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危险的决定,不直接赶赴北域,却绕路来见我……渭王知道了会怎么样?陛下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没想过。此去北域,凶多吉少,若回不来了,修儿有渭王照拂,我倒是不担心,可是你——”钱菮没有说下去,因为汪荣用食指碰了碰嘴唇。两个人在寂静中僵持了片刻,听到清晰有力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停在门口。“将军,宋达燚说,许老胃痛难忍,需要请医官去瞧瞧。”
汪荣沉声道,“照他说的做吧。”
门外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了。“我在此世上,仅有你这个朋友,因此希望你不要像拂晓坊里的人物那样,为了一人守一世的秘密。若想通了,尽早联系渭王。”
钱菮说完这番话,深深地看了汪荣一眼,走了出去。一个人在如此紧迫的形势下,快马加鞭地来见另一个人,只为了说上这么一番话,看似不可思议、毫无意义,但对于生死之交来说,一切都是值得的。怪老头许泰安的寝屋里,站着另外两个老伙伴以及负责看管他们的宋达燚,医官走后,缓解胃痛的汤药很快就送来了,许老服下汤药,如今已安然睡去,甚至打起了呼噜。三个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一时间无比尴尬。达燚一度怀疑,这会不会是三个怪老头上演的一出戏,趁此时齐上阵,是极有可能把自己干掉的。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听到齐湖说,“就这样吧。”
人便也出了屋,肖露皱了皱眉,也跟着走了出去,于是,屋里就仅剩下一个“疯子”和一只上了年纪的“老虎”了。“若你们都死了,我也就解脱了。”
达燚道出肺腑之言,然而呼噜声依旧响亮,节奏没有丝毫错乱,他叹了口气,抚了抚面上的伤疤,颓唐地离开了。自辉浚县奔赴北域倒是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近路,当然,钱菮知道,晋威也知道,于是两个人于月下狭路相逢,也不足为奇。“你倒是聪明得很。”
钱菮的声音比月色还冷。“也没什么恶意,您去北域,不走寻常路,郑将军与曹中郎慌了,都审问到惜泓居去了。公子担心您,命奴婢出来寻寻,看来奴婢运势不错,竟就找着了。”
钱菮摆了摆手臂,示意晋威让路,晋威照做,将军驾马迎面而过,淡淡地道了一声,“多谢。”
听到对方说,“保重,活着回来。”
对于汪荣来说,秘密是抵在咽喉上的锋利刀子,若是说出了口,最受伤的其实是自己。所以,他非常理解拂晓坊里的三位老者,觉得他们并不是在完成对谁人的承诺,只是在自保而已。灯下,一杯黄酒入喉,香味独特、优雅、复杂。“希望我们都能活着,再度灯下对酌,畅聊一夜……”汪将军凄然一笑,知道这希望是渺茫的。当惜泓居迎来第一缕晨光之时,晋威驾马归来,质子立在院落当中,像是等候良久。“还好吗?”
玉雕一般的人活了过来,迎上去问,“可遇到了什么凶险?”
音色里充满了关切、内疚、暖意。“公子,他已去往北域了。”
晋威有些疲惫,却也向质子展露了春风般的笑容,“这样挺好。”
质子释然叹气,随即又问,“我这样不算是多管闲事吧?”
晋威缓缓摇头,“当然不算。”
此时,本不当值的成崊出现在院子里,一丝不苟地打扫着枯枝落叶,欢白也醒了,在其身旁撒欢、捣乱。照例早起的谢小鹛走过去嘟囔道,“还知道替晋威扫院子……算是有点儿良心。”
成崊扬脸一笑,“成日跟大嫂学着样儿,自然知道疼人呀。”
小鹛倒是没有脸红,坦然应对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只要让晋威少操心费神,我便谢谢你。”
说完朝向晋威嫣然一笑,转身忙自己事务的去了。成崊杵着扫帚摇头感慨,“这大清早的,齁得慌啊。”
皇帝下了早朝,将事务处理完毕,本要照例回去丰渠阁,转念一想,摆驾来至舒恬轩看望皇后。品过了茶之后,夫妻二人闲聊起来,倒也融洽。“珂雀过得可还和美?”
皇后会心一笑,“夫妻情投意合,十分和美。”
皇帝略略点头,转而又问,“蝉嫣阁那边可还妥当?”
皇后早有预料,柔声答道,“舒美人一切都好,只是戒不掉养兰之事,臣妾愚笨难断,恭请圣裁。”
皇帝温和笑道,“不如让她暂时搬来仙香阁吧,离你近些,方便照顾。”
皇帝金口一开,皇后岂敢违抗,紧忙答应下来,刻不容缓地去办。皇后请大太监焉汶亲自督办舒美人移居仙香阁一事,焉汶何等出色、能耐,自然办得周全妥当。只是皇后有令,蝉嫣阁内的兰花皆不准带去仙香阁,这让舒美人难以接受,却又无力反抗,别无他法,只得洒泪而别。“舒美人搬走了,陛下也就不会顺路来看公子了……从此,咱们惜泓居恐怕会更安静了。”
成崊在晋威房里踱步,微微叹气,“公子恐怕更没有出头之日了。”
晋威不为所动,继续看书。成崊走至眼前,敲了敲书案,嘟囔道,“哥,你理理我呗。”
晋威放下书,看着眼前的鲜活英俊的少年,认真道,“放心,公子肯定会重返南疆、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成崊可不这么想,“一切全在陛下,由不得公子的。”
晋威又拿起书品读起来,“你要这样想,我也管不了。”
晚霞灿然,照拂着舒恬轩中的亭台楼阁,草木怪石、桥廊流水、密林小径……自仙香阁归来的皇后被贴身侍女元妍搀扶着手臂,立在名曰霞光仙气的泉池边,看着一圈圈细腻的波纹发呆。不知为何,一丝不安爬上心头,舒美人住进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仙香阁,福兮祸兮,不好说呀。“舒美人身边的侍女虽多,却没一个是特别机灵得力的,这样可不行啊。”
元妍听了皇后这话,以清甜的音色提醒道,“其实惜泓居内的谢小鹛相当出类拔萃,只是不知荀夫人是否舍得,再者,小鹛姐姐人也清冷得很,怕是不好调度。”
话一出口,元妍心里着实吃惊,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说,可既然说了,她也不觉得需要对谁人心存歉意。曾经有一个严冬的夜晚,无比荒凉的庭院里,分外温暖有力的手忽而抓住了少女之手。“喂,井水可是冷得很呀。”
本想悄然投井的少女被惊得周身战栗。“放心,我是人,不是鬼。”
少女定了定神,鼓足勇气转回头,借着月光看着一张美丽而清冷的脸,轻声说,“我想安安静静地走……望成全。”
对方坚定而明确地回复道,“不行。你若投了井,我就得离开这里,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份清净差事的……要死,去别处吧。”
少女默默离开了,从此没有再去寻死,而那个于苦寒之夜遇见之人,却成了她此生最大的心病。——所以,谢小鹛,我得好好报答你啊。此时,元妍之心蹦出一个鬼来,狞笑着说出这番话……庞大之夜再度将人们一个个地遣送回梦乡,谢小鹛自然也在其中。冷冷的夜风悄无声息地来至富凉轩,吹着她的脸庞,令其打了个冷战。她依然立在古井边上,祈祷刚刚那位险些投井的少女不要再做傻事了。她不明白宫里的这些总想在花样年华里寻死的女子,也不想费心琢磨,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干的。忽而,修长的手指拈起少女遗落在井边的一根如意银簪,端详了一下,便丢入井中……“还我。”
音色如鬼,满是幽怨。“还我……还我……”少女果然成了讨债之鬼,在其面前飘来荡去,不肯罢休……清晨来临,谢小鹛睁开双眼睛,想了想昨夜之梦,微微蹙眉,莫名地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