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时照例在丰渠阁处理政务,闻听焉汶来报,说是郑将军来了,便就抽空见上一见。郑勤澄郑重施礼后,道出了曲项国世子失踪之事,也不得不替渭王稍作遮掩,说渭王正命自己全力寻找世子,想等着有些眉目了再亲自前来禀告,可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便急着前来面圣,也知道这是逾越,不值得提倡,甘愿领罚。“其实朕已经知晓此事了。”
此言令勤澄分外安心,果然,棠延天下无不在皇帝法眼之下。“只管去找,不必急与慌,东游自幼起就存着游历天下的志向,聪明而懂得随机应变,且武功高强,世间并无几人能取他性命,这一回无由失踪,多半是独自去拜见某位高人雅士罢了。”
勤澄舒了一口气,轻声道,“多谢陛下指点。”
“还有件事,朕已替你过问了。”
郑勤澄一愣,再度施礼道,“请陛下明示。”
几支腊梅在绘着华贵牡丹的白瓷双耳花瓶中静静地绽放,皇帝起身走过去,欣赏着其鹅黄的晶莹花瓣,品嗅着淡雅之香,忽而说,“你祖父和公公大张旗鼓地为曹狐张罗纳妾之事,着实让朕看不惯啊。”
皇帝用手一指枝头腊梅,继续说,“曹狐得严冬腊梅如你,不知珍惜此花此人之独特,为了区区子嗣便急了慌了,真是可笑。朕就问你公公,长子嫡孙都已有了,区区曹家老三没孩子又能如何?他竟答不上什么。朕又去问你祖父,你守卫南疆数载,战功赫赫,如今重返皇都就是为了嫁入庆王府,做郑氏的一粒渺小棋子吗?结果呢,他学富五车,竟也答不上来。”
勤澄立时觉得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冲破克制,惹出了两行热泪。出了丰渠阁,骑上骏马,郑勤澄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去趟起凤阁,与公主见上一面。远远地瞧见如意,没来由地想起让其“滚开”的那一幕,纠结着要不要表一表歉意,谁知对方先迎上来施礼道,“您来了。”
笑容如花一般美好,倒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于是,勤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一个奴婢而已,骂就骂了,何必纠结?人走至书房门口,门开了,公主在里头道,“快进来吧,正好有事找你商量。”
然而脚步还是特地停了下来,一双刚刚涌出过热泪的眼睛望向如意,“你既然是公主最亲近信任之人,我不该吼你的。”
说罢解下腰间玉璧,强势地塞给如意,红着脸道,“赏你的,从此不准记恨我。”
如意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处置,公主迎出来笑道,“这可是郑氏嫡女才有的好物,只管拿着。”
说罢伸出手,握住勤澄之手,将其拉入房中。“有事相商是要怎么说?给我家川郎做媒吗?”
勤澄伤感一笑,“现在整个皇都都知道郑氏嫡女生不得孩子,只得靠着给丈夫纳妾来保住正妻的地位。”
公主本想顺势奚落姊妹,又觉得时机不对,玩笑也会变成利刃,扎进心里,成为永久之殇。“我是不会给曹狐做媒的,不过也确实阻止不了什么。姐姐,你并非寻常弱女,而是堂堂棠延女将,做得了自己的主的。我要跟你商量的是别的事,肃彤县是通往北域的必经之路——”勤澄抬起手来,截话道,“懂了,赵廷钊奉陛下之命前去办事,你想在我这里刺探军情吧?”
“不要说得那般严重。”
公主淡然应对道,“父皇要赵廷钊做什么,我并不感兴趣。棠延公主的身份之外,我还是个商人,那里有商机,我自然要好好把握,所以想同当地的关键人物建立联系……这回,你懂了没有?”
勤澄脸色一变,冷冷回复道,“懂了。你要我书信一封,去敲开肃彤富商孔金的戒备之心,以便同你建立联系。只可惜我不顶用,也不想做这件事。当年他跑去南疆做生意,搭救他的是父王,他几次三番想报答,父王却不屑于跟他往来,父王就是如此,很难跟外人建立往来,交付信任。我也是军人,也要纯粹一些,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
公主倒也没有翻脸,只是说,“孔金自南疆转到肃彤投奔岳父,短短一年便将马匹生意做大做强,实力可观,值得合作。你不帮我也无所谓,我再找别的途径。”
郑勤澄不由地问,“做生意我不懂,但是棠延公主的名号还不够所向披靡吗?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商人,你跟他合作还需要大费周章?”
公主答道,“以势压人的生意做不得的。”
勤澄认真琢磨了一下此话,却还是摇了摇头,“你的事我不懂。”
公主温和一笑,“不懂就算了。可我还想劝劝你,回到皇都之后,你就不仅仅是军人了,还是郑家嫡女,曹家儿媳,想做个不缠绕其中的纯粹之人,恐怕很难。就比如摆在眼前的纳妾之事,若你拿出军人气魄,就该同曹家直说,你不爽,因而不许,若他们觉得亏了,不合理,即刻和离,这才叫利落。至于郑家允不允许你这么干,全部忽略掉……你能做到吗?”
出宫之后,郑勤澄继续调兵遣将去寻找世子,直至夜色深沉却依然毫无收获,请示过大将军之后,也就只得暂时作罢,明晨再做打算。现在,她望着漫天星辰,觉得十分迷茫,不知该去往何处。回去曹家,如何面对丈夫、公公?如果回去娘家躲避,祖母倒是心疼自己,不会说什么,然而郑家所有的事务都是祖父掌权,自己就这么回去,免不了被训斥不合礼法。就这么站在寒夜里踌躇了好些时间,她才催马前往自己的宅子,是的,幸而还有这么一个全由自己做主的家。到了家门口,守门的士兵见将军罕有地来了,自然惊讶,却也迅速上前施礼,接管了马匹。勤澄差人去告知曹狐,说自己今日疲乏得很,且明晨还得早起去寻人,就暂不回去了,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了,也知道并非长久之计。洗漱妥当,躺到榻上,她开始暗自感谢世子,没有他的失踪,自己可是再无借口可以逃避现实了,转念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很是不厚道,随即侧了侧身子,叹了口气。幸而纳妾之事得陛下主持公道,为自己发声,真真是皇恩浩荡了。还有就是,公主直击心灵之问,自己虽当时无言以对,但是总要拿出勇气来解答的。就这么思考着,纠结着,人也就沉沉睡去了。郑勤澄的梦中,出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自己在此岸,曹狐在彼岸,没有桥梁可供横渡,河面上有巨大的漩涡,像是巨人张开大口,准备随时吞噬自不量力之人。尽管如此,勤澄还是想跨过河去,心里总觉得家在丈夫那边,有温暖的灯火闪动,值得冒一冒险,让心有所依。尽管大部分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其实是男子,是可以独闯天涯的勇士,然而,骨子里仍是个女子,对情感依然抱有期待。双方就这么僵持了许久,忽而闻听南疆战鼓擂擂,喊杀声震天动地,勤澄终是拨转马头,重返南疆了。“澄娘!”
身背后似传来丈夫的呼唤声,音色里也听得出不舍与期待,然而,力量与决心依然不够大,不足以让勤澄转身,一头栽进那个巨大的吃人的漩涡。清晨起来洗漱完毕,正准备出门之际,士兵急匆匆地赶来,刚要开口,身背后传来威严有力的声音,“你先退下。”
士兵转回头,施礼离开。“祖父。”
勤澄施礼,低头不语。“进去说吧。”
郑宰相迈步走入屋内,勤澄也只得照办。“为你的事,陛下已分别敲打了我与庆王,目的就为笼络人心。我们再能,再有用,毕竟格局已定,不好掌控,陛下眼中,正值青春年华之人更便于笼络、操控,如此而已。”
勤澄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争辩。“今晨天色未明,庆王便亲自登门拜访,说当初两家人决定结亲,并未料到你身子不济、难有子嗣,如今你若就是对纳妾之事不满,和离也是一条可行之路,不伤和气,从此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