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明仙已安睡,也许惜泓居内之人大都已安睡,质子立在院落当中,看着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发呆。对于公主坠马之事,他有说不清的感受——那当时,他不可能知情,心却慌乱不已,登时要死去一般,艰难的感受持续了一小会儿,心又活了过来,如常那般平稳跳动——果然是一切皆在心上,谁也无从知晓。他知道命晋威去求证莫须有之事有多么无理取闹、有违常理,然而,他还是拿出威严的姿态命令其去打探一番。晋威虽照做了,给出了令其心安的答案,却也敲打了他的心,让他疼,让他觉得自己很——,他不知道这里应该如何评价自己,他不想承认自己仍然、并且会一直对公主存有情感,可心上的圣地光芒万丈,照得他通体通明,藏不住真心。别说知己痛恨这样的自己,连自己也痛恨。不知为何,欢白默默走了过来,壮硕的身子依偎着质子,甚为乖巧。“原来你也有失眠之时啊。”
质子会心一笑,抚摸着欢白额上的肉球,将近一个月左右,其大小不再有变化,估计是长成了,只是手感越发坚硬、火热,不似从前那般柔软了。片刻之后,晋威也来到身边,轻声说,“您还不睡?做文章遇到挫折了?还是,”他清了清嗓子,缓慢地说,“奴婢之言让您不舒适,搅扰到您了?”
质子没有犹豫,实话实说,“你的话我向来重视,也知道这次自己的做法十分不妥,但是,没有办法,那当时我必须求证一下,才会安心。我此一生,唯此处避绕不开,仙娘聪明无比,也明了了,不说什么。我跟你说这些,并非想为自己开脱,这样不对,不好,却也不至于不德。我知道边界在哪里,一辈子都会记得。”
微雨之晨,质子照例练剑,剑客们照例用心观察,也总能看出其中需要改进的地方。不同寻常的是,看客之中多了一只鸟,样貌体型与喜鹊相似,羽毛灰绿相间,有流水般的波纹感,双翅收拢于身侧,昂着头立于一棵古树的枝头,一动不动地观瞧着质子的一招一式。“恐怕又是勤缘山里进阶的灵鸟。”
成崊朝身侧的玄普喃喃,“瞧见没,欢白出来了,每到晨间那小家伙都懒得很,赖在榻上不肯起来,今日却一反常态,足见是感知到山里来了信使,出来听听父亲又传来什么消息。”
见玄普不作回应,觉得扫兴,嘟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懂鸟语,你就是跟我不亲,有什么事只顾告诉晋威。”
玄普露出微笑,“孩子,那鸟儿不发一言,我能告诉你什么?”
成崊蹙眉道,“倒也是。这就怪了,那么它来做什么?还请示知。”
玄普慢条斯理地回复,“飞累了,到咱们这里避避雨而已。”
成崊翻了个白眼,走去欢白身边,拍了拍它的虎头,轻声问,“喂,认得那鸟儿吗?”
欢白不发一言,灵光涌动的大眼睛紧追着主人之剑,看起来并不在意那只鸟儿。“看来不是什么勤缘山的灵鸟——”话音刚落,鸟儿倏然振翅俯冲,直奔锋逝剑而去,若是撞上了,必然也就分做两段,顷刻没了。质子舞剑正是投入起势之时,哪知会有鸟儿如此奔来,只得迅捷闪避,让鸟儿扑空。然而,这鸟儿似犯了犟病,兜转回来,再次寻剑而去,质子略一蹙眉,腕上使力,迫得剑身微微颤动,骤然将宝剑向上向前抛掷而出,宝剑于空中划出一条白色的弧线,急急刺入一棵粗壮的古树中,大半个剑身顷刻没入,剑也就被钉在树上了。“今日有些心浮气躁啊,被鸟儿一扰,便就丢了剑。”
成崊走过去,看着无辜中剑之树,调度腕力,自质地紧密的树上拔下宝剑,交还给质子,质子顺势将其入鞘。此时,鸟儿已不知所踪,欢白也扭身回了书房,玄普似无话可说,也默然走开了。成崊继续说,“腕力仍需增强,方可将剑身全部打入。不过嘛,这一招也不能常练,惜泓居内的古树成长不易,不可如此损耗,若有机会再去勤缘山,随便您使力气发泄。”
质子躬身施礼,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晋威,便就回去书房了。“公子怎么了?”
成崊好奇起来。“没怎么。”
晋威四下环顾,似觉得那只惹怒了质子的鸟儿并未离开,而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我都瞧过了,确实飞走了。”
成崊轻声说,“今日真怪,见识了乱发脾气的公子和急急寻死的灵鸟。”
然后快速溜了。晋威略一思考,来至玄普房中,看着正在擦拭竹笛的白发仙人,轻声问,“你怎么看?”
玄普打岔道,“进来也不敲门,没礼貌。”
晋威面色平静,继续延着主题道,“公子课业尚未写成,此时心绪不宁,并非好事。”
玄普安置好竹笛,笑道,“是啊,跟一只鸟儿置气,确实罕有,但有情绪又有什么不好?尚还年轻,这样才鲜活,可期突破。”
“欢白,那只鸟儿可是来找你的?”
书房中,质子轻声问来至身旁撒娇的欢白,听到其轻哼了一声,算作是承认了。“既然是勤缘山的灵鸟,来到此处应该是给你传递消息的,怎么会朝锋逝剑拼命?”
欢白眨动着大眼睛,忽而行动起来,去案上叼下锋逝剑,来至质子面前,一动不动。“看来我猜对了,你父亲是想拿回这柄剑。”
欢白再次轻哼了一声。“原以为此剑是白猿之物,而那白猿临终前又将其托付给我,我便可与之相伴一辈子……”停顿片刻,质子抬手抚摸欢白的前额,“也罢,我至今仍听不到剑音,注定不配做此剑的主人,今夜我会让晋威带你回勤缘山还剑。”
入夜,晋威带着欢白抄近路去往勤缘山,这一回,成崊没有陪同,因为玄普心中有数,余炎看在他的份上,绝对不会上演新节目了。一路上果然顺畅无比,很快就抵达目的地,欢白叼着剑独自去往山洞,晋威守在外头,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大树,心想不会再有什么枯木剑雨了吧?除了偶有风穿林而过,落下几滴白日里存在枝叶上的雨水,果然没有别的。不经意地,一棵树上似有蓝光闪烁,他起了好奇心,自如运用体内浮气,蹬踏上树,迅速来至树冠之上,寻到了一个枯木构建的鸟窝,发现了白日里来找锋逝剑拼命的那只怪鸟。确信是那只鸟,因为那鸟儿看他的眼神极有灵性,周身羽毛的波纹也几乎分毫不差,而且,鸟儿见了他,不飞不惊,似早已料到他会带着欢白来到此处。在这视线对峙的玄妙的时间里,鸟儿缓慢地挪开身子,一枚闪烁着蓝色幽光的椭圆形小石子出现在视野里,晋威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过石子,仔细端详,像是在看一张神秘而美丽的脸庞。片刻之后,晋威将石子放回原处,准备离开,鸟儿却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一根手指,他想了一下,轻声道,“这是灵物,你好好收着,我无功不受禄。”
那鸟儿却倔强起来,继续啄他的手指,直至他再度拿起那颗石子,鸟儿才停了下来,注视着他。“好,我收下它。”
见石子被晋威握在手心,鸟儿便趴在窝里,闭目养神了。晋威飞落至树下,继续在山洞外等候,偶尔还会有灵物飞来掠去,他均见怪不怪,未有行动。自公主将谢小灼赐予惜泓居,省去了不定时来勤缘山捉拿灵物的麻烦事,想要什么随时开口随时到手,而且听不到一丝抱怨,看到的则是心花怒放的面容,料定公主十分大方,那财迷才会殷勤至此。此时,一只毛色清浅、毛尖发白、样貌似鹿的灵物缓缓走来,腹部及尾巴皆为纯白,背部有一条深蓝色的条纹,贯穿了脊椎,颇为神奇。灵鹿停在晋威面前,默默注视着他,空气里有一丝淡雅的香气,十分沁心。“找我有事?”
晋威压着嗓子柔声问道。鹿垂首,形状美好的浅棕色鹿角对着晋威,轻轻摇晃了几下,那沁心之香越发清晰、醉人。“不,多谢。即使割一小点儿,你也会痛。”
鹿缓缓抬起头来,转身走去一颗大树旁,磨蹭了几下鹿角,然后“啊——哎——”地叫了两声,晋威缓缓走过去,借着自树叶间流泻而下的月光,看到了一块脱落的鹿角。晋威将其拾起,捧在掌心给灵鹿观瞧,灵鹿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转回头,慢条斯理地朝密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