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封信自辉浚县的拂晓坊而来,皇帝快速读完,觉得有些无趣,虽然字写得很好,好到无法再用字如其人形容那个破相的疯子。皇帝放下信,踏出书房,夜色之中,丰渠阁一向如梦似幻,比白日多了许多精彩之处。此时,皇帝立于那座庞大壮美的假山群面前,觉得居中最高处的山峰就是勤缘山的无极峰。他在想象俊美绝伦的少年驾鹤跃上峰顶的感受,他觉得那少年眼中的世界从此必然大不相同了。潺潺流水声萦绕在耳畔,微风送来奇花异草的清新之味,他闭上眼睛,沉浸其中,心底却升腾起一丝酸楚。“焉汶。”
随一声呼唤,他睁开眼睛,轻咳了一声,然后感觉胃内有酸水上涌,顷刻就恶心起来。“陛下。”
焉汶捧来素白的帕子,其上有一粒珍珠大小的褐色丹药,皇帝将其放入口中含住,惊人的苦味将一切不适镇压下去。“你总是知道朕想要什么。”
皇帝恢复了神采,轻声赞许道,“始终无人能及你。”
忽而自夜色中显现出一抹亮色,秦芗快步走来,皇帝与焉汶一起向他望去。“陛下,南疆有信。”
皇帝重新回到书房,独自读信。“秦芗。”
片刻之后,他唤来秦芗,面色凝重地说,“有个坏消息需要告知荀公子,或者此时去说,或者明晨……你来决定吧。”
字字清晰,透着遗憾,随即,一封摊开的信被送至秦芗眼前。“奴婢岂敢阅陛下之信——”话说了一半,人已经愣住了,因为信太短,只有五字而已,目光无意间触碰到,便就读完了。——荀子桓病逝。清晨,骏马戾墨如强大之夜射出的最后一箭,急急地插入黎明,搅动起一丝波澜。“奉公主之命,前来给晫王送信。”
襄王府门前,信使高声道。威风凛凛的守卫们皆认得此骏马,以及信使那令人难以忘怀的脸庞,遂果断放行,并紧随其后。来至隐赟斋之时,初鹭恰巧刚刚服侍师者服了药,漱了口。“可否等候一会儿,老师服药之后胃里总是难受,需歇一歇。”
潘略点了点头,不知为何,说了额外的话,“听闻莫公子近期多半在圆悰寺抄经,今日真巧,竟能见到。”
初鹭音色明朗地回应道,“老师曾说我心如猿猴,亲近佛法可增智静心,无尽量蕴含无尽义,我诚心走上一程又一程,时候到了,许终不退转,许归于凡尘俗世,内心坦然,全看造化。”
李韧光打开南疆之信,仿佛见到了眼神坚毅的朱胖子,平庸无奇的身姿面貌之内,是一副精明果断、赤诚有趣的灵魂。信中特地说道,子桓离世事发突然,因此当初睨王提议以子桓替换子修,并非因为子桓病势沉重,时日无多,荀国绝无半点儿欺君之意。稍后,睨王写给皇帝之信中会做详尽而富有依据的解释。解释?师者心想,我都不信,何况皇帝?接下来,朱繁影又说,睨王与王妃皆备受打击,王妃几近疯了,而睨王头痛欲裂,怪病加剧,发作起来十分可怕……如今的荀国命悬一线,唯一的出路是睨王上疏恳请皇帝准许荀子修回到母国,撑起守卫南疆之大业……师者放下信,叹了口气。果然都疯了傻了,竟然求皇帝放虎归山,简直是痴心妄想。潘略收回南疆之信,恭敬地问师者,“您可有要对公主嘱咐的话?”
李韧光笑了笑,“无非是让她少管惜泓居的闲事,可她能做到吗?”
潘略无话可说,躬身施礼,回宫复命。“外祖父和老师都怎么说的?”
都让您少管闲事。潘略选择以沉默说明一切。“想来荀子修那里,父皇自会告知……就这样吧。”
公主一抬手,英俊的信使便就离开了,向来如此,不知礼数,然而公主照例不在意这些,忠诚而有用就好,其余的大都可以忽略不计。秦芗来至惜泓居之时,荀子修正在练字,晋威在旁研墨,书房里有淡淡的墨香,以及熏炉里默默释放的安然静心之味。简单明了地道出坏消息,秦芗不做停留,即刻告辞,子修让晋威相送,自己则继续练字。荀子桓。宣纸上落下早逝的弟弟的名字。这是从未谋面的弟弟,他自出生至离开人世,自己始终被禁锢在惜泓居内。小小而脆弱的生命在自己这里终究是无痕的,一个声音、一张笑脸都不曾留下。又一个“荀子桓”出现在宣纸之上。莫名地,某一刹那,手上之笔被狠狠甩了出去,心痛的感觉分外真切、清晰。晋威走入书房,拾起不能再用的毛笔,放置于案上。“奴婢已拜托秦芗转达公子之意,想请陛下准许您去圆悰寺祭奠亡弟,抄写地藏经……陛下多半是会答应的。”
质子怔怔地看着知己,什么也没说。缓了好一会儿,质子看起来已恢复如常,跟妻子聊了聊,妻子始终握着他的手,默默倾听……这一天过得格外快,转眼间到了傍晚,秦芗传来消息,说陛下准了公子之求,并做了妥善的安排,命公子即刻沐浴更衣前往圆悰寺,由晋威陪同便可。圆悰寺外,一位俊秀高大的僧人似等候良久,质子与晋威下了马,上前施礼,僧人回礼道,“师父已腾出自己的书房,请您前去抄经,何时您觉得心里安定了,便可自行离开。”
说罢在前头引路,二人也就齐齐地跟了上去。夜风微凉,吹得人格外清醒,素月高悬,亦将眼中景物照得清楚明白。七拐八绕之后,质子远远地望见一片与风嬉闹的竹林,越是走近,越觉得其生机勃勃,再一细听,竟还有清亮剔透的护花铃声……“到了。”
庭院里,引路的僧人停下脚步,指了指屋檐上的护花铃,“此护花铃乃杀戮颇多的名剑所造,戾气尚存,需多加注意。”
既然这样说了,质子也就抬头观望了一番,隐隐地,胸口的桃花龙鳞有了一丝感应,他紧忙用手按了按,快步走入屋内。这是世人难得一见的高僧书房,室内疏密有致,蕴藉而恬静,质子与晋威置身其中,静静地浏览了许久,方才来至案几前。地藏菩萨本愿经已备下,笔墨纸砚均有,质子落座,调匀呼吸,做好了准备,便提笔书写起来。晋威照例在旁研墨,默不作声。室外,风与竹林的对话依然热闹,潺潺流水绵绵不绝地歌唱,护花铃也在放声,音色最是牵动人心。“公子。”
晋威停止研墨,以尖利之音道,“那护花铃音,奴婢听来古怪。”
子修没有停笔,淡然回复道,“确有喊冤叫屈之音,不过大德的高徒已提醒过了,咱们应心存警惕,不予理睬。”
晋威却说,“若此怪铃被敲出裂纹,许戾气可灭。”
子修停笔,非常郑重地说,“你向来慎重,怎可有此念?此处的一切,岂可由我们做主,来毁来破?”
晋威点了点头,继续研墨,子修拿起笔来,继续抄经。许久,室外风声大作,似与整片竹林吵闹起来,声势浩大,流水之声依然沉稳,而那高悬之铃则发出曲折尖利之响,某一刹,似有什么向其撞击了一下,桃花龙鳞骤然觉醒,释放出强烈的痛感,质子不得不停笔,捂住胸口,深切地喘息,忽而听到充满力量且笃定的一声,“淹明等你来度!”
不由地望向晋威,“你速去请大德的高徒过来。”
晋威立即照办,来至庭院里,见那僧人合掌而立,口中似在念往生咒。借着月光,能清晰地看到护花铃下方的地面上,有一只将死之鸟。不多时,僧人轻声道,“此鸟已去,您有何事要说?”
晋威回复道,“此鸟我来安葬,烦请去见我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