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之中,笛声再度点亮了惜泓居,依旧是仙乐一般,令云停风止。荀子修走去琴室,以灵巧有力的手指唤醒古筝,和着笛声诉说一场浩荡的长梦。玄普心头一动,笛声愈发激昂、高亢,如一只直插云天的大鸟,振翅疾呼,使得整个天空鲜活起来。而琴声则如山间流水一般,深沉、婉转、从容安适,却也不乏归于江河湖海之志向。某一刻,笛音戛然而止,像是那大鸟被冷箭射中,含恨而亡,然而山间流水不止,一声声地向天空发出呼唤,玄普看着本已终了的曲谱,忽而有所触动,笛音再度扬起,那鸟儿也就活了,虽身负箭伤,然而气势不倒,于天空奋力翱翔,洒下无数血泪,落去山间流水中……曲终,玄普来至琴室,向荀子修深施一礼,“这么多年过去了,此南疆残曲终于圆满了,多谢公子成全。”
言语中充满了钦佩与暖意。子修起身还礼,谦和地说,“我不过是被笛声牵引,随心而奏,若当真可为仙乐添色,乃我之荣幸。”
玄普轻声说,“的确是大大的功德。”
这一回算是得偿所愿了,的确畅快无比。只是这些内心的波涛,仙人向来掩饰得住,他返回寝屋,开始心无旁骛地补全曲谱。直至夜色深沉,他方停笔,起身来至庭院里。甘蒙立在药田旁,朝他笑了笑,“恭喜你得偿所愿,一定是畅快无比吧?”
仙人面目平静地应对道,“还好。”
心中暗想,果然懂我。“还不睡?”
夜深人静之时,大将军来至夫人的书房,见其还在为即将远行的儿子整理行囊,不禁走到近前,柔声道,“师承基肯亲自带他,已是罕有的了,孩子在其身旁不仅能学到真本事,而且绝无性命之忧。”
虞婉约勉强笑了笑,“我知道的,只是——”泪水夺眶而出,也是罕有的。赵武州将其拥入怀中,没再说什么。对于一位母亲来说,两个孩子在外征战,一颗心必然是揪着、悬着的,再多的安慰也无用。晨色尚不明朗,赵廷仁已动身赶往北域了,渭王府上下,唯有赵廷钊送了一程又一程,直至廷仁道,“哥,就送到这里吧。”
然后以明亮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兄长,“我自小得到了太多的呵护,心总是暖的,软的,此去北域必然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虽害怕,却也要独自扛着,无论如何,我不悔,您多保重,照顾好父母双亲,还有我们的四弟。”
说罢下马跪地叩拜长兄,生离死别一般郑重,廷钊完全愣住了,因为从未见过这样的廷仁,待到醒过神来,心里最疼爱的三弟已经策马远去,一对精锐部队也跟着呼啸而去。晨光初现,一个矮小精悍的士兵来至曹狐与郑勤澄的寝屋外,谨慎地敲了敲门。此时,曹狐夫妇已醒了,正在洗漱,曹狐先行做出回应,“何事?”
士兵清了清嗓子,谨慎地措辞,“勤王路经咱们王府,想同您去永固马场拉练一番。”
勤澄噗嗤一笑,转而正经八百地说,“告诉他,稍等片刻,曹中郎马上就去。”
士兵领命走人,曹狐蹙眉道,“有什么可乐的?他三弟远赴北域,估计刚刚送行归来,想找我排解排解。”
勤澄正色道,“男儿志在四方,出去闯闯有什么不好的,有什么不舍得的?我笑怎么了?我是惊讶你也被别人当做朋友了。还有,你要记着,在外头我比你位高权重,在家里我比你年长,只有我训你的份儿,懂吗?”
懂你个鬼!曹狐惊讶于自己心里蹦出这么个声音来。“看起来你也心情不佳。”
一见面就不由自主地说出真实看法,赵廷钊自己都觉得意外。曹狐尴尬地笑了笑,上马吐槽道,“家有位高权重的悍妻,日日训我,怎会有好心情?还是你好,清净,自在。”
如此袒露真心,不强撑着面子,对曹狐来说也是非常惊人的。二人对视片刻,竟然都开怀一笑。至此,他们都觉得自己在皇都终于有了交心之人。“当时的你,有没有一丝害怕?”
上午阳光正好,起凤阁内,听到郑勤澄这么问,公主笑了笑,反问道,“你在战场上厮杀时怕过吗?”
勤澄摇头,“那不一样,我是军人。”
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锋利的光芒,“有何不一样的?我是棠延公主,更得有体面样子,奈何桥迟早要过的,迟与早而已。当然,若早早结束,总会有遗憾的。”
勤澄“哎”了一声,追问道,“你当时有何遗憾?”
公主清浅一笑,耍赖道,“都过去了,此时想来无用。”
勤澄撇了撇嘴,“你好没意思,总是这样狡猾。”
“那么,说些有意思的,我找了位靠谱的女医,想为你诊看一番,若你觉得没有必要,也就算了。”
郑将军本想立即摆手说,“算了。”
但是,与曹狐成婚也有一段时间了,始终没有好消息,想必丈夫乃至婆家心里也急,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若你这边安好无忧,我再想办法查查曹中郎,若都无事,也就只是缘分未至,双方都放心了,静待花开就好。”
勤澄点头应允,却不知为何要戳一戳公主之心,“此女医当初也为你诊看过吗?”
公主坦然作答,“没有。”
勤澄脸色微变,追问道,“为何?你同叶明图三年无果,终至和离,其间竟毫不查验缘由,难不成你是故意的吗?”
公主伸出手,在郑将军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正色道,“我高高在上,你无权过问。”
此言狠狠地戳到了郑勤澄的肺管子上。这是一对颇为奇怪的姐妹,彼此欣赏、钦佩,却也互相较劲儿,甚至伤害。如意从来都看不明白,也觉得自己只能闭紧嘴巴,置身事外。因此,郑勤澄与女医走后,公主似心情不佳,默默练字,如意也不好过问,只是在旁研墨,陪伴。直至公主问,“潘略怎么样了?”
她才开口答道,“谢太医治理得当,余炎也尽心照顾,因此恢复得很快。”
公主搁下笔,脸色回暖,“他这次死里逃生,估计会怨本宫多管闲事,不由他去死。他那个人一向不识好歹的。”
如意轻声道,“怎么会呢?”
眼中有晶莹之泪。“公主,您往后要出宫,还是多带些护卫吧,别嫌麻烦,安全要紧。”
泪水不由自主地划过脸颊。如意离开书房后,公主眼前始终晃荡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划过粉白脸颊的泪珠儿,内心产生了一种纯洁美好的震动。对她来说,如意是非常重要的人,从第一眼相见之时,她就有这样的感受,至于为什么,她说不清楚,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牵绊大都如此,毫无道理也是一种道理。“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郑将军一见着曹狐,立即面带微笑地问出这话。“坏的。”
曹狐不假思索地答道。妻子虽为悍妻,但花招不多,因此他没什么可顾虑的。“公主惦念我们夫妻开花结果之事,今日特请了有名的女医诊我,结果不好,我的身子需要大大的治理,才有做母亲的一线希望,而我不想被如此治理,去苦求母子之缘。我还有更喜欢、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要做,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我都要这么做。这并不代表我不尊重你,只是,我更尊重自己的内心罢了。”
勤澄叹了口气,又洒脱一笑,“我也不会跟你和离,因为喜欢你,也确定你或多或少是喜欢我的……这便是坏消息。”
此时,曹狐已经确定好消息是——准许他纳妾,当然,人选肯定要由郑家来定。“我想约勤王去噙海阁喝一杯,品品菜,听听曲,可否?”
郑勤澄回复道,“可以,酒随意喝,菜随意品,听曲也无碍,不过别跟歌女缠上缘分,你纳谁为妾,可是关乎两家人的体面的。”
曹狐凄然一笑,忽然决定在妻子心上插一把剑,“澄娘,你我成婚之时,你曾猜测我心有遥望与暗慕之人,当时我没认,此刻得据实相告,确实有,且不可转也,这样的眼界极高的我,不会再对任何人动情了。当然,我此生既已认你为妻,自会任你摆弄。”
舌剑果然厉害,瞬时将勤澄之心戳出一个永难愈合的洞。日头即将沉落之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赵武州独自走入舒氏墓园,来至舒云端的墓前,敬了曾经同自己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副将一杯酒,然后坐下来,给自己也灌了一口烈酒。“云端,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代价是仁儿要去北域,你的位置要由郑勤澄接替。”
又一口烈酒顺喉而下,很快使全身的血液暖了起来。“陛下答应我由师承基亲自带仁儿,我也算对妻子有个交代。你知道的,承基战功赫赫、出类拔萃,却也是个挺绝的人,没有家室,从不站队,只听命于陛下,仁儿跟着他,想必也要吃不少苦头。不过嘛,男人这一辈子总要吃些苦头的。”
大将军举起酒壶,敬了敬舒云端,再度喝下了一口火热的酒。“现在,说回正题,给你想要的真相。”
雪花漫天飞舞,寒风似乎也猛烈起来,一个冰冷刺骨的真相就这么从口中说出来,天空一下子暗下去,大将军觉得心也暗了,凉透了。“你妹子借鬼兰之口说,陛下命里没有女儿,所以他们的女儿才会夭折,所以,临安公主也断不是他的女儿。陛下听了这样的疯话,面色平静地说,‘孩子在异度不能没有母亲照顾啊。’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送走了你妹子。我替你问了陛下,为何如此?何至于此?他说任何触碰他底线之人都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