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样想的,此间寝屋从此归我,纳妾之后,你偶尔来过夜便好,其余时间都去耕耘德水。”
这句话听起来分外别扭,曹狐侧过身来,看着枕边人道,“你我成婚之时,你可是大方得很,仿佛我纳多少妾室都与你无关——”郑勤澄红了眼眶,盯住丈夫恨恨地说,“我怎知自己终身得不到一男半女?!”
说罢转过身去,落了泪,再急急地擦去泪水。曹狐觉得自己言辞确有不妥,本想描补两句,至少想说只要他在,妾室的孩子也必然会尊妻子为母亲的,却听勤澄道,“你什么都不必说,我现在累了,一个字都不想听。”
曹狐“嗯”了一声,闭了嘴,费力地酝酿着睡意。此刻,身在肃彤县的赵廷钊也是毫无睡意的。奉陛下之命前来巡视此地的军营,倒是并未见有错漏之处。军营由庆王的堂兄曹鲤执掌,位于肃彤西南角的山谷之中,两侧有两条高耸的山脉夹峙,气候宜人,四季青翠,谷内常有凶猛无比的老鹰出没,因而得名猎鹰山谷……廷钊辗转再三,终是起身来至寝帐之外,一位高大强悍的士兵立即上前施礼,粗声问道,“勤王有何吩咐?”
廷钊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主帅营帐,重重精兵镇守在帐外,个个目光炯炯,岿然不动。廷钊道,“若曹将军尚未休息,本王想同他聊叙一番,烦请通传。”
士兵施礼,去往主帅营帐,交涉了一番,又折返回来,“将军已休息了。”
士兵利落作答,随即返回原本的位置上。在赵廷钊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谎言,然而士兵说得理直气壮,他也不想再做纠缠,遂回到寝帐,再度思考皇帝的用意。思量良久,依然未有所得,人也就沉沉睡去了,倒也无梦。忽而,觉得有异响入耳,敏感的神经立即催醒了浅眠,廷钊睁开眼睛,缓缓伸手摸到宝剑,骤然抽剑刺向榻边的异物,士兵闻声挑帘入帐,手持火把,沉稳问道,“勤王可好?”
话音落下,见一条粗壮的黑蛇被挑死在宝剑之上,火光晃动,映着一张英俊硬朗的脸庞,廷钊取下剑上之蛇,甩到帐外,淡然回复,“无碍。”
士兵施礼,悻悻退出寝帐,赵廷钊睡意全无,抱剑盘腿坐在榻上,继续想皇帝的用意。不多时,帐外士兵恭敬地道了一声“将军”,随即帐帘挑起,曹鲤走了进来,向廷钊递上一件披风,“料想你了断了偷袭的黑蛇,不会再有好眠了,我恰也没了困意,不如咱们出去走走,此猎鹰谷夜夜繁星点点,算是一道远近闻名的景致,值得一观。”
廷钊裹紧披风,跟着曹鲤走了出去。此夜无风,鸟兽虫鸣不绝于耳,旺盛燃烧的篝火不断发出噼啪脆响,与潺潺流水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出奇地动听。“陛下派你来此巡视,你倒也利落,孤身前来,未带一兵一卒。”
廷钊听了这话,不明其用意,便实话实说,“巡视而已,不必兴师动众,我也是军人,一直在南疆效命,懂得规矩,不会惹您烦恼的。”
曹鲤瘦长冷峻的脸庞上浮现出些许赞赏的神色,“虎父无犬子嘛,渭王之子个个体面,天下皆知。”
廷钊施礼道谢,曹将军捋了捋胡须,停下脚步,抬手指了指天空。不由地,廷钊抬头仰望群星,仿佛看到一位天才画家在巨大无边的黑幕上描绘出天马行空的图案。“我在北域征战多年,亲见郑氏戚党以及你们赵家的人压榨军饷,中饱私囊,几次三番地向陛下传递了实证,陛下倒也敲打、治理,然而并未连根拔起。我大失所望,给陛下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之后不久就被调至此处。”
廷钊没有回应什么,却也没了欣赏星空的兴致。“为君之道我不懂,做臣子要守的道是什么,陛下也有他自己的理解,我不怨什么,守在此处也不错,我的道法全然施展,这里纪律严明,没有错处,只有上下一心,为棠延尽忠职守。若陛下连这样畅快、干净的日子也不肯给我,我辞官就是,本就无家无业,算是曹家的异类,找个清净地方度余生便好。”
廷钊听到此处,不得不开口道,“没想到我来此处巡视,却做了一块投入静湖的巨石,掀起这般感慨之浪来。陛下乃圣君,自有治理之法,您只管安心在此为国效力,不要思虑过重才好。”
曹鲤面色转冷,“思虑过重?呵呵。”
随即迈步往回折返,“到底是个孩子,能知道什么,果真就不值得我废了这般口舌。”
赵廷钊立在原地,眼见一条高大精瘦的背影迅速被夜色掩埋,不由地苦笑摇头,不必说,此次肃彤之行算是彻底失败了,转念又想,陛下只说巡视,又未提及别的,那么回去实话实说便好,至于曹将军怎么看……“唉!”
他叹了口气。自己此次前来,代表的是皇都,做的可是皇帝的法眼,如今“思虑过重”四字戳疼了曹将军,他又会怎么看皇帝?!派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来巡视军营,简直就是轻视,不,是蔑视!身心本是沉浸在懊恼情绪中的赵廷钊忽然神色一凛,低声喝道,“出来。”
一丛一人多高的杂草向两侧一分,从中走出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男子。“你不在起凤阁尽忠职守,来此处做什么?”
一认出来者是余炎,廷钊略微松弛下来,不过依然紧着脸提醒道,“这里可是军营,若被发现,本王可保不了你。”
余炎迅速拿出一封信,递到廷钊手上,“这是公主之信,读完烦请即刻毁掉。”
言毕,人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廷钊展信快速读完,纠结了片刻,终究将信塞入口中,咽了下去。一丝莫名的、几乎不存在的香气留在口中,他负手而立,抬头再次看了看满天星辰,面颊微烫,心跳加速,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唯有口中那一缕不该存在的爱慕之香使他振奋、鲜活起来。天光微亮之际,赵廷钊特地向曹将军辞行,说另有事务要办,就不多做停留、叨扰了。曹鲤面如寒霜,抬手说不送了,待廷钊施礼离开,他却又来至帐外,目送一人一马很远,很远……“将军,要不要派人盯一盯?”
眉目如画的少年来至眼前,恭敬地说,“莫名而来,又无由而去,总要防备一下。”
曹鲤摆了摆手,唇边微微上挑,“是个好孩子,只可惜身在漩涡之中,只得做陛下的一颗棋子,给我来这么一击。”
少年眉头微蹙,抿着唇角思量片刻,又问,“您为棠延鞠躬尽瘁,毫无私心,陛下为何要这般待您?”
曹鲤冷笑道,“圣心难测,尽是些狠绝的道法,你我岂能参透?”
少年一惊,紧忙说,“请您只就跟我畅所欲言便好,军营里还有没有陛下之眼,尚未可知的。”
曹鲤再度摆了摆手,“勇知啊,你还小,谨言慎行些是好事,若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只管畅所欲言,痛快地活。”
岳勇知不好再劝什么,只得点了点头。岳勇知是一位校尉级别的军官,十五岁,两年前来至猎鹰谷军营,因眉眼之间与曹鲤有几分相似,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曹鲤便就格外关照了几分,但也仅此而已。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才思敏捷、身手不凡的少年渐渐崭露头角,终是走入了曹将军的视野,一步步地得其赏识、信赖,军营里的人都觉得曹将军迟早会收岳校尉为义子的。现在,岳勇知默默往自己的寝帐行走,鸟儿在枝头吱吱啾啾,像是在唱一首关乎思念的歌。他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穿过古树的枝杈,窥视着隐没其间的所有小鸟。一只翠色的鸟儿振翅高飞,直插云天,与此同时,天空中又传来连续的“啊,啊,啊……”的鸣叫,听上去非常温柔、乖萌,可勇知知道,那是凶猛之鹰横空出世,准备抓取它的猎物。果不其然,翠鸟被轻松擒获,成了一只黑雕的开胃小菜。接下来,黑褐色的锋利的嘴将鸟儿的羽毛一根一根地拔掉,鸟儿叫声凄厉,生命在一点点地消逝,终究没了,也算是解脱了。岳勇知也曾问过曹将军,为何猎鹰谷要纵容这样冷血的猛禽发展壮大?军营里神射手不少,若是猎杀一部分老鹰,相信更有助于此地的生态繁衍。将军不同意,说我等来之前,此处就是这样,自然有自然的法则,顺应而行便好。勇知没再说什么,心里知道一定还有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