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显然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顾长清忙过来要搀扶她,边道:“你这是干什么啊”。
所有人都以为边长雪只是愧疚,此刻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在爷爷面前告罪求个心安而已。
只有边长雪自己心里明白,这三个头磕下去,到底意味着什么。
顾长清像扶着边长雪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力气不够,边长雪膝下跟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顾韦风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语气冷冷道:“你这是想干什么?赶紧起来”。
话里的意思,不是出于对女儿的心疼,而是单纯的不想让边长雪跪在顾老爷子的墓前,怕她玷污了这块地方。
是顾长清执意要在今年带着边长雪到顾老爷子墓前来一次,他拗不过她才会答应的。
在顾韦风心里,边长雪是绝对没有这个资格跪在顾家祖宗面前的,一个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她怎么配呢?
边长雪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顾韦风,筱云对他的背叛,那是顾韦风终生不能抹去的污点。
边长雪也明白她父亲的心思,但她既然明白,也就是早就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不是那样重要了。
只是,心痛还是在某个瞬间,泛滥开来,不掺杂其他,不思及过往,这些心痛真得有了实感,沉重得让人想要窒息。
顾玉涛开口,讥讽道:“你爷爷葬礼你都没回来,昨天还能出去鬼混。你要真有诚意的,就该好好在这里跪上一天”。
话音才落,顾韦风就喝止了她:“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在爸的坟前,把你那点阴阳怪气收起来!”
顾玉涛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顾韦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是你管教无方,冲我撒什么气?”
顾韦风毕竟是顾玉涛的大哥,虽然是说着争辩的话,但是气势已经弱下去了不少,因而也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宋可馨也吓了一跳,她是头一回看到她舅舅生这么大的气,还是对她的母亲。
看来是真生气了,也是,有这么个女儿,能不生气吗?
其他人也想着顾韦风是恨铁不成钢,在跟这个女儿置气呢。
王莲之忙在一旁劝道:“韦风,长雪当年也是不懂事,父女没有隔夜仇,如今懂事了不就好了吗?”
语气一顿,又道“你看在她这么诚心认错的份上,就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顾韦风转过头去,怒视王莲之,王莲之被顾韦风像是要吃人一样的眼神一吓,不敢再出声了。
站在一旁的顾玉河终于开了口,语气淡淡道:“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就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顾玉河寥寥数语,却说动了顾韦风,他虽然没有回复顾玉河的话,但没有再出声。
许岸远远看见情形不对,想着别人的家事自己还是少听点儿为好,因而又走远了些。
“阿弯,你说爷爷给你选的地方好不好?还喜欢什么,跟爷爷说”。
“嗬,我们阿弯的字真是越写越漂亮了,阿弯想要什么奖励?”
“阿弯不哭,我马上打电话让你爸回来,这小兔崽子,放心,他不敢不听爷爷的话”。
“你姐姐不跟你玩儿,不是因为不喜欢你,是因为她已经长大了,不喜欢跟小孩子玩了。等你长大了,你姐姐就会跟你一起玩了”。
“爸爸妈妈不是吵架,他们闹着玩儿呢,我们不理他们,走,跟爷爷一起出去玩,我们先去动物园看海豚,再去游乐园坐摩天轮”。
这些话是顾家爷爷对她说过的,如今想起,似乎就在耳边。
边长雪一抬头,就看到了墓碑上的镶嵌的照片,那张照片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顾家爷爷带着她一起去照的。
那个时候,他老人家的身板还很硬朗,甚至抱得动她,她小时候是个胖姑娘,小学班上要参加拔河比赛,总是让她压后。
顾家爷爷照相的地方是在一个年轻的摄影师那里,摄影师是个长发小哥哥。
那里有一架钢琴,她学了两三年钢琴,顾家爷爷照相的时候,她就在边上乱弹一气,曲调时而欢快,时而压抑。
听了她弹的琴,大约不会觉得美妙,只会觉得嘈杂,七八岁,正是人厌狗嫌的年纪,最喜欢捣乱了。
但长发小哥哥脾气很好,脸上一直笑盈盈的,还对顾家爷爷道:“这就是您的孙女吧,真可爱”。
顾家爷爷一听,半点儿不谦虚道:“我这个孙女虽说顽皮了点儿,聪明可是真聪明,小桐啊,你爷爷身体好点了吗?”
长发哥哥淡淡笑着,摇了摇头道:“医生也没说清楚,只是说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顾家爷爷听见,把头摇了两摇,叹了口气道:“生死有命,人到了这个年纪,自己心里都有数了。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你们好好照顾着,问问他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就算是尽了孝心了”。
长发小哥哥听了顾家爷爷的话,红了眼眶,没有再说话。
边长雪却把钢琴一合,小跑着到阳台上去了,那天是仲夏的某一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她跪坐在阳台上,看着攀缘白色木窗棂上的爬山虎被风摇曳着,舒展着柔软的枝条,像浮动在风中的绿色的波浪。
砖红红色的墙,墙上有形状不规则的缝隙,缝隙里面是白鸽的家。
它们时而停留在垂直的墙壁上,用淡黄色的爪子抓住凸起的边缘,东张西望,一双滴溜溜黑圆的眼睛骨碌碌转着;时而飞向蓝天,扑棱着雪白的翅膀,“咕咕”地叫上两声。
阳光并不会强烈得恼人,它被玻璃反射着,被爬山虎的绿叶反射着,奏响一曲无声的《欢乐颂》。
那些透过玻璃洒在阳台上的阳光,也洒在胖胖的穿着天蓝色公主裙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当时想,这样的快乐也会有结束的时候吗?为什么一定要结束呢?一直快乐下去难道不好吗?
她默默祈祷着,希望爷爷永远不会有离开自己的一天,希望这样的时刻可以长长久久的留住。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不要可爱的娃娃,不要小叔叔给自己回信,不要世上所有精致漂亮的礼物,她只想不再失去爱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命运送给你的所有东西,都在暗中标注了价格。
成长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
外婆过世的时候,她还小,但已经懂得人世间的悲欢。
外婆下葬那天,她跟在后面哭得一张脸通红,抽噎不止。
母亲红肿着眼,跟她说:“没事的,阿弯,外婆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问道:“那外婆还会回来吗?”
母亲摇了摇头。
她撇着嘴要哭,但还是忍住眼泪问道:“外婆是去了多远的地方呢?我们可以去那里找她吗?”
母亲终于忍不住,抱着她痛哭。
她当时想,母亲既然哭,外婆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跟母亲也不可以去找她,那就是永远都不能再见面了。
就像断线的风筝,随波而逝的纸船,被海水卷走的冲浪板,它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那不是她第一次尝到失去的滋味,却是她第一次明白失去一个至爱之人的感受。
失去一个人跟失去一件东西不同,再好再特别的玩具丢了,时间一久,也会忘记。
但失去你爱的人,就像是失去了生活的一部分,你会永远记得,永远伤感,历久,弥新。
她知道,外婆不会再教她弹钢琴,就算她把外婆心爱的花弄得枝叶飘零,外婆也不会再虎着脸说要一个月不许她吃糖。
她抱着娃娃坐在屋前葡萄架下,看着夕阳西下,漫天红云时,会特别想外婆。
但当时,终究也只是悲而不痛,悲而不恸,而已。
后来失去顾家爷爷,年纪已经不小,七情六欲俱全,何况那样的情境,也由不得人不感想深刻。
她凝视着照片,顾家爷爷是个清瘦的老人,花白头发,这张照片里的他,脸上还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宛如生时。
其实,在顾家爷爷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已经没有对她那样笑过了。
大部分时候,脸上都是一派冷漠,有时还会现出或是无奈或是同情的神色来,大约是觉得她无辜,顾家也只有他还会觉得她无辜。
可,毕竟,她不是顾家的血脉,她是顾家的耻辱,是她和母亲亏欠了顾家。
母亲死了,就是她一个人亏欠着顾家。
而这些,都是还不清的。
她从来没有问过顾长清,顾家爷爷死前有没有说过要见她,她不敢问,也没有资格问。
去参加顾家爷爷葬礼的资格,也被她当成交易的筹码,到后来,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了。
她从来都不无辜,也从来都没有置身事外,从16岁她做出选择起,她就回不了头,也没有任何重来的可能了。
阿弯已经死了,顾长雪也死了,活着的只有边长雪,不择手段、不知廉耻地想要活下去的边长雪。
大约顾长清和顾韦风心里,都觉得她是在做戏,存心要寒碜人。
人卑鄙了一回,就只能永远卑鄙下去,之后,无论你做的是不是卑鄙的事,他们都会先入为主地去猜测你的目的。
边长雪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心想,也好,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现状。
除此之外,不必再有牵连,这里,她也许还会来,也许是最后一次踏足。
活着的人纵然想见,死去的人若泉下有知,却大约是要犯恶心了。
逝者安息,死者为大,她但凡还有一点良心,也不能再自私自利,一意孤行。
她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缓缓道:“爷爷,对不起”。
她对不起什么呢?
她不该顶着顾家爷爷亲孙女的名义,心安理得地接受照顾,接受大家庭里难得的温暖的亲情。
她不该在知道真相后,还回到顾家来,权衡利益,把自己尴尬的身份反过来作为要挟顾家和顾长清的筹码。
她更不该在把一切变成明明白白的利益关系后,又还保留着感情,最后变成一无所得的笑柄。
她在那之后,在顾家的庇护下,又好好活到了现在,此刻还能恬不知耻地跪在这里。
她对不起,因为她问心有愧。
边长雪忽然笑了笑,笑里却有无限凄凉,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扯起嘴角,也不知是想用这笑抵挡些什么,还是悲极而喜。
她站了起来,风吹来,撩起她的头发,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一切和方才没有什么两样,就当是她是做戏吧,反正是学表演的,演戏怎么会不像呢?
一个演员,既要能入戏,也要能出戏,出不了戏,就会变成戏中人。
她是边长雪,前半生,是别人的人生,和她一点儿不相干。
她转身,径直向山下走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顾长清垂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眉目间似有感慨,不过转瞬,她又抬眸对顾韦风道:“爸,我们走吧”。
原本也只是来一次表表心意的,献了花后,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事了。
顾玉涛和宋可馨两母女原本也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的。
顾家虽然没有家法,但家教还是有的,边长雪犯下的错,不算小了,怎么也要告罪一番才是,怎么跪下磕两个头就了事了呢?
至少顾玉涛想着,她哥哥怎么也要申饬两声才是,她这个二侄女做起事来简直没有边了,怎么还能再惯着呢?
现在看来,她家大哥还真没有这个意思,反倒是她这么大年纪了还挨了两声训,让她情何以堪?
她大哥这一家人,她真是看不懂,她大哥管不住老婆就算了,居然连女儿都管不住,到现在还纵容着,这样算什么一家之主。
宋可馨心里也是不平,边长雪自小到大,不论闯了什么祸,都有人给她擦屁股。
舅妈那个人是从来不大骂孩子的,舅舅也不管,外公干脆就包庇着,别人怎么赖都赖不到他的好孙女身上去?
到如今,还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