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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8 章 戢而时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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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渐渐停了,新燕飞去。道旁树下,躲雨的农人结束闲谈,扛起锄头,回到田间劳作。马蹄踏地声由远及近,寥寥几个行人闻声自觉往路边避让,目送十数骑向城中驰去。

“禀主簿!荀太守已至城外。”

弘农郡,州府中正忙碌的众书佐闻讯,颇有默契地望向了被留下主事的上司,见主簿着履佩剑出门,便有人小声议论。

“荀太守?”

“是新任河东太守?”

“今日新诣州府,舍荀元衡其谁?”

“曹公这一纸调令,真令人费解。”好事者八卦道,“王邑久居河东太守任,根基不可谓不深固。易地而处,我亦不肯轻易入朝,而将实位拱手让人。”

众人深以为然,朝中光鲜,那是多年以前。君不见如今的许都朝廷,半朝老朽,入朝任职多是赋闲养老。州府内每年照常举孝廉,司徒府、司空府也常有征辟,然而上到将军太守,下至庶族士人,很少有动身去许都赴任的。

作为天子亲任的河东太守,王邑自然不肯应征入朝。

“为王邑留任之事,河东卫、范二君往返州郡,请见司隶,不厌其烦。然朝廷诏令已下,自无转圜余地。”

“王府君已离郡赴许?”

“然也。司隶几番催促,王邑留任无望,据闻前日愤然而去。”说到此,有人叹道,“如今匈奴作乱平阳,并州虎视眈眈,本可以借王邑之力举河东相抗……”

“唉。“

“王邑一走,临阵换将,新太守虽豫州名士,恐怕仍难以服众。”

州府当中的议论,出城相迎的主簿自然不知情。

弘农城外,道旁杨柳依依,青枝低垂。长吏望见了远处的人马与鲜明的旗帜,扬鞭策马,加快了行速。

初见这位新任的河东太守,主簿有些惊讶,一是惊讶此君上任带的部曲如此之多,二是荀君的面相比预想的更为年轻。当世名士皆重威仪,以须髯丰长为美,不蓄须的名士倒是少见。

“府君久等。”主簿下马作揖道,“京兆贾洪,奉钟司隶之命,迎君入界。”

从浚仪西行,入函谷关,到达司隶校尉临时治所弘农郡,马不停蹄奔波跋涉半个月,荀忻此刻只想入城休息,然而在这之前免不了一番客套。

他和眼前的这位司隶校尉属吏互相行礼,互通表字后,便向他介绍不远处牵马而立的戎装将军,“此为安邑典农校尉,赵将军。”

安邑是河东的郡治所在,此地的典农校尉即负责整个河东郡的屯田事宜。

田官直接由曹操任命,并不隶属于州郡,是以州府没有与屯田官对接的义务。

但荀忻觉得他说完这句话,州主簿看赵云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热切,仿佛见到多年未见的旧相识,充满了希冀。

“贾君?”

见荀元衡蹙眉相问,主簿这才意识到自己喜形于色,收敛了神情,忙道,“府君有所不知,五日前匈奴单于呼厨泉公然反叛,攻占平阳县城。司隶惊闻此讯,当即率军驰往,只是贼虏狡猾,贼众我寡,暂时围之未拔。”

“赵将军麾下严整,精骑千数,平阳本隶于河东境内……”

荀忻下意识与赵云对视了一眼,他听明白了,此人眼馋子龙将军的兵马。

虽然知道匈奴迟早会反,却没想到会撞上他赴任之时。若非钟元常坐镇司隶,只怕他这个河东太守还未上任,属县就没了大半。

“……军情如火,洪斗胆请将军驰援司隶。”

主簿说罢,赵云像是思考了片刻,答道,“钟司隶为朝廷平乱,云但有余力,义不容辞。”

“将军真是……真是……”贾主簿一辈子文质彬彬,第一次遇到这般通情达理好说话的将军,激动地还想再说点什么,荀忻已踩镫上马,“贾君不必多言,我等知轻重缓急。明日入河东,州府可遣向导,引子龙将军北上增援钟司隶。”

“多谢,多谢府君与赵将军!”

“诸君请随我入城。”

弘农郡与河东郡仅一水之隔,北渡黄河便进入河东郡境内,向北可直达河东郡治安邑。

如若不出意外,明早出发,傍晚能到安邑的太守府夜宿。

州府吏舍内,侍奉完尊客盥洗,侍女们捧着盥洗器皿趋步后退,举止如游鱼般柔美流畅,房门被轻轻掩上。

荀忻好久没见此等阵仗,竟有些不适应。斜对面木架上摆的铜镜磨得极亮,照物清晰,几乎跟水银镜没太大分别。他盘腿坐在矮塌上,背贴着墙,几案上叠着几卷竹简,拿起一卷,打开时能闻到淡淡的枫脂香气。

辨识竹简上字迹,荀忻发现他看不懂,看起来像那种商周青铜器上的铭文。这大概是钟繇不知从哪里抄下来的古字。

赵云跪坐在坐席上,尝了案上漆盘里的糕点,问道,“元衡家中起居,也是这番场景?”

“嗯?”还在琢磨古字的荀忻愣神,反应过来赵云指的是方才十几名侍女侍奉的阵势,摇头笑了笑,合卷放回原位。

荀氏世居的高阳里原名“西豪里”,作为与钟氏齐名的颍川望族,确实拥有足以与名望相称的资财。但十指有长短,当年又多疾疫,年幼丧父的孤儿处境能好到哪去?荀忻继承了父亲一生积蓄的资产,与同样少孤的族人相比而言,他的处境并不算太难。比如因没钱买书去书肆抄书的荀悦,和年少寄人篱下生活的荀攸。

“子龙将军。”荀忻很喜欢这样称呼赵云,每次这样叫人时往往会眼带一点笑意。“士族之中亦有人家徒四壁。饶是我伯父家中,侍从止有十数而已。”

他话锋一转,“锦衣玉食者肤脆骨柔,乱世之中,安能幸存?”

他若不是皮糙肉厚,那等不及华佗医治,早被冀州劲弩送走了。

“云亦不喜奢侈。”赵云轻声说道。他打量着舍内的摆设,入目所及皆是不必要与浪费。

“司隶府中主簿似是心思单纯之人。”

“确实如此。”荀忻随口赞同,“像是治学的儒师。”文吏出身大多精于察言观色,不会看不出他本不乐意在城外叙话。

“此盘味美。”依次尝了案上几份糕点,荀忻食指在绘有祥云纹的漆盘上轻轻叩了叩,觉得这一碟的甜度最为适中。

赵云正伸手待拿点心,敲门声从外传来,是那位贾主簿的声音,“府君与赵君在否?”

荀忻打开门,果然是贾主簿,他侧身请人进来,见此人面有急色,于是问道,“贾君,有何变故?”

主簿贾洪拉着袖角入座,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拱手道,“府君,我本为明日自陕津渡河之事,着人安排渡船,谁料方才得郡吏报……”

“卫固、范先率兵数千,阻绝津渡,以请留旧太守之名抵抗朝廷任命。”

“卫、范是何人?”赵云问道。

“皆为河东郡吏。”主簿叹气道,“事已至此,驰援司隶之事只能作罢,府君还需借赵将军之力扫平奸逆。”

“除陕津之外,别无其他渡口?”

“沿河向西,尚有两大津渡,然观卫固等人已有反叛之举……”主簿犯愁,这是渡口的事吗?渡河之后,荀元衡若单枪匹马,如何与拥兵数千的卫固相抗?

“赵君兵马尚且不足,府君可即刻修书与河南尹,请夏侯元让将军拨兵增援。”

“待大军抵境,自可扫清寰宇。”

荀忻微微摇头,他来的时候听闻荆州刘表寇南阳,夏侯元让已前去荆州平乱,两地虽只相隔六百里,但坐等大军抵达,河东战局变数未知。

远水不救近火。

何况大军抵境,卫固等人难道会束手待毙?攻防之战又将死伤无数。他很难不联想到官渡战场之下埋葬的累累白骨与死尸腐烂时的恶臭。

太守赴任,先杀吏民,与强盗何异?

“我意,子龙将军仍旧驰援钟司隶。”权衡清楚利弊,荀忻说道。

“府君等候夏侯将军来援?”主簿问他。

“我一人前往安邑。”

“不可!”

荀忻顿了顿,斟酌道,“若待夏侯将军大军抵境,卫固等必胁民守城,大军胜,残我一郡之民;不胜,徒损威望,引群宵响应,河东乱启,局面再不可收拾。”

“兵者,戢而时动,不得已而用之。未到不得已之时,宜以计谋图之。”

“卫固等人借请留王邑之名拥兵自守,不敢明叛,于王命纲常仍存畏惧之心,未必敢害太守负弑君之名。”

“再者,钟司隶陈兵于平阳,虎踞其北,足以威慑卫、范。”

“为万全计,君与云同行。”赵云打断道,“本该先诣郡。”

贾主簿额上浮起两道横纹,苦口婆心相劝,“府君宽仁爱民之心洪知矣。然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纵不以夏侯将军为援,府君理当与赵将军同行。孤身独行,其险不可知。”

荀忻还是摇头,“若与子龙将军同行,卫固等必然畏惧而拒我入境;若所带兵少,则无用而露怯。”

“还请贾君为我等募可靠之人为向导,明日荀忻单车入郡。”他起身向两人长揖,已然下定决心。

对上了荀元衡分明坚定的目光,赵云咽下想要劝说的话,没有再劝。以这些时日他积累起来的对荀忻的了解,此人决定的事情便心如匪石,不可更改。

“君仁而有勇,古之君子,吾今日得见矣!”贾主簿起身慨叹着回揖,应了句诺。

“舍中有一少年儒生,正欲往安邑拜访名师,此生常往来三河,以善识途为人称道,可为府君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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