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白走出山洞之时,嘴巴里仍然叼着锋逝剑,晋威不解其意,走过去拿过剑来,端详了一番,似毫无变化,随即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来。一道耀眼的白光刺痛了晋威之眼,眨眼之间,似有真龙出鞘,冲上夜空,他努力稳住心神,向上观瞧,树叶之雨纷纷落下,铺了满地。好厉害的剑光!他心生敬慕,也甚为欢喜,原来欢白之父要来宝剑,是为了助其进阶。待锋逝剑入鞘,四下立时黯然失色,晋威带着欢白迅速下了山,于半个时辰之后回到了惜泓居。成崊立即迎了出来问这问那,好不好奇,晋威半遮半掩,含混作答,玄普见状,忙让成崊为欢白擦拭身子,算是暂时支开了好奇心过重的少年。晋威与玄普去了质子的书房,晋威便将事情经过如实讲述了一遍,质子自然觉得欣喜,缓缓抽出锋逝剑,晋威顺势熄了灯,骤然之间,室内光如白昼,好不神奇。待剑入鞘,四下一片漆黑,晋威便又燃了灯,三个人聚在一起,又畅谈起来。“公子,您可得替奴婢主持公道。”
成崊冷着脸进门,安置好欢白,便也坐了过来,“见他们俩排挤奴婢,您难道不该训诫一番吗?”
质子清浅一笑,“哪里有,今日你当值,自然要先做好分内之事。此时想知道什么,我让晋威悉数解答。”
成崊脸色依然没有缓和,“别的就算了,锋逝剑威力倍增,剑光如此猛烈,我倒想对月舞剑,瞧瞧它的能耐,不知算不算放肆、逾越?”
三个人皆看向质子,质子倒也不局促,大方回复道,“只管去练,我们也想欣赏一番。”
院落之中,三位看客凝望着一位自信满满的剑客。锋逝剑对着月光,一点一点绽放出无限剑光,成崊握紧剑柄,手臂与剑暗暗较劲,直至某一刻,不必任何动作作势,他即刻展开惊人的轻功,整身骤然拔起,轻飘地跃上此前受了剑伤的那棵古树顶端。“古树啊古树,对不住了,你又要受苦了。”
音色清脆,带着成崊特有的俏皮与淘气,锋逝剑挥舞开来,登时把庞大的树冠围拢于耀眼的剑光中。枝叶纷纷落下,倒像是下了一场充满绿叶鲜味儿的奇妙之雨。玄普雪白的双眉微蹙,向身侧的晋威说道,“剑光威力如此之大,若运用不当,反受其害,可并非好事。”
晋威低声回应道,“若能进阶入境,与锋逝有了十足的默契,便能自如掌控剑光明灭,必将是大大的好事。”
玄普摇头,“谈何容易,反正成崊与我都不行,你嘛,和潘略、余炎差不多,倒还有一丝希望。”
晋威有些不悦,“不要把我和余炎摆在一起比。”
玄普笑道,“忘了,你不如他。”
晋威觉得与玄普斗嘴毫无胜算,也就不搭理他了,转脸看了看质子,见其心无旁骛地看着成崊极为顺畅、充满力量的招式,心下释然、欢喜,觉得终有一日,锋逝剑会诚心奉勤奋而卓有天赋的质子为主的。突然之间,成崊觉得持剑之臂微微震颤,想来是锋逝剑始终不服他,才会越发较劲,便也倔强起来,使力与之抗衡。岂料越是如此,臂膀抖动得越剧烈,才知剑光已射出沉重的寒意,几乎将整条臂膀冻住,心中便也生出惧意,觉得再用强下去,只会陷入危局,当下停住,默默运行内功,使得周身宁定,进而持剑自树顶跃下,稳稳落了地。晋威看在眼里,心想成崊剑术十分了得,剑上饮血无数,如今竟就这样认输,看来公子若想得锋逝之心,仍需从长计议。晨光装扮着起凤阁里盛开的花朵,以及欣赏花朵的临安公主。她很少欣赏花园里的奇花异草,她的心思总是用在更广阔的天地里,但今日之晨却有所改变。自坠马事件中死里逃生后,她有一些改变也是不难理解的,如果那一刻潘略不在,她必然没了,忽然之间就后怕起来,最舍不下的自然是母亲,然后是荀国质子,再然后……她也就不想了。她对着一朵雍容华贵之花叹气,觉得自己非常没有良心,明明有那么多值得她牵挂的人,为她甘愿牺牲一切的人,生死一刻,她竟都没有在脑海里过一过。这样看来,也可以说,她心里唯有母亲和荀子修。“公主。”
磁音入耳,促青玥回过神来,看着英俊气派的潘略,轻声问道,“本宫跌落马下之时,说了些话,你可记得?”
潘略自如应对道,“您没说任何话,所以不可能有任何人听到什么。”
青玥清浅一笑,“聪明。”
然后折下一朵蔷薇型的墨紫色大花,递给潘略,“赏你了。”
潘略只得恭敬地接了过来,嘟囔道,“此花色泽细腻如绸缎,开得如此艳丽、大方……就这么折下来了,会不会太可惜了?”
青玥扬脸笑道,“能得到你的怜惜,它已不枉此生了。”
说罢朝廊上走去,潘略在后面请示道,“那么我先回趟住所,安置好它,再去书房见您……可以吗?”
青玥没有回复任何话,也没有停下脚步,潘略略一思考,叹了口气,将花朵小心地插进泥土里,默默跟上了公主的步伐。书房之中,公主取出几封信来交到潘略手上,标注了收信人暗号的信照例迅速消失在袍衫之中,英俊人物照例利落转身离开,公主照例任由其离去,主仆二人向来默契十足,从不拖泥带水。接下来,公主照例要读书练字,画几笔山水,棋嘛,也就那样了,不知从何时起,对手只有太子,也就毫无向上努力的动力、斗志,随便下下,让太子开心,让自己也尝尝被笑话的滋味儿,也不错,反正也影响不了分毫骄傲、自信之心。用完午膳,公主说想出宫见个人,如意却很为难,潘略不在,自己和焉知如何能护得了公主安全,便求着哄着说等潘略回来再说,岂料公主回复说,让焉知去丰渠阁请示,暂借余炎一用,令如意惊讶不已。公主的世界自然是精彩而广阔的,但能留在其身边效命之人原本只有如意,后来又有了潘略,如今也只不过多了焉知而已。所以,此刻毫无征兆地点出“余炎”之名,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意想不明白。潘略向来心高气傲,若知晓此事会怎么想?果然于棠延公主的世界里,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吗?总的来说,皇帝对公主是有求必应的,这一回也不例外。公主带着余炎出宫之后,如意与焉知坐在一处,心情复杂,却也说不出任何感想来,只得默默担心。担心的内容并不是公主的安危,余炎是何等人物,他们十分清楚,所以担心的是办事归来的潘略的反应。傍晚,门被敲响了,如意起身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英俊人物便现于眼前。“守门之人说公主出宫去了,和余炎一起走的。”
倒也还好,至少音色平静。“你不在,公主又是想好了什么就要即刻行动之人,所以临时请陛下借余炎一用。”
如意也算是如实作答,她就知道这么多,也分析不出其他来。潘略略略点头,“那我先回去了,有事叫我。”
说罢转身离开,看不出任何情绪来。“我想,公主并没有别的意思。”
如意不由地嘟囔了一句,潘略没有停下脚步,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一丝变化地走掉了。如意回到屋中,释然叹气,“看来他的心真的安定下来了,无论于何时何处,因何人何事,对于公主,他都不会再动摇了。”
然后看着焉知,音色坚定地说,“我们也一样,不应再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了。”
距离皇城二十里的圆悰寺曾是皇家寺院,见证了数朝数代之兴衰依然稳固,殿宇尚存百余间,香火仍盛,因由圆悰祖师创建,故而定名为圆悰寺,以观世音菩萨的根本道场闻名于世,周遍法界。夕阳满窗,公主仍独自坐在雅室中品读一本经书,经书在她看来,既有脱俗的一面,也有入世的一面,脱俗是为了净化修行之心,入世则是要认清芸芸众生、人间烟火,以无限容纳与怜悯照拂人间。窗外吹进几许清风,带着沁心之香,又能听到一道小溪缓缓流淌的声音,觉得似有清澈之溪于心中流过,分外宁定。门被敲响,公主合上书,恭敬地将其放归原处,轻声道,“受教了。”
起身开了门,见余炎朝自己施礼,便神色和蔼地问,“画好了?”
余炎轻声回复,“昉蕴禅师说,能静观音已成。”
声音与溪水融为一体。“没想到奴婢之脸还可如此运用。”
这一句有些情绪,说不上好坏,多半确实是颇为意外。首度被公主调用,居然是老实地站着,供一位高僧描画神明,心上不可能毫无波澜。归程走得很顺畅,两匹马相互较劲争胜,皆快如闪电。公主的良驹名曰爇雪,性格果然是又冰又烈,年初皇帝赐予此马之时,本就担心公主驾驭不了,如今又出了坠马事件,虽说多半是公主饮酒所致,与爇雪关联不大,但皇帝已动了换下此马之心。余炎之马名曰窥塵,灰白相间,相貌不及通体雪白的爇雪,然而却是郑大将军坐骑之子,刚满三岁,脚力甚好,十分勇猛。行程过半,公主忽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余炎见状,紧忙也叫停了窥塵。“怪了,这里何时竟开了个茶肆。”
公主下了马,来至院落当中,看了看简易的招牌上书写着十分潇洒的“敬茗斋”三字,又见两位茶客正在凉亭中下棋,一老一少,皆是相貌堂堂、气度高雅,却又着粗布袍衫,扮做平凡人物。“二位可是要品茶?”
少年抬起头来,温和浅笑,却也并未起身相迎。“不品茶,只是观棋可否?”
未等少年作答,公主已稳步走至凉亭中,坐定,看了看棋局,微微蹙眉,“局面如此胶着,看来一时难以决出胜负,那么,来一壶茶吧,我要慢慢观棋。”
少年一愣,可能未料到日落之时会有如此茶客造访,也就没有呼应客人的要求。老者沉稳应对道,“初鹭,沏一壶邕湖含膏。”
少年迟疑了一下,正欲起身照办,公主指了指余炎,“告知他去做茶便好,你需速速回来,我还等着观棋呢。”
初鹭看向老者,意思大概是您真打算招惹这号强势不凡的人物?老者扬了扬手,和蔼一笑,初鹭便也示意余炎随他而去了。公主抓了一把棋子,再一粒粒地放回去,眨动波光粼粼的大眼睛,轻声问老者,“我是不是很无礼?”
老者展眉笑道,“您是天上的人物,偶尔下凡来,平民百姓理应好好接待。”
公主依然镇定,音色柔和地回复道,“敬茗斋三字写得如此潇洒飘逸,足见您也不是凡人。还有您这胡须,长得好生漂亮,若我父亲见了,必然会不高兴,他向来不喜欢谁人的胡须胆敢比他的还要好看。”
老者微微点头,忽觉颏下微痛,这才意识到仙子般的茶客竟已拔下了自己的一根胡须,然后听到动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唯有这根长得不好,不顺,我替您去了它,不必谢。”
初鹭出了屋,恰巧看到这一幕,惊呼道,“你怎么可以如此无礼——”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全,余炎已经来至眼前,抽出手掌朝初鹭的嘴唇打去,初鹭轻巧地躲过,几乎就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余炎暗自明白,眼前的有些单薄的少年武功了得,不可小觑。两人战在一处,招式皆有章法,变化自然而奇妙,几十回合下来,初鹭还是落了下风,公主看在眼里,适时发声,“我要品茶,还不快去。”
余炎听了此话,转瞬间收手回屋忙碌去了。老者顺势朝初鹭沉声道,“一根胡须,实在不值得如此,还不过来下棋。”
初鹭冷着脸坐定,心情难以平复,赌气般地落子,登时犯下大错。“竟然找了个瞎劫,登时没了变数。”
公主笑道,“如此轻易地被情绪打败,果然无用。”
初鹭更加气了,老者见状,加重语气道,“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小气,让客人笑话。”
正说着,茶做成了,余炎稳稳地端来,先为公主上茶,再依次奉给老者及少年。公主见茶汤红艳清亮,便料定其品质不凡,随即小口啜饮,觉得滋味浓醇润滑,回甘持久,不由地赞道,“敬茗斋果然不是小气地方。”
老者与少年也跟着品了茶,也便明了了余炎做茶的上乘功夫。三个人以茶为媒,打开了话题,怒气怨气皆散开了,天南海北无所不聊,连唯一的旁观者也听得极为投入,待再度回过神来,天色已完全暗了下去,桌面上的灯盏熠熠生辉,映衬着一张张美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