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经问询,质子才知道这一对儿护花铃正是由淹明剑转化而成的。“我曾有幸运用此剑与另一柄名剑交锋,迫得淹明苏醒,亮出暗夜之光。今夜我与它再度碰面,闻听其剑音,似要我度化它,我一时迷茫,不知该如何行事,何况今夜本是要专注抄经,祭奠亡弟……烦请告知大德,若得点拨,感激不尽。”
这段话说得极为艰难,因为桃花龙鳞之痛一浪高过一浪,几乎令质子无法思考了。究竟是从哪一刻失去记忆的,荀子修无从知晓,但是,这一刻,他醒了,意识到自己仍在大德的书房中,身下是简朴的禅榻,身旁坐着一位清瘦慈祥、风度优雅的禅师。子修顷刻顿悟,这便是传说中的昉蕴禅师。“大德,我心有困惑,淹明乃晫王佩剑,我本与之毫无瓜葛,为何如今其要缠我度它?即使我有此心此念,也不知该从何入手,如何成事啊。”
屋外,护花铃声依然尖利、急促,一声声地打在桃花龙鳞之上,而此时,那龙鳞却并未涌动出巨浪般的疼痛来。子修这才发现,胸口位置安卧着一串砗磲贝佛珠。“若无瓜葛,便无痴缠。龙鳞臂调度此剑之时,已是结缘之始,剑光觉醒,后又敛于铃中,戾气难消。如今再度相遇,事机触动,淹明分外渴求解脱,借风作势,迫得龙鳞涌痛,终是传递剑音。施主乃南疆王者之后,相貌奇美,有颖悟之智,度化淹明不在话下。以此番功德祭奠亡弟,其魂神去处必有告示。”
大德之言入耳,如暗夜明月,逐渐驱散了游移与彷徨,子修周身松弛下来,缓缓合上了眼睛。寒风凛冽,清雅如兰的少女临崖而立,淡然一笑,猛然挺起淹明剑朝荀子修的心口刺去,子修轻捷利落地避开,执锋逝剑应战,开启剑上争斗。淹明剑招凶狠,好似能呼风唤雨的夺命之鬼,锋逝气势如虹,沉稳应对,似能看穿生命之幻,因而不惧生死。突然之间,淹明释放出特异而恐怖的暗夜剑光,逐渐吞噬了锋逝之光,偏偏于此等紧要关头,锋逝没有召唤出真龙,龙鳞臂似乎也没了应对之法。“亮出法器,便可度它。”
剑音入耳,子修不明其理。法器?法器……手指触碰到了挂在胸前的齿珠与灵珠。荀子修再度睁开眼睛,身下仍是简朴的禅榻,身旁则坐着知己晋威,胸口并无佛珠安卧,齿珠与灵珠也齐齐地不见踪影。屋外,护花铃叮咚作响,音色清澈而悠扬。“戾气……似没了。”
子修看向晋威。“公子舍弃了齿珠与灵珠,度化了一对护花铃。”
子修缓缓坐起,闭上眼睛,非常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复又睁开眼睛,质疑道,“真是我吗?”
晋威郑重地回复道,“一个时辰之前,您去了屋外,乘风而起,运用内力将两颗珠子分别嵌入一对护花铃中,因力道精准得不可思议,嵌得极其结实,料想‘珠’与‘铃’永远无法分离了。待确信铃声戾气尽去,您便又回来安睡了。”
子修仍然不信,“若真是如此,我岂能毫无记忆?还有,大德可曾来过?”
晋威答道,“您若愿意相信,则来过。或在眼里,或在神思里,无论如何,被大德之光照拂过,终归是人生幸事。”
话已至此,质子也就没再问什么了。长夜仍没有过去,心里尚未安定,案几之上的经书仍在,所以,他提起笔来继续抄经。直至天光大亮,昉蕴禅师的高徒照澄送来斋饭,质子方才停笔,休息了片刻,之后继续埋头抄经。夕阳西下,照澄又来送饭,这一回,质子开口道,“我们要告辞了。”
照澄回复道,“烦请稍等片刻,有人要见您。”
不多时,一位清俊脱俗的少年进门施礼,“荀公子,在下莫荣琛,今日来寺里抄经,得知您在,且度化了护花铃,便特地告知了我师父,师父觉得时机难得,想邀您聊叙一番。若您愿意,我便派人速去禀告师父。”
子修与晋威对视一眼,回复道,“能拜见棠延大儒,是我之荣幸,只是,陛下会知晓此事的全貌,不知晫王是否介意?”
初鹭摇头浅笑,“这附近有间茶肆,十分妥当,可供会面,我带您们过去等候师父。”
“说来可笑,淹明本是渊博通达之意,却一度成了淹缠剑明、淹灭人心之大患。如今得你度化,此剑化作与风作伴、安定人心的护花铃,实乃万幸。”
这是李韧光见到质子后立即说出的一番话,之后,质子只得实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虽然结果是好的,可对做过之事毫无记忆却并非好事,反倒是隐患。“你心中藏着另一个自己,事机触动,他便醒来做事,事情过了,聪明如你,一经琢磨便知此事是你所为,可终究不想面对,便将他完全抹去……没什么好怕的,好歹都是你,别找借口,坦然承担就好。”
听闻此言,质子整个人松弛下来,起身朝师者郑重地一拜,“多谢您解惑。”
“好了,接下来我们于棋上说话吧。晋威虽懂你,但不甚懂棋,所以无法向陛下还原事情的全貌……多好,谁都不必为难、有所隐瞒,陛下也不会怪晋威,只会恨我老奸巨猾。”
师者说罢,畅快地笑了。接下来,茶室之中,李韧光与质子的心神全在棋上,观棋的晋威还要负责伺候茶水,自然更无法明了师者欲传递之言。初鹭与吴炬在外间雅室里下棋,皆有些心不在焉。院落之中,有四位威猛强悍的护卫镇守,一切太平。棋局之上,两位王者调兵遣将,进行着一场又一场复杂的战斗,欲改变天下的走向。李韧光感受到周身已掀起了的热浪,一波波地涌动出前所未有的快感。他突然很感谢荀子修,因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拼力地下一盘棋了,他甚至觉得,这将成为他此生最重要、最精彩的一盘棋。晋威又适时奉来一杯茶,师者接过来,品了一口,轻柔的香气如春风一般拂过身心。黑棋左下大块尚未安定,而自己的白棋精心布控的中央三角大块也有压力,随时可能被对手断了后路。他知道荀子修算力惊人,可以预见很远的未来,总能高效精准地补位。这是让人头痛出汗的对手,不可抱有一丝自负、侥幸的心理。现在,胜率依然是各自五成,师者认为,质子到了必须严厉反击的时刻,因为坐以待毙的风险更大,而师者自己也正面临着战略抉择,是强硬阻渡,还是从长计议?两个人都注视着这切实的棋局,慎重地落子,师者强硬阻渡,质子正面作战,毫不妥协,棋局对双方而言都变得扑朔迷离。越是胶着的局势,两位对弈者反而更有耐心,他们在等待恰当的时机,亮几步看似怪异的妙手,静悄悄地增长实地,再埋下些心机颇深的伏笔,暗暗期待其能呼应出胜利之果来。巨大的劫争于左上出现,师者白棋先提劫,质子黑棋也有备好的劫材。此时,师者仅剩一枚合适的劫材,而质子右下还有一枚劫材,师者打不过。师者落入圈套,只得于左上消劫,时机来临,质子再下一手,毫不客气地将白右下全部吃掉,这是左上劫争打赢不可弥补的惨痛损失——这便是质子一心劫爆白棋的计划。劫争结束,再无转机。李韧光思量片刻,抬起头来平静地认输,那种平静里有罕见的崇高。出了茶肆,投入无边的黑夜,质子心中却升起一团熠熠神光,由此看清了何谓真正的棠延大儒。回到惜泓居,质子不想打扰妻子,便去书房榻上休息。人刚一躺下去,合上眼,便踏入梦里。明光媚日,碧海蓝天,俊美如画的孩子坐在一朵巨大的莲花之上,朝无边之海缓缓而去,忽而望见了于岸边伫立的子修,他竟站了起来,稚嫩的手臂奋力挥动着,脸庞上写满笑意。海面之上,还有无数的莲花漂浮,天空之上,还有无数的金光闪闪的灵鸟振翅飞舞……梦醒了,子修眼角有泪。子桓,一路走好,如有来生,记得来寻我,我们认认真真地做一回家人。这些心里话他相信弟弟一定能感应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