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惜泓居内,质子与晋威倚在灯下对弈较量,遥遥的似有咏经的声音入耳,质子皱了皱眉,却也稳稳落子,赢下了整场棋局。“你听到什么异响了吗?”
他轻声问晋威。“没有。公子有何异样的感应吗?不妨说出来。”
质子点了点头,“我听到有人咏经。”
然后闭目凝神片刻,复又睁开眼睛道,“果然就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晋威也不由地蹙眉,“这个时辰,这样的异响是何征兆?”
质子舒展眉头,安抚道,“也许就是幻听,不做数的。”
心里却并不这样想。从小到大,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带来的大都是风雨坎坷,当然,也有好的预兆,而此番异响对应的可并不像是吉兆。凌晨,惜泓居沉入梦中,唯晋威醒着,似在等待谁人来索命,当然,胆敢来此冲他索命之人少之又少,但总还是有的。一条黑影晃入寝室,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消了抽剑应战的念头。“陛下命你速速去见夜叉。”
秦芗的声音一闪而过,人也是如此,顷刻没了踪影。晋威只得给公子留了信,踏上出宫的隐秘捷径,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萍水坊。“师父一命归西,魂赴泉台了。”
灯火摇曳,照着夜叉的苍白脸庞,“坏消息是,我那两位师兄还是没学会炼丹之法。所以,陛下赖以续命的药……从此断了!”
晋威用力稳住情绪,问道,“你师父可曾给陛下留了什么,信或者是物品。”
夜叉撇撇嘴,自袖中拿出信来,递给晋威,“师父自知时候快到了,提前写了此信,嘱咐我收好,时机一到便交给陛下。师父是在睡梦里走的,安详得很,我们都没怎么难过,他又回去做神仙了……挺好。”
晋威拍了拍夜叉的手背,“在我面前何苦逞强?你师父走了,你不可能不疼的。”
夜叉凄然一笑,问道,“那么你呢?陛下时日不多了,你也慌了,疼了吧?在我面前,你也别装。”
晋威不做回应,而是继续问道,“只有此信吗?值得回味的话,或者是一些细节,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是你师父应该传递给陛下的?”
夜叉认真地想了想,随即又认真地摇了摇头,“没了,只有此信。”
室内陷入沉默,气氛非常压抑。“那么,”晋威艰难地开口道,“你和你的师兄都已无用了,也就都活不成了。”
夜叉发出怪异可怕的笑声,“师兄们没学会保命的本事,死就死呗,我呢,本就是鬼,生死没有区别的。”
说罢起身要走。“你去哪里?”
晋威轻声问。夜叉回复道,“即使去死,也得多损耗陛下几个能人,不过嘛,我们就不要彼此伤害了,你好好活着,和你心上的女子,还有惜泓居内的公子一起活着。我走了。”
人也就荡出了屋子,飘飞不见了。晋威推门而出,整身融化在星夜里,一颗璀璨之星在眼中陨落,他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与夜叉相见,与萍水坊相见了。回宫复命之后,他悄无声息地潜回惜泓居,天色未明,寝室之中灯火温暖,质子端坐在椅子上,放下书,拿起案上之信,向他扬了扬,温和一笑,“你一走,我便醒了,还好你留了此信,叫我无法挑你的错处。”
晋威走过去,坐到质子对面,缓缓地说,“奴婢实话实说,害死了一位友人,此罪可恕否?”
“此惑唯此友人可解,你梦里问他,可得解脱。”
听了质子解惑,晋威伤感地回应道,“奴婢怕梦不到他了。”
质子身子前倾,凝视晋威之眼,片刻之后道,“你心里放不下,梦里自然会有他的。”
晋威说好,若有此一梦,还得烦请公子解惑,质子也说好,随即离开了寝屋。晋威躺到榻上,闭上眼,叹了口气。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他猛地坐起来,意识到自己睡得深沉,毫无一梦,顿觉心头非常疼痛。夜叉虽理解自己,却也并未宽恕自己……也对,这才是夜叉的风范。门被敲响,成崊的声音叮咚作响,“郑将军来了,公子命我来叫你作陪。”
晋威苦笑一声,心上回暖,起身洗漱,开门看了看正与欢白嬉闹的成崊,冷着脸道,“你这么大人了,还没个正经样子。”
成崊嘴巴一撅,争辩道,“今日你当值,我见你昨夜辛苦,累得起不来,替你扫了院子,喂饱了欢白,还不够正经?”
晋威摆了摆手,“懒得理你。”
随即朝公子的书房走去,成崊哼了一声,也就作罢了,继续同欢白玩闹去了。书房里,甘蒙正在奉茶,见晋威来了,即刻朝质子及郑勤澄施礼,便就告退,与晋威错身之际,低声道,“还什么都没说。”
晋威点了点头,接手了奉茶之事。“我懂惜泓居的规矩,晋威来了,我才好同公子说出正题。家有喜事,想求公子帮忙选个吉日。”
随即说出三个日子,并不理会晋威的不满。晋威面沉似水,奉了茶,守在质子身后,质子思量片刻,算准了曹、郑、虞三家都想尽快促成纳妾之事,遂答复道,“十日之后便是佳期。”
郑将军道了谢,起身告辞,质子觉得总是男女有别,也就起身施礼,并不相送。走至门边,勤澄忽而转身道,“今晨萍水坊莫名起了大火,火势异常凶猛,还未来得及扑救,偌大一坊就烧没了。算作是一桩奇事,不知二位有何见地?”
质子回复道,“听闻此坊荒废多年,大抵是气数尽了,便祈来一把旺火,极速离去。若致使寄居于此的生灵消亡,当做一场法事,超度一番。”
勤澄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不过皇都起了无由之火,总不能置之不理,我再查查可有蹊跷。”
说罢转身离开了。“我想去明珠湖走一走。”
质子看向愁容不展的晋威,浅浅笑道,“很久没有走出过惜泓居了。”
晋威答应着,快速整理好茶案,出门跟成崊交代了几句,便去提马。两个人行至蛟龙道附近,遇上了东宫太监尹约与吴辰。“您这是要去明珠湖吗?”
明珠湖近在咫尺,尹约料想荀公子至多也就是去那里散散心。“你们呢?莫不是去雅兰史馆为殿下选取一些天文祥瑞之书?”
晋威此问稳准地击打在尹约心上,其眉尖微挑,深深地看了晋威一眼,回复道,“你想多了。”
随即朝质子行了礼,带着吴辰驾马离去。到了明珠湖畔,两个人并肩而行,抵抗着今日的狂风,湖面亦波涛汹涌,没有片刻停息的时候。“公子。”
晋威眉间一片哀凉,“此刻,您耳畔还有咏经之声吗?”
质子回复道,“没有。”
转而又问,“你还没有梦到那位友人吗?”
寒风喧哗呼喝着打在晋威脸上,他负手而立,默不作声。“那我咏经吧,借着风势传递一番你我的心意。”
晋威没有做声,只是默默谛听经文,内心的波涛慢慢归于平静。“公子,您知道的,奴婢心上供奉着一尊神明,若他有难……”冰冷的风灌进喉咙里,晋威被呛得说不得话了。质子当然知道那尊神明是指棠延皇帝,若他有难,何止是晋威,整个棠延都要陷入巨大的难题。“我相信仙人自有妙法,排除万难,屹立不倒,当然,我说这话并非要你置身事外,静观其变,若你想出一份力,就得稳住心神,好好想想你能做什么,再尽全力去做。”
晋威又说,“若到了最后,就是不成——”质子截话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怎么就能一下子想到最后不成了呢?惹得自己先丧气起来了。”
狂风仍在大发神威,将湖水搅动得波涛滚滚,晋威低下头去,轻声道,“奴婢确实失态了。”
质子回复道,“我也失态过,咱们莫要互相嫌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