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朕所知,荀国怪才朱繁影对睨王忠心不二,釉麟几番使力,依然动摇不得,那么,玥儿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打动了此人,换得了一封明白人的来信?”
“清宵邕睦。”
果然是清宵邕睦……雨静静地下着,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大地。皇帝躺在榻上,感觉一扇窗户似乎留有缝隙,湿润的夜风吹拂了幔帐,摇摇晃晃间,似有人影隐于如梦的幔帐之后。“焉汶。”
一声轻唤引来了一阵柔软的脚步。寝室之外,焉汶应了一声,“奴婢在。”
这样的应答,皇帝听了许多年,听成了一种无可替代的习惯。“朕睡不着,想去琴室抚琴。”
焉汶自如应对道,“奴婢这就让秦芗去准备。”
轻缓的脚步声渐远,片刻之后又近了。“陛下,已准备妥当。”
皇帝入了琴室,看着久不曾动过的古筝,虽然光洁如新,却又觉得其上有些看不见的久积的尘埃。手指触动了琴弦,回忆拉开了一角,一点一点展开,两张孩童的笑脸,两颗越走越近的心,一样的天赋、聪明的头脑、奇奇怪怪的想法、妙不可言的默契……不停地缠绕、交融、积累、升华……终成一种祸患、罪过,几经撕扯、砍伐,心也就怕了,人也就散了,回归成原本的平地与云天,遥遥相望,永难触及,唯期清宵绮梦,可得邕睦绵绵。“你又哭了。”
皇帝看着秦芗,温和笑道,“这曲子果然有毒,总觉得你心里藏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此曲才能打在心上,疼出泪来。”
秦芗并不慌乱,轻声回复道,“无根之人动情无用,不过心是热的,活的,与常人无异,所以此曲扎进心里,触动了泪。”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不为所动的焉汶,挑眉道,“你怎么不哭?看来是个铁石心肠。”
焉汶也不慌乱,躬身施礼道,“奴婢心也是热的,活的,只是在陛下身边待久了,有幸见识了您的雄才大略,博大胸怀,觉得自己心里再疼、再难也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俗情,便就能管住泪。”
当第一缕晨光洒落至人间,雨也就停了。襄王府里,李锜如常地早起练剑,因剑法常年有名师指点,招式玄妙繁复,纵跃趋避变化多端,迅捷而直击要害,着实是上乘功夫。襄王相貌俊朗,生得如雪的肌肤,虽是少年得志,平日却也谦和大气,说起话来温和而有章法,只是偶尔亮剑发威,弹无虚发,全打在实处,以彰显其威严强势的一面。王府上下经他治理,人才济济,和顺团结,密不透风,罕有漏洞可钻。襄王虽习惯于早起练剑,却并不喜欢除师者以外之人在旁观看,众人皆知晓此事,也就从不在旁惹他不悦。今晨倒是不同,居然有人立在开阔繁盛的花园里,气定神闲地瞧他练剑,必然不是得力之人不尽心阻拦,而是不敢阻拦,因为观者是临安公主及潘略。待剑入鞘,襄王款款来至姐姐面前,恭敬地施礼道,“姐姐来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也好做些准备。”
青玥挑眉笑道,“我到自己弟弟家里还需要提前打招呼吗?”
襄王会心笑道,“您还是这样,总爱挑我话里的错处。”
姐弟俩边走边聊,话题多是彼此都感兴趣的,潘略故意隔开一个恰好的距离,默默跟随着。作为旁观者,潘略觉得在所有的弟弟之中,公主最欣赏的必然是襄王,两个人都是极为聪明、很有见识的那类人,聊起天来海阔天空,滔滔不绝,颇为融洽、畅快。只是,近年来襄王野心勃勃地盯着太子之位,以及未来的皇位,又让公主十分担心、纠结、恼火,却也劝阻不得。到了书房门口,襄王转过身来,朝潘略浅笑道,“对了,潘略也是高手,看本王练剑有何错处,还望指教。”
潘略习惯性地望向公主,公主搪塞道,“釉麟剑术高超,身背后站着全棠延最具声望的剑客,岂是他能妄评的。”
然后对潘略道,“本宫与釉麟有话要说,守在门口,谁也不许进来。”
潘略点头应允。姐弟二人入了书房,潘略将门关严,挺立在门外,四下打量了一番,见管家仍立在不远处看着他,立时眉头一簇,摆了摆手,管家便也懂了,转身离开。“昨夜被父皇敲打了一番,遂老实供出了打探荀国消息的策略和行动,期间也提及了你对莫、申、乌、许四国的运作……觉得有必要早起前来提醒你一下。”
襄王沉稳地点了点头,“其实我同姐姐一样,不过是对南疆五国十分关注,想打探出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再禀告父皇。”
青玥面色一沉,“跟姐姐不许说套话。”
襄王不得不重视起来,“实话就是好奇,对棠延所有值得关注的事好奇……姐姐也是好奇,才会行此险招,招来一顿敲打。”
青玥脸色有所缓和,音色却凝重起来,“我被敲打倒还好,你则不同,不可能只是敲打。”
襄王心中明了姐姐的意思,却也执拗地说,“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父皇若想发威,我也接着,不怨什么。”
室内安静了片刻,公主轻声道,“釉麟,很多话姐姐若不说,估计你就听不到了……因此必定是你不爱听的话……所以你还要听吗?”
襄王看着姐姐,如此亲切、美好的姐姐在他心中也是无人能及的。“您请说吧。”
公主沉声道,“你心中的志向姐姐都知道,但是,既然有了珂雀,你就不能存着这样的志向了。你以为有赢的机会,可是,父皇何等英明睿智,岂会给你机会?若你肯知足止步,未来必定一片大好。南然爱你,你们有可爱的儿子,你岳父是棠延最具实力的富商,家产不可计数,你是他唯一的女婿,在他心中极有地位……所以,你还要怎么样?这世上有些东西生来就不是你的,必然是别人的,就像你所拥有的,也是别人梦都梦不来的。”
归程,阳光分外柔暖,照在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只是,沐浴在这样的幸福光影里,公主之心却依然很痛。刚刚那番逆耳的话,在心里反复斟酌了无数遍,今日终是对二弟说出口了,却觉得果然是劝阻不得,十分无用。“潘略,本宫还不想回宫,这附近有什么清净地方,可供本宫停留一会儿。”
潘略不假思索地回复,“眺莲墓园。”
公主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甚好。”
走入墓园,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亭台楼阁、竹林溪水无不披着肃穆安然之光。潘氏族人之墓为圆形,用块状青石垒成,碑石上有天然的祥云纹路,碑文虽只有简单的四字,却也风骨遒劲,筋力丰厚,是棠延著名书法家的手笔。虽碍于身份的限制以及潘家与故去臻王的羁绊,无法依礼叩拜,然而公主还是在宗族祠堂里恭敬地上了一支平安香,潘略郑重地回礼致谢。出了祠堂,二人沿着婉转的溪流行走,进入一片葱茏的树林。林间鸟鸣声声,阳光自叶片间投射而下,随风晃动,散落在公主身上,脸庞上,不经意地被潘略瞥见,他很想伸出手替其拂去那些光之碎片,或者索性遮住,然而,终究只是想想而已。一个时辰之后,二人走出墓园,策马回宫,路上经过永固马场,偶遇了勤王赵廷钊。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微妙,潘略拍了拍颇有灵性的戾墨,一人一马便就躲出去很远。“来骑马?”
明知是一句废话,却也总要说些什么。廷钊点了点头,也分外局促,轻声问,“公主这是要回宫去?”
也是一句废话。“也不急,要不要比试比试?上次输给渭王,被他奚落了一顿,颇为生气,正好找你出出气。”
廷钊脸一红,嘟囔道,“这样小气啊。”
公主立时正色道,“敢说本宫小气,简直找打。”
说罢便朝廷钊挥了一鞭子,廷钊也不躲闪,实实在在地挨了打,公主看起来已后悔于自己使了力气。“喂,怎么不知躲啊。”
然后将身子倾靠过来,柔声问,“疼不疼?”
廷钊凌乱地眨眼,脸颊更红,嘴唇发抖,“疼。”
公主收回身子,明媚一笑,“疼就对了,算是父债子偿了!”
说罢驾马疾驰而去。潘略见状,紧忙催动戾墨跟了上去。廷钊依然愣在原地,回不过神来。此后,廷钊自然无心练马,悻悻归家,又怕母亲察觉到自己肩头有新伤,只得来到三弟房里,让其为自己敷些药。“公主果然心狠,竟然真打。”
廷钊一愣,紧忙辩解,“你这孩子,没头没脑地提公主做什么?是我不小心被鞭子伤了。”
廷仁处理好伤口,替大哥穿好袍衫,轻声叹气,倒像个爱操心的长辈,“我虽小,却不是不懂事情。大哥这般威武能耐,一条鞭子岂会躲不过?再说,棠延天下,敢朝大哥挥鞭的唯有公主。我虽心疼哥哥,却也无计可施,喜欢谁都是自己的心说的算,外人再怎么劝也无用。”
廷钊无话可说,暗暗感叹三弟也确实不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