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泥街的原名叫作清水巷,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没人知道,名字的来历更是无从查考。只是这里一遇到下雨天,道路便泥泞难行。而香港恰恰是长期饱受台风和雨水侵扰的地方,春夏期间多雨,夏秋之间多台风。说来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清水巷便被人们贴上了烂泥街的标签。久而久之,烂泥街这名字不胫而走,原本的名字清水巷到被人们渐渐的遗忘了。烂泥街七号是一座三层小楼,岭南风格的中式建筑,看上去有些年代了,由于房主多年未进行维修,小楼很多地方外表的墙皮已经脱落了,形成了一块一块如同苔藓般的印记,给人一种破落不堪的印象。覃海生的母亲覃韩氏就住在三楼最右侧的一间斗室里,房间很小,并且一天里难得见到一点阳光。覃韩氏只有四十左右岁,每天靠给人家缝补衣服和洗衣服为生。二十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覃韩氏在一艘破旧的渔船里产下了一个男婴,因此取名海生。为了使妻儿免受风浪之苦,海生的父亲、以船为家的覃老大租下了烂泥街七号的一间斗室,以便母子安身。就这样,覃老大不仅得到了一个儿子,同时也算真正有了一个安稳的家。从此后,覃老大照样出海打渔,而覃韩氏一面照顾着嗷嗷待哺的海生,一面给人家缝补衣服、洗衣服挣些钱补贴家用。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注定在得到大海馈赠的同时也要承受大海的狂暴。就在海生六、七岁的时候,覃老大出海打渔遇到了强劲的台风,结果是船沉人亡。可怜的覃韩氏,在海边痛哭了三天,结果连自己丈夫的尸首都没有找到。突遭如此变故和沉重的打击,坚韧的覃韩氏并没有倒下,她擦干了眼泪,收藏起悲伤,依靠简朴和勤劳,将海生一点点的拉扯大。她要把覃老大唯一的根抚养成人,延续覃家的血脉,这就是这位善良的母亲最淳朴的追求和心愿。此时,覃韩氏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着衣裳。生活的磨难使她过早的显露出了不应有的衰老,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是满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她的双手关节因为常年洗衣服而变得凸起变形,失去了灵巧性,后背微驼,常年劳作形成的腰肌劳损使她苦不堪言。只是在她的心中还燃烧着一团火,一团充满希望的火,那就是她的儿子覃海生,她生命中的一切。房门被轻轻的推开,覃海生轻盈快速的闪了进来,轻声但低沉有力的叫了声:“妈!”
聚精会神做着手中活计的覃韩氏被吓了一跳,手中的针差点脱落,她抬头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儿子,故作填怒但又充满惊奇和喜悦的口吻道:“这孩子!”
随后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仔细的端详着儿子,眼神中流露出来不尽的慈祥和爱意,继而又有些不安的问道:“市面上这么乱,东洋兵邪火着呢,你不在铺子里好好的侍奉着东家和买卖,跑回来干什么?”
不等覃海生回答,又追问道:“金先生知道你回来吗?”
“知道。就是金先生不放心您,说是小日本鬼子占了咱们这地方后,把市面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现在是人人自危,所以特地让我回来看看您的。”
覃海生一边轻松欢快的回答着母亲的问话,一边过去扶住母亲的胳膊走到了床边,母子二人手牵着手双双坐下。听着儿子的回答和充满喜悦的语调,覃韩氏放下心来。其实她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的,知儿莫过母嘛,只是作为一位母亲总要对孩子多加几分关爱,所以一见面就免不了一些询问和叮咛,话说回来这也几乎是每一位母亲的通病。覃海生将母亲正在缝补的衣服拿开,握住母亲的手,声音有些哽咽的说道:“妈,您太辛苦了,以后就不要再这样劳累了,我会好好的照顾您的。”
覃韩氏并不知道覃海生说这番话的真实意思,只当是儿子懂事,孝顺心疼自己。她一扫脸上的阴霾,欣慰的笑道:“傻孩子,只要你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妈怎样都不累。你看,妈不是好好的吗?……”“海生回来了,娘儿俩在说什么体己话那?”
一个公鸭般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接着房门就被推开了。显然,来人已经在门外偷听了一会了。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枯黄,眨着一双绿豆般小眼睛,弓着大虾腰,好似大烟鬼的男人不紧不慢的踱步走了进来。这不是别人,乃是房东苟瑞发。覃韩氏见状慌忙的站起身,忙不迭的迎前两步,惴惴不安的说道:“是二爷啊……。”
苟瑞发在家中排行老二,故覃老大夫妻二人自从住到这里后,就一直称呼房东为二爷。这虽然包含着双方身份的差距,但是更多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尊称。苟瑞发将头上白色亚麻编织的礼帽摘下来拿在手中,扫了一眼站在覃韩氏身后的覃海生,摇晃着小脑袋一摆手中的礼帽,故作亲切的说道:“老嫂子,跟您说了十几年了,什么二爷啊,二爷,太外道了,叫先生,叫先生就中,要不就叫我的名字——瑞发。”
覃韩氏听着苟瑞发这貌似亲切的话语,心中不断的打着鼓,紧张的不由自主的搓着双手,刚才见到儿子的喜悦劲头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真真的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沉默了片刻,她有些难为情的说道:“……二爷,您看……这……,您看……”覃韩氏欲言又止,同时不情愿的偷偷撇了一眼身后的儿子。覃海生见状,感觉有些诧异,他觉得房东一进门,母亲就如同突然被马蜂蛰了一般,忙关切的询问道:“妈,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没等覃韩氏吱声,苟瑞发不失时机的接茬说道:“侄小子,你妈都两个月没有交房租了……”语气中暗含着咄咄逼人之意,刚进门时那虚假的亲切感瞬间就被抛到了脑后,敢情房东这是来催租的。覃韩氏叹了口气,搓着的双手紧紧的攥住了衣角,低头无奈的哀求道:“二爷,您也知道,自打最近东洋人占了咱这地方,市面上一直乱的很,很多老主顾都不用我洗衣服了,日子艰难,人家都自己动手了。我现在接的活连过去的一半都不到,价钱还下降了三、四成,您抬抬手,再宽限我几天吧……”苟瑞发把手中拿着的礼帽扣在头上,双手一摊,一脸的苦相,卖穷道:“老嫂子,咱们这是相处多些年了,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我也难啊,这日本人什么东西都讲配给,并且市面上一天一个价啊,你说我也得活不是。”
听着短短的几句对话,覃海生立即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原来房东是上门催租的。听着母亲哀求房东的声音,他的心如同刀绞,此事若是发生在以往,他毫无办法,只能是暗自忧伤。如今不同了,他暗暗想道,今后绝不让母亲再受这样的委屈了。他坚信,从今以后自己也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了。同时在覃海生的心中更加充满了对金源鑫的感激,若不是他关照让自己回家看看,真不知道母亲该怎样迈过眼下这道难关呢。“两个月的房租是多少?”
覃海生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缓一些,向苟瑞发问道,但他的话语中仍充满了无法消除的生硬,这是一种挺直腰杆的生硬。苟瑞发对眼前这个自己看着光屁股长大的年轻人有些不屑一顾,他用右手比划了一个八,轻蔑的回答道:“不多,八个军票。”
覃海生想都没想,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叠军票。这实在是出乎苟瑞发的意料,他的双眼立刻直了,同时屏住了呼吸。覃韩氏也双手抚胸,被儿子的举动惊住了。覃海生也是平生第一次从口袋中掏出这么多的钱,他的双手甚至有些发抖,默默数出八张军票递给了苟瑞发,问:“够了吧。”
苟瑞发一把接过钱,连连点头,回答道:“够,够了。好小子,行,出息了,能够替你老娘担当了。”
随后他又狡黠的转动着一双不安分的眼珠,一语双关的问道:“大侄子,你这是在哪里发的财啊……。”
覃海生听出了苟瑞发的话外音,但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转向同样露出惊愕表情的母亲,平静的解释道:“妈,金先生升我做掌柜的了,这是他给我的钱,让我来看看您,就怕您遇到什么困难。”
覃韩氏听罢,两行眼泪立即就流了下来,对这从天而降的喜讯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用双手不断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连声说:“好人啊,好人啊,金先生真是好人啊……”苟瑞发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就要发达了。他立即话头一转,赔笑打趣道:“老嫂子,哭什么啊,这是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大侄子出息了,做掌柜的了,‘三合当铺’的掌柜啊,你应该高兴,高兴!从今以后您就请着享福吧。”
接着,苟瑞发又煞有介事的拍着覃海生的肩膀,言不由衷的说道:“这么年轻就做了掌柜的了,还是进士坊的掌柜的,我脸上都跟着有光啊。那金源鑫是什么人?仁者,爱人;智者,识人。这两条他都占了,要不怎么都管他那叫进士坊呢,学问大着呢。侄小子,你能被金源鑫相中,前途无量啊,我就等着沾你的光了。我敢打赌,你一定是香港当铺中最年轻的掌柜的,没有第二个,绝对没有。好了,不打扰你们娘俩了说话了……”苟瑞发喋喋不休的说着,因为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弓着大虾腰转身离去。他的前脚刚刚迈出房门,又转身回来,对覃韩氏貌似关心的问道:“老嫂子,那药您还要不……”“什么药?”
覃海生问道,接着他又急切的询问母亲,“妈,您病了?”
“没什么,都是老毛病,不碍事。”
覃韩氏回答完儿子的话又急切的对苟瑞发摆手说:“不,不要了,让您费心了。”
她想快速的将这个饶舌的房东打发走。“请您等一下,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覃海生叫住了苟瑞发。苟瑞发内心闪过了几分窃喜,刚才他已经用眼角飞快的扫过了覃海生手中那些军票了,他暗想,赚钱的生意来了。“你妈妈的关节炎最近犯的很厉害,经常疼的整宿睡不着觉,让人看着都心疼,现在要想买止疼药……,”苟瑞发故意停顿了一下,吊了吊胃口,接着对覃海生说道:“你也知道,日本人对这类东西管制的非常严格,说是军需物资,市面上根本就没有。要买,只能到黑市上去淘换,不仅风险大,而且价格……”覃海生抓住母亲的手,看着那些变形的关节,问:“买药需要多少钱?”
苟瑞发张开手掌,在空中摇了摇。覃韩氏抓住儿子的衣襟,焦急的摇头说道:“不碍事的,儿子,真的……不碍事的……”她舍不得钱,尤其还是因为自己花费的,她更不想因此拖累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由此可见一斑啊。覃海生没有理会母亲的话,他将数好的军票交给了苟瑞发,表情凝重的叮嘱道:“给您添麻烦了,还是尽早一点把药买回来。”
苟瑞发快速的将钱塞进了腰包,仿佛晚了覃海生会后悔把钱夺走一样。他对覃韩氏夸奖道:“老嫂子,侄小子是咱烂泥街后生中最有出息的,你好福气啊。”
接着故作神秘,露出了一张掮客惯有的嘴脸,压低声音对覃海生的耳边悄悄的说道:“这种事是有很大风险的,日本人查的紧着呢,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好在我认识的走货人比较多,要不就是有钱也难弄啊。自从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东洋人举行了入城式后,酒井隆——就是咱们现在的总督,就给那些东洋兵放了大假,还得了啊,这些日本兵就像野兽放出了笼子,光天化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谁家要有大姑娘小媳妇的,不敢出门啊!这是什么世道啊。”
苟瑞发皱着眉头,摇晃着脑袋,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背着双手心满意足的走了。覃韩氏这时才得到了空,抓住儿子的手放在胸前,问:“真的做了掌柜的了?”
覃海生点点头,脸上满是喜悦。覃韩氏仔细端详着儿子,低头喃喃细语道:“你爸活着该有多好啊,他要是能看到你今天这么有出息,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呢。一定会说,这是老覃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听着母亲的话,覃海生的鼻子一酸,眼角有些湿润了。覃韩氏抬头看到自己的话勾起了儿子的伤心处,不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模糊了,她连忙转换话题问道:“你做了掌柜,青莲姑娘知道了吗?”
看到覃海生摇头,覃韩氏催促道:“这么大的喜事,赶快告诉青莲啊,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