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当铺坐落在香港九龙半岛水手街的尽头,铺面并不大,只有三间房的面积。铺面正面是红色的檩木,蓝色的椽子,这有个讲究,叫作红桁蓝桷。门窗采用金漆木雕,配以嵌瓷艺术,显得金碧但不庸俗。门前布置着抱鼓石和青石板的台阶,山墙采用五行中的水字造型,房顶的瓦片上配有各种花鸟鱼虫的造型,一派典型的潮汕建筑风格。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用行书写着“三合当铺”四个大字,笔锋俊逸飘洒,功力深厚,颇有书圣王羲之的风格。从当铺后门穿过狭长的小院,里面有三间面南朝北的瓦房,这就是当铺老板金源鑫一家的内宅。前店后宅,典型的中国传统商人之家。金源鑫年近五十岁,中等的个子,一席藏蓝色的长衫穿在身上显得有些肥大。清瘦的面庞,淡淡的络腮胡须,少了几分城府,少了几分心机,多了几分文人的洒脱,多了几分看惯世事炎凉的傲骨,多了几分冷眼旁观的睿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根本不像当铺的老板,倒像是位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据说金源鑫是满族八旗子弟,正宗的镶黄旗人,其祖父为殿试的二甲进士,曾经跟随道光皇帝的钦差大臣林则徐到广东禁烟。后来林则徐被与英军议和的直隶总督琦善诬陷,道光皇帝听信谗言,翻脸将林则徐废除罢免。正是伴君如伴虎,永远千古不变的真理。金源鑫的祖父受到林则徐的连累便留在了广州,因为看透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和朝廷的腐朽软弱,遂愤恨的退出了仕途之路。后来流落到了香港,因其不仅精通诗、书、画,同时对金石、瓷器、古玩等的鉴赏均有极高的造诣,便被请为了一家当铺做掌柜。后来因为看不惯东家的利益熏心甚至是不折手段的唯利是图,遂离开自行开了这家当铺。当时的用意无非就是两个,一是用来养家糊口,安身立命。二是想向世人证明,清高者也可以开当铺,这一行当并非都是嗜血之人。出人意料的是凭借着这一股清流之风,“三合当铺”的名声很快就在这一带远近传播开来。所以,那些熟知“三合当铺”来历的老主顾们,习惯的将之称为进士坊。有人说三合取意为天、地、人;也有人说三合取意为福、寿、禄;还有人说三合取意为地财貔貅、人财陶朱公、天财望天吼。但是这些说法都没有得到金家人的印证,只是人们的一些猜测而已。不管怎样,金家经过三代人的勤劳努力,依靠笃实、诚信、厚道这三条家训,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倒也将三合当铺经营的风生水起,远近闻名。一些遇到暂时困难或周转不灵的人或商家都喜欢到三合当铺做典当,甚至包括很多舍近求远的主顾。金家虽然没有锦衣玉食,倒也是家境殷实,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谁料想,突发的战火,打破了安稳平静的日子。同时也让很多人丢掉了幻想,事实证明香港绝不是什么世外桃园。大英帝国的王威顷刻间就如同尘埃一样被扫落在地,曾经的世界霸主,“日不落”的辉煌,如今这些只能伏地喘息。这天定格在了公元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星期一。当天,侵华日军第二十三军第三十八师团五万余人在司令官酒井隆中将的指挥下,按照东京帝国大本营的密令,从深圳开始了进攻香港的军事行动,代号“花开,花开”。早已进行侵华战争的日军进攻香港,并没有在世界上引起多大的涟漪。因为在日军对香港展开军事进攻的前一天,由日本帝国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海军大将策划,南云忠一海军中将率领的六艘日本航空母舰已经成功的偷袭了美国珍珠港,美国太平洋舰队被彻底瘫痪了。八日,美国发表了对日本宣战的声明,太平洋战争爆发。与太平洋战争爆发这样的大事件相比,日军进攻香港的消息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只是当天英国对日本的宣战声明倒是显得有些份量。日本帝国的侵略野心正处在不断的膨胀和上升期,最能够体现的就是其军事锋芒。守卫香港的英国皇家苏格兰营、旁遮普营(印度)、拉吉普营(印度)、加拿大支援部队和香港义勇军经过半个多月的抵抗,渐渐不支。十二月二十五日,港督杨幕琦爵士在上午发表了圣诞文告,下午便带领英国香港守军总司令莫德庇将军前往被日军占领的九龙半岛酒店。在酒店三楼三三六房间里,杨幕琦还天真的试图与酒井隆展开谈判。殊不知胜者王侯败者贼,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杨幕琦在酒井隆的淫威下,除了低头并无其它选择,其实当他决定前往九龙半岛酒店后,命运就已经注定。因为正如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所言: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以内。由于停电,杨幕琦只能依靠蜡烛的微光照亮,向日军签署了无条件投降书,随即被日军软禁在了半岛酒店里。可怜的杨幕琦,九月十日刚刚上任,短短百天就从一名代表大英帝国乔治六世国王的香港第二十一任总督变成为了日军的阶下囚。不仅如此,更为悲剧的是他还成了英国一百六十年来第一位因失守殖民地而投降的官员,上一位则要追溯到一七八一年向美军投降的康沃利斯将军。一九四一年香港的圣诞节,注定是一个黑色的圣诞节,是一个令香港居民心碎的圣诞节,是一个永载史册的圣诞节。日军占领香港后,成立了军政厅作为管理机构,酒井隆临时担任了总督。英国人原来的港督府变成了日本人的总督府,军政厅则设在了原香港岛中环汇丰银行总行大厦。转过年,中国传统的节日春节越来越近了。日子,却是越来越艰难了。“三合当铺”的生意已经开始有些难以为继了,并不是缺少主顾,而是主顾太多了。军政厅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先是发行军票,并按照一港元兑换两个军票强制实行,使用港元将受到占领当局的严惩。没多久,港元与军票的兑换比例被军政厅改为了一兑一,所有香港人的资产即刻缩水了一半。几乎所有的生活生产物资,全部被日本占领军改为了配给制并受到严格的管制。靠海运和通商兴旺的香港,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繁华,码头上看见的只有飘扬着太阳旗的日本舰船。为了生活,香港当地人也开始把家中的各种物件送入了典当行,而先前典当物件的人们主要是为了躲避战火从大陆涌入香港的难民。典当的人太多,赎回的人太少,人们的想法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至于未来如何谁还有心思去想,想了又能怎么样,能保住眼前就算不错了,还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的吗?“三合当铺”柜上的资金周转开始有些不灵了,甚至开始拒收一些典当的物件了。这天,被眼前的时局闹的,金源鑫的心疼病又犯了。他强忍着病痛,无力的向一个伙计招招手,低沉略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海生……过来……过来一下……”被叫海生的伙计姓覃,正在使用鸡毛掸子清理货架上典当物的灰尘,听见老板的声音,快速走了过来。这是一个二十左右岁、身高一米七的小伙子,消瘦的身材穿着一身洗得略有些发白的青衣青裤,眉宇间,敦厚中透露出一丝精干。“您有什么吩咐?”
来到老板身边的覃海生低声的询问道,言语中充满了恭敬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卑。“我不太舒服……,柜上你就盯一下吧。”
金源鑫低缓的吩咐道,言语中充满了不容置疑,但没有任何命令的味道,就像长者吩咐晚辈一样。“要不要去看一看医生?您这病最近犯的有些频繁,前几天刚好啊。”
覃海生关心的问,他皱了一下眉头,但是瞬间就恢复了常态。“没什么,老毛病,我心里有数……,休息休息一下就过去了。”
老板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又满是无奈的说。“是不是最近吃的药没有了?”
覃海生询问道。“日本人对药品管制的非常严……特别是西药……”金源鑫欲言又止。覃海生迟疑了一下,建议道:“我帮您到前街的‘本草堂’抓几副中药调理调理吧,大家都说那里坐堂的何先生是一年多前从广州过来的名医,开出的方子还是挺灵的,虽然不能像西药那样见效快,但毕竟可以缓解缓解……”“不用了,后屋里还有一些丹参……”金源鑫微微摇了摇头,打断了覃海生的话。两人谈话间,坐在柜台里面记账的长条桌前假意摆弄账本的记账先生胡一添在竖着耳朵仔细的听着。这个二十六、七岁穿着一席得体浅灰色长袍的记账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睛,透过镜片的目光中闪现出几分心机。他下意识的用手理了一下梳的平整光滑的分头,心情如同五味杂陈,一股说不出的复杂味道涌上了心头,也不知道是羡慕?是嫉妒?还是……?总之,听着金源鑫和覃海生谈话的语调,他不仅感到刺耳,而且心情也极不舒服。胡一添用斜睨的目光看到金源鑫向通向内宅的房门走去,他快速站起身来紧走几步来到老板身旁,伸出双手搀住,献媚道:“还是让我扶您回屋休息吧。”
金源鑫轻轻推开胡一添的手,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胡一添说道:“我还没有到需要别人搀扶的地步吧。”
胡一添尴尬的似笑非笑,嘴唇动了两下,没有出声,不知道对金源鑫的话是肯定还是否定,伸出的双手也僵硬的停留在了那里。他的内心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怨气和几分愤恨,但白净的脸庞瞬间就恢复了平静。“您看您这……”胡一添讪讪道就势收回了双手。“金先生,您就叫一添哥送您一下吧。”
覃海生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都会称东家为先生,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称老板,他的话像是规劝金源鑫又像是在吩咐胡一添。胡一添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心中却充满了极度厌恶之情,暗中愤愤想到,好一个覃海生,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穷小子在我的面前发号司令了,老板身体不舒服,让你盯一下柜上,莫不成还真把自己当成掌柜的了!他伸出双手再次搀扶住金源鑫,顺水推舟的说:“海生说得对,我还是送送您吧。”
胡一添搀扶着金鑫源跨出房门进入了后院,便迫不及待又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向后扭了扭头,貌似关心的说道:“柜上交给他,一个毛头孩子,您能放心吗?”
听了账房先生的话,金源鑫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的心中洞若观火,明白胡一添那一点小心思,于是用信心满满和充满信任的口吻说道:“海生,柜上这点事,难不倒的,一准行。”
“可是,万一……。”
胡一添故意欲言又止,他拿不准老板的心思又有些心不甘。“海生是年轻了点,但他做事沉稳并不毛躁,精细但不狡诈,仁爱却不姑息,将来必成大器。超越我指日可待,稍加历练,成为这个行当中间的佼佼者和翘楚也为期不会太远。就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囝仔和囡仔年纪尚小……,以后啊,‘三合当铺’恐怕要真的靠他支撑了”。金源鑫停下脚步对胡一添说道。毫不掩饰对覃海生的喜爱和发自内心的赞美。看到胡一添没有吱声,金源鑫继续说道:“难道你忘了几天前的事了吗?”
胡一添仍旧没有吱声,但他内心中是佩服覃海生的,他甚至有些恨自己,这样露脸的事情,为什么不是我胡一添做的呢。原来几天前,一位衣着华贵、风姿绰绰的中年美妇带着一个跟班老妈子来到当铺,从一个精致的竹筒中拿出了一幅画做典当。金源鑫展开画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作品真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古朴的画风,携带着历史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用鼻子微微一嗅,都能够闻道远古的墨香。他欣喜的仔细对画工、画料、落款等部位进行了辨别,自信是王摩诘的真迹,并且是诗书画一体,完全符合王维的风格。王维被誉为诗佛,不仅诗书画自成一体,并且在音乐上造诣极高,曾经担当过朝廷主管音乐的官职大乐丞,而这些正是金源鑫极其熟悉和欣赏的。望着和欣赏着手中经过千年时光流淌过的盛唐画坛第一人的佳作,他甚至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了,平日那种泰山崩于前色不变,麋鹿兴于右而目不瞬的定力,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融化了。金源鑫沉醉在难以言表的享受之中,他感到了自己人生之大幸。中年美妇操着一口流利的上海方言,坦然说道,此画为祖上传下来的镇宅之宝,因为刚刚流落到香港,人生地不熟,战火突发,遭此变故,生活无落,无奈当画。暂当三个月,待到联系上亲朋或故友,必定赎回。金源鑫听罢,联想到最近很多典当者都持有类似的说辞,不禁对中年美妇产生了几分怜悯之意。感慨到世事无常,再看着手中王摩诘的传世之作,人生之幸与不幸、得意与失意之间竟能如此近距离的交织在一起,他的心中涌起了一种对自己刚才兴奋神态的自责,怎能将自己的得意建立在别人的失意之上呢。古人云,天才李白,地才杜甫,人才王维。金源鑫百感交集,有些失态的喊了声:“收当!”
没想到身后的伙计覃海生不紧不慢的回了句:“老板,柜上已经没有现金了。”
“什么?”
金源鑫没有反过神来,柜上资金周转是紧张,但没有现金那叫当铺吗?再者,现金明明是有的,这一点金源鑫做为老板是心中有数的。正在书写当票的胡一添抬头蹬了覃海生一眼,嘴里的“有……”字还没有出口。覃海生就抢先一步又加重语气答到:“老板,没有现金!”
金源鑫扭头注视了覃海生的眼睛足有两三秒钟,他突然醒悟,这是“三合当铺”发现诈当或赝品的暗语。很多行当都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规则、暗语、切口或黑话等等,诸如钱庄、当铺这些天天与财物打交道的行当更是如此。但金源鑫有些不解,这个小伙计离着柜台还有一些距离呢,根本没有看到画呀,难道是自己真的打眼了吗?就在金源鑫还在犹豫不绝的片刻,中年美妇已经开始快速的将画轴从金源鑫的手中抽了回来,麻利娴熟的将画轴卷了起来,身边的老妈子恰到好处的接过画放入了竹筒,两个人的配合简直就是天衣无缝。“没有现金,我们可不当,只有另寻它家了……”燕语莺声般的语音未落,主仆二人已经匆匆出门,扬长而去了。无须再有什么疑问,中年美妇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双方都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思,只是守着不成文的行规没有说破罢了。金源鑫心有余悸,刚刚人在局中,不由自主的被人牵着走,被覃海生一句“没有现金”破了局,立刻看出了中年美妇竟是一个诈当的老手。接手当铺这么多年,也曾在生意上有过失手,却从没有过今日凶险。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不解的问道:“海生,怎么看出来的!”
“金先生,祖传至宝,平时谁肯轻易示人。如今她因为生活所迫来当,哪一个来到当铺的人不是生活所迫,但是,您看她像落魄之人吗?她衣着华贵,还带着跟班的老妈子,如此这般刻意展示自己的身份,无非是为了显示当品的价值和真实性,而这一切恰好暴露了她的欲盖弥彰。凡是来到我们铺子进行典当的人,其肢体和神态一定会对典当的原因有所流露,细节是掩盖不住的。我敢断定,离我们铺子不远处,一定会有一辆启动好的汽车在接应着她们,以便得手后快速离开。”
覃海生娓娓道来,环环相连,通情通理,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卖弄,语气中相反还充满了谦逊之意。他接着说道:“金先生,您时常告诫我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要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永远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旦有了闪失,那就是灭顶之灾。我们不仅要看典当的物件,还要对前来的典当人具有中医先生那种望、闻、问、切的本事……,同时还要有不急、不燥、不贪、不侥幸的心态……”金源鑫抚摸了一下后脑,对胡一添说道:“想想那天发生的事情,我现在后脖颈子还冒凉风呢。若不是海生及时提醒,一旦打了眼,我们恐怕现在早已关门歇菜了。看来,这掌柜的位置,是该交给海生来做了。”
金源鑫说出这番话的含义再明白不过了,这就是非正式的通知胡一添,覃海生要成为“三合当铺”的掌柜了。胡一添听了大吃一惊,他本想借着送老板回内宅的机会递上几句覃海生的不是,没想到,这小子竟要一步登天,真的要做掌柜的了。“他不行!”
胡一添脱口而出,话一出嘴,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不行,”金源鑫再次停住了脚步,不容质疑的对胡一添说道:“他行。想想海生十三岁到我的铺子,大字不识一个,从扫地端茶做起,现在他写的字比你这个记账先生还要漂亮吧。还有,他对当品的鉴定、当银的把握,真真是恰到好处啊。就算是闭上眼睛,他也能找到每一件当品的位置,还有当银的多少,赎当的日期,全部都了然于胸啊。更重要的是,海生的人品,那是整条水手街上都认可的。虽然说商人利字为重,但利从何来?短期的利、眼前的利,可以从杀鸡取卵而来,可以从坑、蒙、拐、骗而来,但长远的利、长久的利,是需要人品的。”
胡一添听罢金源鑫这番好似解释、好似开导、又好似教诲的话,竟然是无语了。他觊觎掌柜的位置已经很久了,甚至可以说是垂涎三尺,他曾向身边的朋友们夸下海口,称“三合当铺”的掌柜非我胡一添莫属。没想道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凭白的成为了它人的嫁衣,便宜了一个穷小子。身边的朋友又要有嘲讽他的话题了,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又怎能咽下去。胡一添的内心中充满了对覃海生的怨和恨,搀扶着金源鑫的手都有些发抖。他心中暗想,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金源鑫是老糊涂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