼,区区乡豪也敢臆想许令单独召见?

郭寿闻言,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听说他被许令定为豪杰,不由喜上眉梢,“真乃光宗耀祖之事。我即刻备车马,入许都。”

更衣之时,郭寿眼珠一转,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他忙找到从李家搜寻来的田券,妥善放入衣袖的夹层里。

趁这个见许令的机会,不如当面告李氏女讹诈,在许令那里占据先机。

许都不愧是许都,许令果然是许令。

下车仰望威严内蕴的县署,郭寿与一众乡豪见礼攀谈,互相称兄道弟,席上更是觥筹交错,好一番热闹。

不过宴无好宴,许令找他们不是有什么好事。谁不知袁绍陈兵十余万于官渡,曹公不知还能抵抗多久。许令那意思是要薅他们的家底,让他们出粮出力。有粮出粮,不肯出粮那便要出仆僮应征为民夫。

郭寿和同席之人不遗余力推脱着,没有答应,也不敢直言拒绝。

宴会终了,他正欲告辞,谁料被一把老骨头的许令把住手臂,亲近道,“我与卿一见如故,有事相询。”

于是眼看着同席的乡豪们尽兴离席,顶着乡人嫉妒羡慕的目光,郭寿如芒刺在背,在席上如坐针毡,全然忘掉了之前想着的诬告之事。

“县尊有何事问小人?”

许令微微笑了笑,捋须,“莫急,有一贵客欲与卿相见。”

贵客?

只听衣料的窸窣声响,又听脚步声从屏风之后传来。

郭寿下巴一颤,他家中虽富,只能称得上乡豪,和钟、荀、陈、韩这颍川四姓有云泥之别,生平见过的最大的长吏也就是眼前的许令了。

能有什么贵客要见他?

来人却是位年轻的文吏,身着玄黑吏袍,腰佩长剑,身姿挺拔如云松青柏。白皙俊秀,姿容颇美。

郭寿忙起身行礼,“幸与贵客相见。”

那文吏惜字如金,态度冷淡,“坐。”

郭寿回到原位,分神去看许令,人老神在在地捋须,仿佛神游物外。

他只好硬着头皮和周身气度高不可攀的贵客交流,“小人郭寿,不知贵客召我何事?”

那青年文吏却沉默不语,勾唇笑了笑,眼中并无笑意。

郭寿正慌神之际,求助地望向貌似更好说话的许令,这时许令终于抬眼,缓缓道,“卿乡里可有一户姓李?”

心里咯噔一声响,郭寿望向一旁佩刀侍立的县卒,心道果然是鸿门宴。

他镇定下来,想起赵达所教的话术,“里中正有一户李姓乡人,说来还与小人有些冲突。”

“哦?”那文吏终于开了口,抬眼之间,眼神不似寻常的文吏所有,隐隐的杀气让人悚然一惊。

这位不是善茬。

“小人家产颇丰,欲扩充田地,便向李父购其田产。”郭寿汗流浃背,从袖中取出文书,“此为所得田券。”

许令接过看了看,放回案上,“又为何生龃龉?”

“李父与人械斗身死,家中四子嫌所余地少,因此持械围我家,终日辱骂,欲讨要所卖田地。”

“我家宾客不堪激,与其搏斗……”郭寿叩头道,“于是各有死伤。”

“李氏就此讹诈我家,欲我归还所卖田地……”郭寿看着许令脸色,试探道,“虽说械斗死伤由命,然我家宾客确有杀人之行,小人不愿隐匿……”

“狗贼无耻!”砰,有人破门而入,随即被县卒死死制住。

“汝……果然是汝诬告!”郭寿往门内挪,眯着眼审视许久不见的李氏女郎,面上惊恐,然而眼中却流露轻蔑与不屑。

“阿蕙退下。”荀忻站起身,俨然生怒,“谁令她进来?”

她奋力挣扎,状若癫狂,县卒怕伤到她,一时间拦不住她。

女郎发髻微散,挣脱开来欲扑郭寿,却被荀忻挡住,县卒忙上前制住她。

“县令当面,不可冒犯。”

“县尊,妾告郭寿杀我父兄,害我满门,鱼肉乡里,其恶罄竹难书!”

荀忻绕这么大圈子找来郭寿,为的就是设法让其自行认罪,避免李阿蕙成为原告与证人,至此功亏一篑。

“有讼则理。”许令在荀忻不赞同的眼神下叹口气,“汝与郭寿各执一词,我不可偏听偏信,立刻缉拿郭寿宾客,严加拷讯。”

“荀君!”他喊住转身要走的荀元衡,揖道,“皆闻荀君智名,此事要请荀君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荀忻深吸一口气,按下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转过身来,拾起案上的田券,喝问郭寿,“汝家有良田百倾,却独独将此券随身携带?”

“可见汝心中有鬼。”田券在他手中如废纸一般,跌落尘埃。

郭寿想要争辩,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他的说辞都是赵达预先想好的,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

“田地转卖必立田券作凭证,立券之时必有作保者在侧,既有田券,保人何在?”

此问一出,郭寿睁大了眼,骇然而惊,他百密一疏,从李家搜寻到田券,立即伪造了转让的田券。

伪造田券哪里会想到找保人?

许令没想到荀元衡转身便能对郭寿发难,两句话听得他双眼发亮,激动难抑,喝道,“县吏何在!”

看奸人如遭雷霆,哑口不能言那模样,果真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县中掾吏闻召赶来,“本朝,荀君。有何指令?”

荀忻不多客气,“着人至宜平里,得其人后寸步不能离,立刻携当时保人来见我。”

“郭寿,再问汝一遍,保人何在?”

郭寿从惊惶中恢复过来,低头嗤笑,“我只知太守、县令听讼断狱,汝乃何人,岂有权审讯?”

“还是本就并无保人,此券是汝伪造。”荀忻不为所动,推断道。

“荀君?”郭寿浑然不觉地琢磨着这个称呼,破罐子破摔一般出言挑衅,“乳臭未干的士族子,仗着出身欺人,我未杀人,汝能奈我何?”

“荀氏号称持正,汝能枉顾国法杀我?”他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咬死不承认杀人。

“汝争田不成,杀人泄愤,先杀李父,再杀其子。”荀忻走回案后坐下,“其长子侥幸逃出,汝携宾客围殴,百般羞辱,迫其啖土以换家中老幼之命。”

“而后丧心病狂,李氏老幼十三人,为汝所杀。”

“上至老媪,下至婴儿,无一得存。”

他说到这里,少女如剥心肝一般痛苦悲鸣,再次挣扎着要扑向郭寿,恨不得生食他血肉。

“除此外,十余年之前,每有灾异,朝廷将公田无偿借予百姓,以此为赈济。汝家鱼肉乡里,侵占公田为己有,再放贷于乡民,牟得厚利。”

他俯视着颓然坐地的郭寿,冷漠道,“得汝数十条罪证,要我一一挑明?”

“再问汝,李氏老幼,是汝所杀?”

“汝家豢养宾客,横行凶豪,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杀人越货,一查即明。其所杀包括韩氏六郎君、徐氏……”

众人惊愕。

郭寿没想到居然能被查到这些阴私之事,一旦那些大族得知他藏匿凶手……

“是我所杀!”郭寿哈哈大笑,望着李阿蕙张狂道,“汝家命如蝼蚁,死有何惜?”

不知是谁有意松了手,被复仇驱使得早已失去理智的少女奋力扑去,袖中匕首雪亮,借助惯性直刺入郭寿的胸膛。

荀忻一惊而起,阻拦已来不及。

利刃拔出,鲜血喷了她满脸,如地狱里爬出的烈鬼。

郭寿双目圆睁,“汝岂敢?岂敢杀……”话未说完已断气,死不瞑目。

“荀君。”少女流着泪唤道,泪眼朦胧里看不清晰,她又向周围人叩头,死一般的寂静中以额叩地的响声异常的清晰,“唯有一愿,枭首此贼祭我亲人。”

众人见荀元衡缓缓转过身,于是都心照不宣地背过身去。

片刻后,哐当,血刃坠地。

“汝可知罪?”

“知罪,甘愿伏法。”

“收杀人者入狱。”许令不去看那一片血肉模糊,长叹息一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今仇人已死,大仇已报。汝求仁得仁,已得偿所愿。”

“我朝以孝治天下,孝子、孝女复仇杀人,可上报朝廷,由公卿朝议后定罪。”

“或许能得免一死。”

他说罢,当着满堂人的面对着荀忻长揖,“荀君嫉恶正法,可谓天下规绳。”

“韩君。”荀忻回揖许令,“多有叨扰,忻告辞。”

许令姓韩,出自颍川韩氏。

众人“万岁”的欢呼声离他很近,又离他很远。他本以为自己可能步履踉跄,实际却走得缓慢而沉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尘埃落定的疲倦感……

在这里,人命轻贱,偏偏又讲究杀人偿命。

便有人将自身性命锻作复仇的利剑,在所不惜。

什么天下规绳?笑话。

即便没有他相助,李阿蕙也会穷其一生报仇。她陷于泥潭,若以他的方式将凶手绳之以法,救不了她。

走出堂门,一人沉默地站在墙边,见他便跪倒。

是他身边的亲兵队率。

荀忻了然,问他,你给的刀?

“主公恕罪。”

亲兵貌似镇定,实则惴惴不安,余光见主公唇角提了提,笑意勉强得很,但他最终没多说什么,只平淡道,“取郭寿狗头,随我赴宜平里。”

(补完本章)

[1]引自《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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