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猎期间遭此横事,每个人都觉得坏了兴致。当然,赵廷钊与曹狐多了一重失职的罪责,更觉颜面无存。公主也有不同的感受,她虽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却也相信欲掳走荀子修之人并非要索命、起杀戮,不过是想同荀国质子谈谈,或者有所图。只是,定制掳人计划的过程中轻视了晋威,活该被杀得片甲不留。正想着,如意捧着一大束山花翩翩而来,轻声道,“勤王来送花——”公主照例摆手,“送你。亏他现在还有这样的兴致。”
如意接着说,“陛下请您即刻过去下棋。”
公主一愣,“赵廷钊和曹狐办事不力,父皇不治他们,反倒治起本宫来了。”
然后叹了口气,“这么看来,珂雀与釉麟也是逃不掉的……打猎的兴致没了,检测儿女的棋艺解解闷,顺便敲打敲打,也是有趣的。”
如意不敢接话,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公主更衣,再将其送出门去,又目送了很远……公主抵达寝殿之时,棋局已开,公主坐到观棋的襄王身边,朝棋盘扫了一眼,便知道太子以战逞能,已陷入败势无疑。一局很快结束,皇帝温和点拨了一番,便看向女儿,意思明确。公主求饶道,“父皇,我昨夜几乎没睡,如今还是云里雾里的,您先点拨釉麟吧。”
敬宗想了一下,点头道,“也好,釉麟的老师乃棠延大儒,不仅会赢,输棋也是体面得很。”
襄王心头十分不悦,却也无法反驳什么,只得应战,希望拼尽全力,为老师赢得体面。一路下来,襄王也确实比太子高明许多,此时又连下两手,轻松干掉了白棋四子,然而公主却不由地抚了抚嘴唇,暗想釉麟要付上右下大块阵亡的成本,着实亏大了。“那个人,应该来自莫国。”
质子出现在晋威房里,道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莫王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派人跟我聊一聊,传递一下莫国的策略。无论如何,你我一体,他们成了剑下之鬼,你我同罪。”
一瞬间,晋威胸中的愤懑爆发了,“他们不做鬼,就得我们来做,形势所迫,活命要紧,如今事也过了,我剑饮血不悔,您若过不去,自行咏经净化便好,实在不必算奴婢那一份。”
这样的正面交锋是前所未有的,质子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晋威,这还是你吗?”
晋威淡然应答道,“人不可能只有一个样子,逼到了,就会变个样子,公子博学多才,不可能没有这些见识。”
质子回到房中,觉得胸口的桃花龙鳞开始涌痛。他躺到榻上,闭上眼睛,昨夜的一切立时翻涌而来,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拼尽全力,杀疯了一般寻找生机,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晋威如此,赤诚剑亦如此,质子被这倾轧而至的真情震撼到了。这样的晋威与赤诚剑,他今生还报不起。想到此处,胸口更痛,几乎不能呼吸了。恰于此时,有人敲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连话也说不得了,只得艰难地爬起来,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开了门,轰然昏了过去。现在,荀子修来到父亲面前,多年未见,睨王依然英俊潇洒,却也果然因皱纹与白发而老了许多。两人默默相拥良久,想说的话太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邕睦,你得回家了,我老了,累了,许多事也无能为力了……想歇歇。”
胸口又开始疼痛,子修奋力忍住,回复道,“您需要我了,我就得回来……您对我,生而未养,却要我不顾一切,为您,为荀国,为南疆奉献一切吗?”
睨王挺直了身子,沉声道,“荀国生了你,棠延养了你,你身为棠延子民,为国出力有何可怨的?”
子修凄然笑道,“做大事者果然如此,大义凛然,压一堆责任给别人,自己累了,便说要歇歇。我读再多的书,也找不到一条可以亏欠他人而自洽、无愧的道理。”
昏昏沉沉之间,胸口感觉到了一缕温暖,空气里弥漫着草药之香。“公子醒了?莫动,那是被加热的草药,热敷可缓解胸口之痛。”
荀子修打量着眼前的身着孝服的中年医者,轻声道,“怎好劳烦藏鳞南府之主来此为我瞧病。”
南能回复道,“陛下命我来此,岂敢怠慢?何况老师与睨王颇有交情,于情于理,我都得来,你只管自在。”
子修点了点头,再度睡了过去。现在,对弈的双方换成了皇帝与临安公主,观棋的两位弟弟反倒更为紧张。公主棋路怪异,让观棋者摸不着北。皇帝倒是泰然处之,反正无论怎么折腾,结果都一样。此时,焉汶走入雅室,停候不语。“说吧。”
皇帝扬了扬手,焉汶施礼开口,“荀公子大致无碍,南先生正在殿外停候。”
皇帝回复道,“让他回去吧,药要及时送来,不可怠慢。”
焉汶应允着离开了。“荀子修这个肉鳞之症,皇都尚还有医者可期应对,若是回了南疆,恐怕就成了不治之症,跟他父亲一个下场。”
皇帝之言戳在公主心上,登时起了作用。“我输了。”
公主决定不再做无谓的抵抗了。“情绪到了就泄气认输,毫无大局观可言,要罚的。”
皇帝温和敲打道,“就罚你替朕去看看病人。”
然后大手一扬,儿女们也就只得起身施礼,闭嘴离开了。去探视病人的路上,公主遇到了赵廷钊,被问了一个显然没过脑子的问题,“您这是要去哪里?”
公主答道,“因你整日只知道采花,才会失职,使田猎变得扫兴,本宫被父皇唤去下棋,输了还要被罚,去看看荀公子的情形。”
见勤王有些沮丧,她又说,“不过你也不是全然无用,听说荀公子发病时,幸而被你发现,及时禀告父皇,这才请来了名医。”
勤王如实回复道,“我与他毫无交情,去探视只是想问问他遇袭之事。”
公主顺势敲打道,“此事确实需要查查,荀公子对棠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物,若有闪失,你担待不起的。”
此话敲打过重,勤王心上立时淌了血。公主见到荀子修的那一刻,他刚刚服了药,晋威略一施礼,纠结了片刻,还是端着汤碗出了门。“他不旁听,也好也不好。”
公主坐到榻边,命令道,“本宫要看看肉鳞的情形。”
子修来不及细想这算不算不德之事,袒露胸口,红着脸任凭其观瞧。“的确麻烦。”
公主起身,在房里踱步,子修快速整理好自己,垂首不语。“睨王的情况也不好,原本以为他装病的成分居多……你别这样看着本宫,兵不厌诈,你父亲可是熟读兵书战法、又极会调度人心的王者。”
停顿了片刻,她低声道,“本宫已设法将他的情形告知医圣,他老人家身在东围,若肯念及旧情,去南疆施救,相信睨王还能坚持三年五载,有了这个时间,你的孩子也就大了,你们一家三口可期一同回去南疆。”
临别之际,公主伸出一根手指,郑重地说,“你和明仙在皇都养育这一个孩子就好,别再搞出第二个来贻误时机,回去南疆之后,想生多少随便你们。”
再度令荀子修红了脸。出了门,见晋威远远地守望着这边,公主心上很暖,特地走过去嘱咐道,“本宫既然奉命来看他,自然要仔细看看那些肉鳞,如此情形你怎配在旁,被轰出去也是毫无办法的。”
晋威心领神会,道了一句,“奴婢明白。”
公主又说,“偶尔发发威让他见识见识便好,其余时间,你还是老样子才对。”
晋威再次回应道,“奴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