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木棋盘,纵横墨线如经纬,一子落定,灯火微微晃动,棋盘上泛着的昏黄光晕也随之摇动。
荀忻的目光在棋局上游移,喉结隐在下颌投下的阴影里。
“难否?”郭嘉好整以暇地看着荀元衡皱眉沉思的脸,未曾看棋局。
帐外的风呜呜吹着,天寒地冻,棋盘底下的炭盆暖意融融。
风声中夹杂着甲士行走时刀鞘击革甲的响声,远远有行礼之声传来,“明公……”
一阵风灌进来,冷冽寒气直扑脸面。
对弈的两人都站起来,向来人揖道,“明公。”
“都坐。”曹操应一声,看到棋局眼神一亮,拉过一旁的草席坐下,对着棋盘底的炭火烘手,“无事,孤今夜辗转难眠,随处走走。”
“见元衡帐中灯火未灭。”
“料想奉孝在此。”
“知嘉者,明公也。”郭嘉眉眼弯弯,余光注意到荀元衡的白子已然落定,他不假思索,棋盘上再添一枚光润黝黑的棋子。
曹操见此眯眼观察起棋局上的战况,黑子气势如虹,白子看似堪堪应对,实则危机暗伏。
思索间这两人各落一子,局势更加明了。
荀忻正凝眸思忖,将要落子时,却听一声咳嗽,老曹沉吟道,“东南天色甚暗。”
东南?
他的视线移到棋盘右下角,恍然惊觉此处白子漏了破绽,连忙填补。
“明公——”郭嘉转过脸,幽幽看向曹操。
观棋不语真君子。同时对上两道意味截然不同的目光,曹孟德仗着自己脸皮厚,清清嗓子继续烘手,假装无事发生。
荀忻收回对老曹的感激之情,继而望向沉默着的郭奉孝,担忧他会不会暴起把棋盘掀老曹脑壳上。
“天色甚暗……”郭嘉故作叹息,“嘉回帐休息。”
“此局便退位让贤,交由明公。”他把放在怀里的棋罐塞给曹操,起身揖了揖,翩翩走了。
曹操捧着黑子棋罐,看向棋局:
白子已占上风矣。
“两日后拔营回许都。”转而坐上方才郭嘉所坐的胡床,曹操拈一枚棋子继续下这盘棋,“羁留军旅,却有许久未回府,今岁兴许赶得上正旦。”
“此前孤与袁绍陈兵之时,兖、豫之间诸县叛投,四方凶逆宵小亦不甘寂寞。”说到此处,曹操冷哼一声,神情不快,“荆州刘表,汝南黄巾贼龚都,还有东海泰山寇昌豨。”
“此人一叛再叛,委实可恨。”
如今他腾出手来,是时候清算旧账了。
“待孤剿灭群凶,再扬兵河上,夺取邺城。”
“明公所言甚是。”荀忻拱手低眉,“剿贼之事,的确迫在眉睫。”
“然袁氏虽败,仍据四州之地,带甲十万,实为心腹之患。”
“假以时日,袁氏气焰复盛,则天下之难未止。”他认真劝道,“而今袁氏新败,机不可失,明公还当一鼓作气,先定河北再图荆襄。”
说罢便听到曹操的笑声。
但见曹操捋着胡须,眼中带笑,“孤意正如此,方才……戏言罢了。”他摆摆手,“元衡勿虑。”
“刘表不足为虑,孤所忧者……”
荀忻抬眸,对上老曹望过来的眼神,这话说一半留一半,显然是要等他来问。
“明公所忧者何?”
“阻山河四塞之地。”
“明公谓关中?”
曹操点头,“虽有钟繇镇司隶,若生变故,元常手中兵少,未免势单力薄。”
钟繇出任司隶校尉,镇守关中数年,不仅稳定了关右局势,使曹操无西顾之忧,官渡战时还雪中送炭,送来了战马两千多匹。此人能力毋庸置疑。
荀忻记得剧本,自然知道钟大佬稳得住,关中暂时出不了岔子,但老曹有这种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忻以为,司隶手中兵少,关中反而不易生变故。”
“哦?此话何解?”
“关西诸将,皆起于草莽,志不在天下,安于现状而已。朝廷厚加爵禄,既遂其愿……”他斟酌道,“若无大变故,马腾等人必不为乱。”
“若贸然增兵,诸将恐惧生疑,以为图己,此时反而不妙。”
“然也。”曹操点点头,“确有道理。”
“忻拙见,司隶威震关右,所凭仗的并非是兵力,而是凭借明公军势。”
“明公势强,关西诸将尽皆仰望,于是关西定矣。”
“此前一战,马腾、韩遂等人坐山观虎斗,尚不敢轻举妄动,而今明公胜,袁氏衰,马腾等人审时度势,必将俯首帖耳,唯明公是从。”
曹操哈哈笑起来,“依元衡所言,关右无事?”
荀忻微微摇头,“听闻袁氏交好乌桓与匈奴,明公勿忘,匈奴单于呼厨泉仍居河东。”
闻言曹操“哦”了声,匈奴人他实在没放在眼里,此前交手,那群匈奴人屡战屡败,即使知道匈奴人反复无常,他也懒得提防。
若敢叛,再打就是。
这话由荀元衡说出来他毫不意外,毕竟元衡对异族总有一种奇怪的重视,即使那些人的战力不值得人如此警惕。
不过这倒提醒了他,袁绍不会束手待毙,很可能进兵关中,或奇袭或作为西面牵制。
正思忖间,只听荀元衡道,“明公,忻有一请。”
他抬头看去,荀忻不知何时离席,对着他拱手长揖。
“元衡但说无妨,何故多礼?”
荀忻当即拜倒,“禀明公,忻前谏言释降,而后反复思量,实为思虑不周,此为不智。”
“幸明公未纳,免致误国。然忻身为谋臣,献策失当,愚不胜任。”
“忻以斗筲之才,幸得蒙恩,受明公拔擢。”
“而轻慢宪度,一意孤行,为臣不忠,又大为不敬。”
“数罪并罚,当革职削爵。”
“请明公治罪。”
“何至于此?”曹操站在他身前,静静听完,俯身扶起跪在地上的青年文吏。
“孤问计于汝,汝如实答之,何来不智、不忠、不敬?”
营中简陋,荀忻方才跪的地方没有铺席,是裸露的地面。灰尘沾在玄黑色的袍服上,膝前、双袖似染白了一片。曹操帮他拍袖上的灰,尘土如粉雾般飘起来,呛人欲咳。
“明公。”他喉头滚动,之前的腹稿突然想不起来,又或是说不出口。
“又非朝堂上,地无毡席,莫要行大礼。”曹操拉着他入座,“坐下说罢。”
荀忻不由得看向被强拉着的那一只手,手背处如覆了一层树皮,摩擦感粗粝。老曹的手虽未冻疮,寒冬里手掌干裂,勾丝拉线,想必也不好受。
“往者不可谏,此事无须再提。”曹操坐下理了理衣摆,笑道,“天下未定,元衡欲引退躲闲,岂能纵乎?”
“谢明公不罪。”荀忻再次拱手,正待行礼,被曹操按住肩膀,没能起身。
“明公。”
荀忻望着他。
曹孟德无奈叹气,“不必行礼。”
说来奇怪,荀元衡的眼睛明明与这棋盘上的棋子一般,仅仅黑白二色,然而目光相对时,此人的心思像是刻在了眼中,甚至无需说话,人一望便知。
他的心底第无数次泛起不解,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此时只听满眼写满了“我想说话”的荀元衡说道:
“欲定河北,必先修粮道,而水运胜于陆运。”
“忻请留守治渠。”他说着,弯腰而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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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勾。
冬日天亮得晚些,营中寂静无声。
闻鸡起舞的人风雨无阻。
立在营前的火盆被重新点燃,火光照亮了隐于黑暗之中的雾气和地上的白霜。
剑刃寒如冰,不时为火光所反照。夜色如水,这柄剑是水中游龙,时缓时疾,行迹难捉摸。
佩在卿士腰间的礼器,到了习武之人手中是十步杀一人的利器。
赵云收剑入鞘,额上没有见汗,呼吸之间白气如雾。
他换了长矛在手,突刺横扫,疾如电光。抬头望月时,月弧越发黯淡。
“子龙将军。”
赵云闻声收矛,回头望去,有人已站在营门鹿角外,黑袍羊裘,缣巾迎风而飘,与凛冽天地融为一景。
原来天光已晓。
此时此地见到荀君,他几乎疑心是在做梦。
荀忻是独自走过来的,羊裘上凝了一层水汽,见他便揖道,“求人办事,不得不来早,子龙将军勿怪。”
走出营门的赵云身上冒着白气,“君所求何人,所为何事?”
“求眼前人。”荀忻低头拱手,眼也不眨,“为天下事。”
“我将往浚仪治渠,以通粮道,子龙将军愿同行否?”
昨夜他已经向曹公请过调令,但何去何从自然得询问赵云本人的意见。
“某不善工事。”赵云神情维持在介于冷淡与礼貌之间,移开视线。
“忻不善求人。”荀忻再揖,直身道,“仅有自知之明。”
“忻无治国雄才,仅有治渠之能。”
“若天下太平需治渠,我即治渠。”
“太平需耕植,我即耕植。”
“太平需征战,我何妨马革裹尸还?”
“我想,子龙将军亦如此。”他轻声劝道,“既然同道,何必囿于君臣?”
赵云没有被他绕进去,“君臣如父子,君命不可违,倘若君命屠戮,治渠者如何安于治渠?”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堂上多贤臣,其君不为暴君。”
“子龙将军本志在匡扶,不会知难而退。”
他是知难而退吗?分明是荀君执迷不悟。
低头留意到眼前人巾袍上的水渍,赵云皱了一下眉,沉默片刻,终于问道,“浚仪?”
“然。”荀忻忙颔首,“浚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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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地,大河浮冰。
登高北望,此前对峙于此的东西数十里连营,数以万计的军帐,只剩下寥寥的残骸。袁营被付之一炬,坚营高垒化作焦土,勒马回望,巍然如林的帐落也大多废弃,拔营回师的步骑像迁徙的牧民,满载粮草的辎重车远远到了天际。
“果真不回去?”
荀忻驰下土坡,握着缰绳拱手,“我与奉孝不同,孑然一身,并无牵挂。”
“倒是。”郭嘉与他并辔而行,挑了挑眉,“如此说来,君何时成家?”
“欠我一席喜酒。”
“哪位又欠祭酒酒债?”曹洪从后头跑马经过,头也不回道,“记我账上,洪债多不愁。”
荀忻不由笑起来,曹子廉这是蓄意报平日里被口头敲诈之仇。
“子廉将军方才许诺何事?”郭奉孝悠悠向前喊道,“元衡婚宴由将军出资?”
只见曹子廉猛踢马腹,扬鞭跃马,“啊?风急马嘶,祭酒想必耳误矣!”话音方落,人已不见踪影。
“可惜。”只听郭嘉扼腕叹息,也不知在遗憾些什么。
“何物?”他接住郭奉孝抛过来的黑色布囊,不明所以。
“曹公密令。”郭嘉敛容低声道,“方才见明公,明公命我予君。”
荀忻细视手中物,仿佛是印证郭嘉的话,布囊的封泥上确实印着司空印信。掂量了下重量,黑囊轻得很,晃悠时里头有撞击声,又不像是尺牍。
这巴掌大的布囊也装不下尺牍。
“能拆阅否?”
郭嘉摇摇头,“不能。”他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曹公道,若生变故,君方可拆阅。”
变故?他奉命修渠能出什么变故?
心底隐隐约约浮现一些猜测,荀忻凝视着友人,“奉孝可知……”
但见友人目光流转,示意他附耳上来,荀忻怀揣着期待凑过去,耳际气息温热,只听郭奉孝缓声絮语:
“既为密令,嘉如何知晓。”
深吸一口气,荀忻忍住了揍此人一顿的冲动,温文尔雅,且和颜悦色道,“是此理。”
“请禀明公,忻遵命。”
回许都的路上,荀攸与郭嘉同坐一车,他闭目养神时总觉得有一道视线难以忽略,忍无可忍,终于睁眼问道,“奉孝有何事?”
那边的郭奉孝靠着车壁,抱膝若有所思,“荀家人皆好涵养。”
“公达家中可还有未婚女郎?”
马车颠簸中,荀公达重新闭上眼,“多承谬赞。”八壹中文網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