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誓死守护秘密,一方耐着性子与之博弈多年,如今不知是耐力到了尽头,还是有其他因由触动,拂晓坊终将不复存在了。凌晨,宋达燚躺在榻上,头脑里浮现着齐湖的音容笑貌,暗想因自己的“不说”,这个倔强而英俊的老人家估计已经归西了。正在凝神细思之际,他感觉到有人落在屋顶,虽然很轻柔,却也逃不过他的耳朵。接下来,那人自房顶悄然跃下,来至门前,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推开门,随着尖叫般的狂风一同走了进来。一把泛着惨白光色的宝剑猛然刺向闯入者,那人轻松躲过,开口道,“问几句话,说完就走。”
达燚定睛一看,冷笑道,“原来是你。”
善贯黑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与嘲讽,“顶着这样一张穷途末路的脸,聂氏也肯给你生机,真是活菩萨。”
一见善贯,周身一紧,一段极为痛苦的往事便涌上心头。时光的洪流里,宋达燚也曾是翩翩美少年,五年前的暗夜,突如其来的一剑向自负的他劈来,坏了他整张脸,将他逼至悬崖边缘。从此,无数个不明朗的暗夜里,他都会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剑,以及据说是因偶然路过而对他施救的善贯。至于善贯到底是不是偶然经过,达燚没有深究细问,不过,善贯说他只是罕有地发了善心时,达燚嘲讽道,“鬼才信你,你哪有心?!”
出手施救之后,善贯一直奇怪于宋达燚对自己的态度,按理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然而这个破了相的鬼太监居然从来没有跟自己道过谢。一张特别好看的脸没了,真的至于痛到发疯、绝望吗?他没有过那样一张引以为傲的脸,也不想有这样一张穷途末路的脸,因此想不明白此中落差带来的极致痛苦。反正救人总是没错的,何况这是他一生之中罕有的善举,是的,他的确很冷很酷,对不住名字里的“善”字。“三个问题。拂晓坊从此没了吗?是汪将军引荐你来宋府的吗?你来到这里,是否斩断了过去种种?”
尽管黑漆漆的屋里没有其他人,善贯还是压低了声音。达燚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地作答,“没了。是。是。救命之恩,算是做了报答,你我两清,从此不见为妙。”
门开了,寒风再度灌了进来,善贯没了踪影,达燚释然叹气,缓缓地关严了房门。“孩子。”
听闻亲切的呼唤,达燚睁开眼睛,人在榻上,四下依旧是漆黑一片,唯有熏炉里散着热气与暖光。“您应该已经归西了,所以这是梦。”
熏炉附近有一个矮几,齐湖端坐其上,面色红润,笑容里有一种令人想拥抱的温度。“我是没了,不过魂魄尚在,若在此世上还有什么牵挂,则有你,还有甘蒙和汪荣,只是,时间紧迫,赶路要紧,便只同你一人相会了。”
达燚坐了起来,轻声说,“我与您缘分这么浅,不值得成为最后的牵绊。”
齐湖笑道,“你比较有趣。”
达燚忽然之间贪心起来,低声问,“您是准备将心里的秘密告诉我吗?”
转而自我否定道,“不,不可能。”
齐湖郑重答道,“陛下要的东西一直都在丰渠阁里。我等六人守诺至死,不曾违背,如今我要走了,告知你无妨,你如此惜命,值得得此保命的本钱。”
梦一下子就醒了。人依然在榻上,熏炉里依然散着热气与暖光,其旁的矮几上,竟有一片枯叶。或许,那是该死的善贯两度邀风进门时刮进来的。秦芗说,“前尘已死。”
言犹在耳。他下了床,走至矮几边,拿起枯叶,用宝石般的眼睛细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将其握在手心,捏了个粉碎。“你去哪了?”
余炎刚一踏入房里,便被闯入者理直气壮地问了去向。余炎不慌不忙地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案几上的灯,两张特别美好的脸便也清晰、明亮起来。“我去宋府瞧瞧情况。”
潘略敲了敲桌面,厉声道,“不经公主准许,你竟敢擅自行动?!”
余炎不予理会,灌壶烧水,似要沏一壶好茶品品。“我问你话——”话说了一半,被余炎怼了一句,“别吼,你镇不住我的。再说,不都说好了吗?各不相干,相安无事。”
潘略压了压情绪,冷笑道,“你不安生,我岂能无视。”
余炎还以微笑,“你倒是会接话,嘴巴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潘略觉得打嘴架好生无趣,心生一计,起身道,“你说得对,我不配审你治你,等天亮了,我去禀告公主。”
人走到门边,果然听到了余炎的实话。“我就是无意间看到善贯驾马出去了,便起了兴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结果就跟进了宋府,也是运气好,夜里风大,否则想要不被善贯发觉也是挺难的。”
潘略迅速回身落座,低声道,“或许他发觉了,只是觉得无伤大局,便任由你跟了。”
余炎举起三根手指,“他夜审宋达燚,问了三个问题,被我偷听到了,这也叫无伤大局?”
潘略拱手道,“果然你比较厉害,所以快说!”
该死!余炎心想,我是不是上当了?清晨来临,作恶之风大概是累了,决定躲起来休养生息,以图再战。皇帝心情大好,继续进山打猎,太子同襄王伴在左右,公主则推说头痛,躲在房里看棋经。质子更有理由,龙鳞涌痛也是事实,谨遵医嘱,休养生息最为要紧。南能为质子诊治完毕,出了屋舍,驾马行至一处山泉附近,碰上了前来取水的余炎。“我有事想见一见公主,不知可否通传?”
这要求自然是不合礼法的,但考虑到襄王这层关系,余炎没有回绝,“好,待我禀告公主。”
公主得知后,放下棋经,揉了揉太阳穴,微微蹙眉。南能可不好对付。“让他进来吧,你去烹茶。”
不好对付才有意思。她拿定了这个主意。待余炎奉上热茶,退了出去,公主命如意守在外头,便一脸认真地看向南能。这一看之间,见惯了世间风雨与春光的南能竟也有些局促,心跳声如战鼓一般传来,一时间乱了思路。“叔父,您找我可有要务?”
一声“叔父”顷刻令南能清醒过来,咳嗽了两声。“茶不合心意吗?我这里还有仙崖石花、邕湖含膏。”
南能用素色帕子挡着嘴,再次咳了两声,之后,他收好帕子,抬头道,“睨王遭受丧子之痛,身体每况愈下,老师与之颇有交情,我倒不是反对他老人家赴荀国治病救人,可南边局势不稳,他年事已高,我又不在身边,必然是不放心的……所以,睨王之事我也尽力瞒着他。”
这话意有所指——南疆的闲事,我消息封锁得紧,老师并不知情。您可别朝东围吹风,替荀国质子筹划,求老师去续睨王之命——公主领会得非常透彻。“叔父与医圣相伴游历多年,经历了无数风雨坎坷,这样的师生之情哪怕折损分毫,您也是承受不了的吧?”
这看似温和、充满理解的一问里,藏着深深的、正中要害的威胁。回辉浚奔丧之前,南能诚恳地拜求东围苏府之主瞒住南疆的风声,说这都是为老师的安全着想,苏卫含混应对,并未正面答应、承诺什么。如今想来,若苏卫是公主可调度之人,局势则完全不同了。“友情是否值得,医圣自会衡量,若您擅自拦阻,贻误施救的时机,一旦被老师识破,会是怎样的景象?”
铺垫过后,公主亮剑,“无论是老师,还是我这里,必行之事都是不可耽搁的。若谁人横生枝节,必遭砍伐。”
一张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脸庞上浮现出清澈、俏皮的笑容,“当然,我确信您这样深沉睿智之人一定会顺势而为的。”
南能再次拿出帕子,挡着口鼻,狠狠地咳了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