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午后,乌云蓄势成雨,下得好不热闹。如意将焉知叫到房里,眼中蓄着泪,轻声道,“姐姐想同你商量一些事情。”
焉知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郑重地点头道,“姐姐请说。”
如意忍了忍泪,稳住情绪道,“八岁那年,我弟弟走了,家里备受打击,找人一算,竟说是我克的……我也明白,他们总要找个由头的,才能活下去。没过多久,我就被送进宫来,从此一切都得自己做主。你还好,义父是焉公公,走到哪里都被人敬畏三分,我呢?谁也靠不上,家里头也决绝地跟我断了联系,日子可想而知。”
泪水成串儿地落下来,湿了一脸,焉知也跟着抹泪,然后拿出帕子,小心地替姐姐擦去泪水。“遇到公主的那日,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日子。公主的帕子被风刮落在一棵又高又直的树上,她气得跺脚,然而那树并不好爬,宫女太监无一能攀上去,我手里攥着石子,爬上一个极好的位置,朝那帕子瞄了又瞄,然后猛然打出去,中了,帕子也就飘落下来。公主笑了,拉着我问怎么能打得这么准?我说小时候为了带弟弟,经常用石子打树叶逗他笑,可后来弟弟没了,自己也进了宫。说着说着就哭了,公主抱了抱我,说让我以后跟着她,打树叶给她瞧,陪她玩儿……就这么,我一直跟随着公主到如今。这些年无论风霜雪雨,我一直坚定地跟着她,陪着她,我本打算将我此生全部奉献给她,可是……”她顿了顿,眨动哭红了的漂亮眼睛,十分纠结地说,“今日看她就这么舍弃了潘略,我心里也怕了。那可是潘略啊,有勇有谋,武功高强,对公主忠心耿耿,为她出生入死,从未有半分动摇。尤其是这一回,自南疆归来,死里逃生,且办成了大事,可是,一句无用,说舍弃就被舍弃了,眉头都不必皱一皱……实在是铁石心肠。还说我若想离开,也要早做决断,原来在她眼中,有用之人可以被捧到天上,无用之人都是片刻不留的。我不敢保证自己会一直对公主有用,无人敢做这样的保证,所以有朝一日,你我若都无用了,会是什么下场?”
焉知沉思片刻,抬眼看着姐姐道,“我也没有主意,但是,我这辈子最信的就是荀公子,我跟了他近十年,朝夕相对,日月相守,发自肺腑地钦佩他的才华和仁心。而且,这世上无人会比荀公子更了解临安公主,既然我与姐姐要做决断,不如让我去问问他的意见。但无论如何,我此生既然认了姐姐,生死都要在一起,永不分离!”
如意点了点头,释然一笑,“好,你去问问看。你说的对,无论如何,我们姐弟都要在一起,这样也就没什么可忧可怕的了。”
申时,雨借风势,愈加凶猛,焉知依然顶风冒雨来到惜泓居,人与马都狼狈不堪。众人见了,自然知晓事出紧迫,焉知不得不来见荀公子,于是招呼其换了干爽的衣服,便就将其让进子修的书房。晋威端来热茶,焉知急急地喝了一口,猛然被呛到,咳了数声方才缓了过来,红着脸微微喘息,不知该从何说起。晋威依然立在质子身后,不言不语,却也无法置身事外。“慢慢说,想到什么就先说什么。”
子修温和的言语打在焉知心上,他不由自主地问,“公子,您觉得临安公主是不是只留有用之人?若是如此,当初您让奴婢投奔她,有没有替奴婢想过,一旦有一天奴婢没了用处,会是什么下场?”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质子语音坚定地回复道,“除非你自己选择做无用之人,她才会弃了你,若是情非得已,即使没了用处,她也绝不会弃你不顾。”
话一出口便定住了焉知。“但她又是无比骄傲之人,因此你若开口要走,或是有所摇摆,甚至对她失望、没了信心,无论多痛,多不舍,她都不会挽留。”
焉知起身,深施一礼,“受教了,公子,奴婢这就回去了。”
说罢便要离开,子修也不挽留,只在后边追了一句十分有力量的话,“焉知,今生能追随公主,是你最大的运气,你自当意志坚定,不断修炼,成为有用之人,若因病了、老了而失了能力,公主自会善始善终,护你余生。”
焉知走后,晋威坐到子修对面,轻声道,“看来起凤阁内发生了大事件,不然焉知不会摇摆不定——有用之人变成了无用之人,然后被公主舍弃——定是看到了此情此景,他才会冒着风雨来求公子的见地。那么,被舍弃之人会是谁呢?”
子修回复道,“为了打通一条消息链路,公主调用了得力之人往返皇都与南疆,陛下对此颇为不满,才会于月夜来敲打我。一切因我而起,结果板子却没有打在我这里。公主怕得力之人受到牵连、伤害,便摆出要舍弃无用之人的态度,让其远离是非之地。”
然后叹了口气,“所以,潘略应该是被她故意气走了,这一步棋,她走得不够聪明,多么重要的人物,岂能这样舍弃?如意焉知见了,不明其理,竟也跟着动摇……所以说公主真是骄傲又任性。”
晋威跟着叹气,然后直截了当道,“今日之事,连同公子刚刚说的话,奴婢会一字不漏地告知陛下。公子莫怪,奴婢若想长久地留在惜泓居,就得对陛下忠诚。”
子修淡然笑道,“无碍。”
然后又恳求道,“我想让你出面劝劝潘略,让他别意气用事,说走就走。”
晋威有些为难,“潘略也是骄傲执拗之人,不怎么听劝,奴婢在他心中并无分量。”
沉吟片刻,进而说,“倒是玄普可以试试。”
玄普答应得颇为痛快,倒叫质子很是意外,几乎没有费任何口舌,“仙人”的一个“好”字便脱口而出。子修有些局促,也想不出别的话,直接说,“我会好好报答你。”
玄普笑道,“报答也是公主报答,奴婢留住她的心腹大将,应该可以得到一些想要的好物,这一点上,公主向来阔气。”
说罢也就冒着风雨出了门。“每个人都有欲望,这便是公主成事的基础,她总能满足有用之人的各种要求,以调度他们达成自己的愿望。”
质子看着晋威,会心一笑,“她真是骄傲任性又阔气。”
风雨渐弱,眺莲墓园格外肃穆,潘略如一座落寞之碑,立在另一座书写着“潘氏族人”的碑前,手上拿着一壶好酒,本想在此喝完再走,可是刚刚只喝了一口,就觉得满口苦涩,毫无往时的醇美滋味。也难怪,心中灌满了苦涩,琼酿玉液也尝不出甘甜来,他无可奈何地将酒壶放置于墓前,跪地叩首,然后起身离开。刚到墓园的门口,便见头戴笠帽、身着蓑衣的玄普正与两个守墓人说话,斜风细雨之中,更显仙人风姿。两个人重新回到一座墓碑前,见玄普叩拜完毕,潘略紧忙回礼,然后音色略微沙哑地问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玄普答道,“去了起凤阁,焉知说你不在,又说你也有可能不回去了——”潘略嘟囔道,“他哪里都好,就是嘴巴太快。”
玄普回怼道,“你哪里都好,就是说话太硬,因此皇宫之中除了起凤阁,你哪里也待不下去。现在起凤阁也待不住了,你还能去哪儿?无非是来此处拜一拜,静下心来想想前程。”
“原来你来此处,是想游说我回去起凤阁。”
潘略凄然一笑,“也对,公主对有用之人向来大方,你若能留住我,规劝我跟她服软,至少可以得到一两本珍贵罕有的曲谱。”
说罢转身就走。“喂,你别不识好歹。”
潘略停下脚步,却也没有回头,“你若识时务,当初皇后点将,你怎么不应?惜泓居危机四伏的,你反倒欣然前往。自己这样,还规劝别人要知道好歹,可笑。”
玄普也不含糊,自如应对道,“我随心而为,好歹判得无误,不像你,拧巴,心里一万个不舍得离开,还要嘴上逞强。你既然奉全棠延最聪明骄傲的女子为主,就该明白,这辈子看不到她对你明着服软的一天。因此,别为了嘴上痛快、体面,让心苦一辈子,不划算。若这番话还不能让你回头,去公主那里耍一回赖,那么你就是甘愿做无用之人,根本不配留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