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惜泓居当值的是甘蒙,院中的落叶扫得格外彻底。“找谁?”
二十岁上下的宫女利落地下了马,花样的面容,神采飞扬的气度,倒像是名门闺秀一般。只是,她没有回答甘蒙的问题,反而挑眉反问,“你是新来的吧?”
然后蹙眉一想,“应该叫做甘蒙。”
甘蒙不为所动,面目清冷,加重语气问,“找——谁?”
仿佛来访者再不给答复,顷刻就会被踢出院子。“是找我的。”
身背后传来谢小鹛的声音,“屋里请吧,景凝,我请你品一品蒙顶石花。”
名曰景凝的宫女半开玩笑地说,“你先帮忙劝退了这位气派的护卫再说吧。”
甘蒙不予理会,回头提醒道,“公子有话,夫人有孕在身,不便被扰,所以大清早至此的访客,你要小心应对,事后更要禀告公子,不得怠慢。”
小鹛也不争辩,点头应允了。“你倒是过得好,有自己的书房,蒙顶石花也能品一品。”
谢小鹛的书房里,景凝再次品了一口茶,感慨道,“滋味真是鲜美,不愧于‘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之美誉。”
小鹛淡淡地说,“我昨夜梦到了讨债之鬼,料想今日没什么好事……所以柴尚宫派你清晨来此,是急着调度我去别处吗?”
景凝拿起一块精致的茶点,放入口中细细地吃完,然后说,“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要去哪里吧?”
小鹛冷笑道,“舒美人刚刚搬去仙香阁,诸事繁杂,的确需要人手。”
景凝起身道,“那你准备准备吧,巳时会有人来接你过去。”
人走到门边,却听小鹛道,“烦请告知柴尚宫,我不去,若她用强的,我也要闹一闹的。我呢,平日里是病猫一只,看似老了,不中用了,可若被逼急了,也是不得了的……这一点,她清楚。”
质子书房之中,谢小鹛平静地讲述了事情经过,静等惜泓居之主发话。“既然你不想去,我就不能让你孤身去闹,这是惜泓居的事情,理应我去解决。”
这样的答案,小鹛早有预料,她微微施礼道谢,却又不得不提醒道,“请公子恕奴婢直言,柴氏是个难缠的角色,无理搅三分,连焉公公都要让她三分,您寄人篱下、势单力薄,对付不了她的……何况,她此番调度,身背后必然站着皇后娘娘……因此,让奴婢自己解决吧。”
停顿片刻,声音愈发柔和转低,“夫人那里,您不要告知,她身子羸弱,不可忧心。”
质子温和一笑,“不至于的,我今日本就要向陛下奉上近期的课业,顺便书信一封,让晋威一并呈上。我向来要求不多,陛下仁德明智,总会照拂惜泓居的。”
幽幽淡淡的烟气自精巧的莲花滑石熏炉中散出,皇帝放下质子之信,走至一位棠延高僧赠予的熏炉之前。莲顶宝子如舍利塔,炉身仰莲,镟纹炉炳立于深盘状覆莲炉座之上,整体雕工细腻、精湛,线条柔美、亲切,令观者心底生出慈悲之光。此熏炉安顿于丰渠阁不过数日,那位高僧便圆寂了,皇帝睹物思人,不由地叹了口气。“晋威还在吗?”
守候在外头的晋威沉稳应声,走了进来,关严房门,施了礼,默默等待皇帝吩咐。“荀公子写给朕的信,你应该知道内容吧?”
晋威思量着说,“柴尚宫欲调度谢小鹛去仙香阁,可荀夫人身旁只有此一位侍女——”皇帝摆了摆手,“调她走了,自然还会派别人过去……看来你没有读过此信。”
晋威回复道,“公子写给陛下之信,奴婢岂敢阅读。”
皇帝慢慢走回案几前,“他的说法是——惜泓居缺不了谢小鹛,柴氏可能不了解这一点,才会强势调度。事出紧急,他只得向朕求助。至于为何非谢小鹛不可,他没说。那么,你说说看吧,朕若觉得有理,才会让焉汶管一管。”
晋威回到惜泓居内,十分罕有地,没有第一时间走去荀子修的书房,而是把自己关在寝屋里,一呆就是半个时辰。这一刻,有人敲门,他轻声道,“请进吧。”
谢小鹛翩翩来至他身旁,简短地问,“如何?”
晋威几乎立刻就想转开话头,可他知道,如今整个惜泓居已经拉满了弓,必然要向他射出此箭的。公子此信、此计,就是迫他心上中箭,进而为了解救心上之人,只得自己动手,剜出箭头,露出真心来。想到此处,心情复杂得很。“焉公公会出面解决此事。”
对于这个答案,小鹛似乎早有预料,所以音色依然柔和平稳,“若歇够了,就去禀告公子吧。”
转身利落地离开了。现在,焉汶正在处理柴尚宫不当调遣之事。屋外的天空忽然阴沉起来,一副将要下雨的样子。“谢小鹛既然去不了,为了让各方满意,总要挑个旗鼓相当的人物顶上去……可巧听说这两年你那外甥女景凝十分顶用,就她吧。”
雨不期而至,焉汶皱了皱眉,走了出去,自有机灵人物迎过来撑伞,护着整个皇宫里最有权势的大太监得胜而归。“质子之信寥寥数字,却特地夸赞景凝办事得力,气度不凡,暗指柴氏私藏能人,更是势利小人,明知舒美人身旁一直无得力之人,却不管不顾,如今即使皇后提及此事,仍不知悔改,还来欺负惜泓居……呵呵。荀子修啊,果然不同凡响。”
皇帝之言依然萦绕在耳畔,令焉汶思绪万千,感慨不已。“我没死,你很失望吧?”
恢复神采的怪老头登门来找宋达燚的麻烦。“我这命、这把硬骨头,经历了无数血肉厮杀才熬到如今,是不会那么轻易没了、散了的。”
达燚并不理睬,继续专心练字。“宋举卿是你什么人?”
达燚手抖了一下,进而稳住,“是我祖父。”
许泰安苦笑了一声,语气缓和了许多,“原来真是我旧部下的后人。眼睛是真的像,几乎一模一样。你脸上如果没有这道疤痕,我恐怕会更早觉悟的。”
达燚顷刻回怼道,“觉悟了又有何用?祖父被你们连累,掉了脑袋,我父亲、我两个哥哥都死在北域,我呢,生不如死,居然还得来为你们养老送终。”
口气里充满嘲讽与怨恨。世间竟有这样巧的事……许泰安觉得呼吸粗重起来。“连累不连累的,你懂个屁。”
他起身夺门而出,头也不回。蠢货!他心想。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跟着谁,走怎样的路,结果如何,怨不得别人的。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顺了气,回到居所,躺倒在床,呼呼大睡起来。梦回战场,厮杀声震天动地,自己的队伍中了埋伏,被敌军层层包围,任凭战力再凶悍,也逐渐显露了败象。猛然间,战马受惊,自己失衡坠马,顷刻被俘,敌将下马走至近前,抬起靴子狠狠踩踏在自己的胸口上,一下,又一下,再一下……终有一刻,心如炸裂般剧烈地疼痛起来,致使浑身都在哆嗦、抖动。耳边陡然响起自己与其他五人于臻王面前立下的誓言——绝不让先帝的另一份遗诏落入敬宗皇帝之手……齐湖正在房中迎战肖露,棋局之上,他几乎不必费脑子就可以轻松取胜,如今,就在他落下定乾坤的一子后,眉心莫名地痛了一下。“怎么了?”
敏感的肖露轻声问道。上一次如此是在某个严冬的黎明,甘蒙冲进门来,说自己的一位老伙伴走了……想到此处,齐湖霍地起身,直奔许泰安的居所,来至其榻边之时,许老张着嘴,双目紧闭,双手按在胸口之上,气息、脉搏全无,身子已经凉了。齐湖缓缓看向身背后的肖露,内心承受着极大的疼痛,致使其无法开口,只是摇了摇头。肖露先是一愣,进而身子微抖,凄然笑道,“混蛋,招呼不打就走,真他娘的不够意思。”
“说来可笑,有些人时刻准备着上路,却迟迟未走,而有些人倒是硬气得很,一声不吭,说走就走……”天仍未明,一座崭新的无名墓碑潦草地竖立起来,齐湖一边感慨,一边看向汪荣,“其实将军大可不必料理了误诊的医官,人家身背后也扛着一个家,如今就这样走了,反而给我们添了一重罪孽。”
汪将军没有搭话,转身离开了。“你也回去吧。”
齐湖朝宋达燚平静地说,“你运势不错,又少了个负担。”
达燚回应道,“看汪将军的做派,若您们都走了,我也得陪着……所以从此刻起,我得祈祷您二位活着,至少活过此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