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
这是清晰而高亢的命令。霍英居高临下,见院落之外有一人驾驭巨大的灵兽奔来,便知是渭王,心下一惊,无暇思考,人也就迅速回到地面上。渭王下了荣团兽,瞪了太子一眼,“刚一回来就作乱,待会儿再治理你。”
太子脖子一缩,不言语了。渭王也不理会他,径直走至霍英面前,厉声道,“皇后娘娘派你守护太子,可不是让你惯纵他的!当初因你无用,让太子得了机会偷溜至此,被宫女吓个半死,本王当即要治你死罪,是娘娘为你求情,你才活至今日,你就是这样还报恩情的吗?!”
霍英跪在地上,完全答不上话来。躲在屋内的彤荷听到此处,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将手里的短刀攥得更紧了。院落里马蹄声来来去去,终究归于平静,彤荷手握短刀,小心翼翼地移步出来瞧瞧状况。夜色之中,一位少年负手而立,背对着她,正在仰望最东边大屋房檐下的通风口。“是叫彤荷吧?”
音色明朗,中气十足。“正是奴婢。”
彤荷惴惴回复。少年转回头来,五官俊朗硬直,肤色略黑,神采飞扬,十分气派。“那把短刀能给本王瞧瞧吗?”
彤荷没有犹豫,对自称“本王”之人明确地说出“不能”二字。少年没有恼火,微微点头,“时刻保持警醒,倒是好事。”
转而郑重道,“此地至今夜起会有士兵巡视、关照,你可以安心一些。”
说罢走出庭院,驾马离去。夜深了,一张破碎的脸庞上,一双明眸透射出锐利的光芒,直直地刺向夜空里的一朵云。那个暗夜,也有这样一朵压制住明月的厚重、庞大的云。“宋护卫。”
声音很大,自空旷开阔的院子之外传来。“是我,你可收好剑呀。”
宋达燚收回目光,音调毫无起伏地回应道,“吴管家请进。”
吴不适这才现身,两个人四目正对,僵持片刻,吴管家觉得周身不适,酝酿着开了口,“当家人要出门见个人,夜路不好走,你陪同吧。”
达燚简短地说,“请带路,免得我这样子冲撞了谁。”
吴不适心想,这人倒也体贴。夜路还算平坦,只是牛车行动较慢,反而不好驾驭。另一方面,这也是宋达燚平生头一次驾驭牛车,虽不至于手忙脚乱,反正没什么好的体验倒是真的。当家人坐在车中,毫无动静,仿佛睡着了似的,可达燚知道深夜赴约之人会保持必要的警醒,所以不可能踏实地呼呼大睡。“到了。”
约定地点就在柏铭宫附近的一座天然湖泊旁,达燚下了牛车,提醒主人不要急着下车,四下瞧了瞧,迅速发现了一条人影。“人来了,瘦小精悍,长着倒八字的浓眉,正往这边走。”
达燚问道,“人对吗?”
聂空花开门下了车,回复道,“我和他沿着湖岸走走,你在此等候就好。”
达燚点头照做,只用目光追随主人。两条人影于湖边行走,走走停停,速度缓慢,宋达燚拿捏着分寸逐渐靠近,目不转睛地盯着聂空花,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盯视过谁了,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这时,二人似在作别,然后果然分开了,各走各的,一个飞身上马,行动利索得很,而另一个正朝自己走过来,看起来一切毫无异常。忽然之间,一道异样的寒光划破暗夜,达燚心上一紧,大喝一声,“趴下!”
随即飞身而起,如离弦之箭般刺向暗自放出索命飞镖的小人。那小人倒是没有驾马逃走,反而抽剑应战,达燚执剑发力,分明只有一剑,却如无数柄长剑朝着小人席卷而去。此夜,此刻,人与剑又想起了那个破碎之夜,那寒光烁烁、划破所有希望的一剑,潜伏良久的剑术骤然爆发,直杀得酣畅淋漓、疯癫无比……一具碎裂了一般的躯体被沉入湖底,湖面很快归于平静,疯子也就不再咏颂经文。飞镖被捡拾起来,疯子感叹道,“果然喂了毒,您竟要同此等阴险小人见面。”
聂空花没有反驳,只是说,“夺命之物深埋入土才好。”
疯子照做。归程,车中传来平静而明确的声音,“他曾是我丈夫的护卫,出事之后,他就消失掉了。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找寻他,今夜,我引他至此,与他做了了断,挺好。”
疯子腾出手来按了按鼻梁上的瘢痕,嗔怪道,“您应该提前告诉我。”
对方反问,“告诉了你还会来吗?”
疯子坦然作答,“当然不会。我这命来之不易。”
“那么,若他心中有鬼、有愧,为何肯来?”
“他缺钱,我放了话,只要他说出实话,钱我给,也不要他的命。”
“那么,他为何还要暗箭伤人?”
“他心中有鬼,却也无愧,不信我能放过他。”
“那么,若我功夫不济,无法护您周全,更无法了结他呢?”
“我去陪丈夫,也是一种圆满。宋家交给长子,大概会乱一阵子,倒也不至于倒掉。你呢,无牵无挂,疯子一个,若功夫不济,因我丢命,只能怪引荐你来此处之人。我当时就说了,若你无真本事,来此也活不了太久的。得到的答复是——”“什么?”
“算了,我答应不说的。”
重新回到住所,天色昏暗,宋达燚却站在院子里,毫无倦意地看着三棵古树。古树上残叶浓密,瞧不见一只鸟儿,但达燚知道,倦鸟们都在窝中安睡,待到天明,又要鸣叫起来,吵闹得不像样子。吟诵经文的声音像一缕安适柔和的风,在院中盘旋、吹拂,而咏经之人矗立于密云遮蔽的暗夜中,惦念着赐他破碎一剑的仇人。若此生还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便是手刃仇人,或者再度于仇人剑下破碎成鬼,真正的鬼。“啊!”
暗夜,彤荷猛然自梦中惊醒,片刻之后,谨慎的敲门声响起,粗粝厚重的男子之声入耳,“姑娘还好吗?我是今夜值守此处之人,若有异样,只管喊我。”
彤荷心中安定下来,手握短刀,轻声说道,“有鬼入梦,惊到了,大体无碍。”
此人停留片刻,大致判定此言非虚,便就走开了。彤荷放下短刀,揉了揉太阳穴,披上外衣,拨开纱帐,走至案几旁,坐下来微微喘息。“别怕。别怕……”玄普的声音萦绕于耳畔,她心头一暖,竟露出笑容。接下来,笛声响起,仙乐一般美妙,一群小小的宫女皆停下来聆听,花朵一般的笑脸迎风绽放……她抚了抚脸颊,摇了摇头,重新回到榻上,握紧短刀,安然睡去。暗夜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难熬的,卢令妘也正在失眠。太子编了个潦草的理由便去独自安睡,留她一人在榻上守着清冷之夜。她不明白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丈夫为何要气这么久,且以疏远、客气的方式表达这种气愤。思量良久,她得出了结论,只是因为不喜欢、不爱罢了,这不是自己的错,就好像当初自己深爱的姐姐骤然离世一样,不是自己的错,只是造化弄人,难有转机。然而,作为太子妃的生活依然要进行下去,唯有如此才能按部就班、太平稳妥地走向棠延皇后的未来。那样的未来里,有家族的荣光,更有自己想要实现的抱负。清晨降临,护卫们引导着一台软轿来至起凤阁门前,太子妃下了轿,早已守候在此的如意伸手扶住她,将其一路送入公主的书房。“我去看你多好,省去了许多麻烦。”
令妘轻声道,“皇姐田猎归来,理应我来拜见您。”
公主端详着卢令妘,眉梢一扬,感叹道,“倒是愈发轻减了,不好。”
令妘清浅一笑,回复道,“我自小就这样,倒也习惯了,若丰腴起来,怕是吃不消的。”
公主戏了一句,“可太瘦弱的话,珂雀不忍吃。”
听到此处,令妘落泪,有被戳疼的成分,自然也包含着一种楚楚可怜、一心求助的策略。见公主并不开口来问,令妘明白此策略已被公主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