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廷钊立在军营门口,已有士兵前去请示师将军,他只需也只能在寒风里挺立不动,等着。呼呼叫嚣的风似乎隐藏着北域特有的旋律,廷钊侧耳仔细听了听,觉得声威远大,隐含着无数为守卫北域防线而牺牲的将士们的忠魂,不禁被震慑得心头颤动。“大哥。”
清亮而温暖的呼唤一下子稳住了心与魂,赵廷仁立在眼前,极为克制地伸出双手,握住兄长之手,血脉相连的暖意传递过来,一点点渗入肌肤,“您的手好冷,明知要来北域,应该多穿些才对。”
廷钊听了这话,觉得全身都暖了起来,细细打量着弟弟,轻声道,“瘦了,黑了,也确实精神了不少……像个军人。”
兄弟二人一路牵手而行,有说不完的话,直至到了帅帐外,才就不再言语,且刻意分开,互相看了看。廷仁伸手理了理兄长的鬓发,廷钊也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了抚弟弟的肩膀,再加了些力度握了一下,觉得这肩膀确实坚硬、结实了不少,甚为欣慰。直至帐内传来威严沉稳的一声“进来吧”,两个人方才走入帅帐,与传奇将领师承基相见。寒暄了两句,师将军抬了抬手,赵廷仁心领神会,分别向师将军与兄长郑重施礼,而后默默离开了。“说吧,我相信你来此处定有要事,而绝非借巡视猎鹰谷之便来探望廷仁。”
话中带刺,也带着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的自信。“曹将军说常与您以黑雕传信——”师将军截话道,“确有其事。你还有何疑问,速速说来,我一并排解。”
确实咄咄逼人,令廷钊透不过气来。“我奉陛下之命前去巡视猎鹰谷——”师将军音色平静地说,“知道。”
廷钊有了情绪,又问,“曹将军说,信使传信仍需士兵一路护持,既然如此,何不直接以士兵传信?”
师将军拿出一枚信筒,在手中扬了扬,答道,“速度。你射杀信使后,曹将军重新写好并发出此信,信使一路飞来,沿途有多个暗哨护持,到我手里,不过两个时辰而已。你算是全速赶来的,确有渭王当年的神勇风范,但若是等你传信,军情早就凉透了。”
赵廷钊面色凝重,施礼问道,“师将军觉得陛下派我前去猎鹰谷有何不妥之处吗?”
师承基答道,“并无不妥。”
廷钊进而又问,“那为何您与曹将军都以显而易见的情绪待我?”
师将军挑眉笑问,“有吗?我性格清冷,不善言辞,曹将军更是又臭又硬的脾气,你也在南疆锤炼了几年,竟还不懂军人吗?”
然后沉下脸来,逐渐提高了音量,“若我们把官场那些扯淡的套路都学会了,日日面子上和风细雨,用尽了礼数客套,暗里全是勾心斗角,尽使些狠绝的道法来助益仕途,南疆北域靠谁来守卫?!棠延天下靠谁来守卫?!”
赵廷钊出了帅帐,廷仁立即迎了上来,默默牵起大哥的手,护送他走出了军营。“大哥,军营纪律严明,我只能送您至此。”
说罢奉上两封信,自然是分别写给父母双亲的。廷钊收好信,又取出另一封信,交到弟弟手上,“我来时,特地让四弟给钱将军写了一封信,他还小,写不得几个字,但是母亲教导有方,孩子的字写得非常端正,料想钱将军见了会十分欣慰。本想拜托曹将军将此信传来,谁知……”廷钊勉强笑了笑,“总之如今你亲自交给他,反而更好。”
赵廷钊自士兵手里牵过马来,准备上马离开,赵廷仁忽而追过来,拉住缰绳道,“哥,师将军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军事统帅,无论他待您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一点,请您回皇都面圣时,务必——”廷钊和缓一笑,“你还信不过大哥的为人吗?”
拉住缰绳的手缓缓松开,廷仁坚定地说,“我信大哥,也信父亲,一辈子都信奉!”
廷钊点了点头,“那就好,大哥定不负你所信,身在皇都,亦能同父亲并肩作战,辅佐陛下守卫好棠延天下!”
话音刚落,人已催马踏上归途。返回帅帐,见师将军正在庞大的北域地形沙盘前琢磨战策,赵廷仁转去沏了茶,敬上了一杯。“送走了?”
听得师将军此问,廷仁点了点头。“他顶着寒风而来,又受了冷遇,但愿归程平坦,便也算是好事。”
廷仁回应道,“兄长守家卫国之心赤诚,志向远大,一点儿风雪冷遇顶得住的。”
师将军坐到帅案前,品了一口茶,回味了一番,感慨道,“这样平凡的茶也可烹出好滋味来,你果然有些用处。”
廷仁谦和一笑,“我当您这是夸我。”
师将军平静地说,“当然。不过当初陛下把你硬塞给我,虽圣命难违,然而我心不爽,觉得你不是当兵的料子,而是一团春风,应该留在皇都,缠绕、侍奉着双亲才对。”
赵廷仁眨了眨灵动的眼睛,回应道,“我自小的志向就是学医,希望游历天下,治病救人,可既然生于将门,沾了家族的荣光,总要扛起责任,无法随心所欲。请您放心,我不是花架子,不只是略通医术、会烹茶抚琴,剑也会使,上阵杀敌也不会含糊,时间总能替我摘除您心上的成见。”
师将军不由地笑道,“嘴巴这样厉害,果然是渭王的儿子。”
然后递上茶杯,廷仁恭敬地接过来,又续了茶,重新敬上。“你还小,未来的样子尚未可知,所以由我亲自教导,是大幸,许也是大不幸……全看你的造化了。”
师将军说完这番话,摆了摆手,廷仁也就施礼退了出去。傍晚,高大魁梧的士兵来请岳勇知前去帅帐,勇知倒也平静,来至帐中,施礼而立,什么也不说。当然,自从判定自己已经暴露,他也什么都没做,自然也没有踏入过帅帐。默然良久,曹将军拿过案上的茶杯,似要啜一口清茶,勇知不由自主地抢步上前,一只手横在杯子上,“茶冷了,您胃不好,喝不得。”
曹鲤略略点头,顺势将茶杯给了勇知,少年双手接过,麻利地运作,很快就奉来了一杯温热的茶。曹将军品着茶,笑了笑,“真是个机敏、体贴的孩子。”
这一刻,少年心头一热,眼中涌出泪来。“勇知,我知道你是谁,来此要做什么,以及确实做了什么。整个军营之中,只有我知道而已……你看,我们都还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你暂且不要碰藏在胸口的那瓶丹药,自我了断永远是最后一个选项,若就是走投无路,你再用不迟。”
勇知仰起脸来,盯着曹鲤之眼道,“师承基杀了我父亲。”
曹鲤回复道,“知道,听说当时师将军落在下风,便使了带毒的暗器,赢得十分难看。他就是这样的人,总以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为达目的,耍奸使诈不在话下。从某个角度来说,他站在守卫棠延的高地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手段却比坏人还坏。”
“当然,师将军也知道你的存在,你的底细也是他挖出来的,为你传递情报的黑雕,也早就被他驯服了,每每运载情报,总要先去他那里转一趟,情报过了他的法眼,被轻松破译,他觉得无碍,那黑雕才会重新上路,投奔獠决……所以,你看,现在你的生死正攥在他手里——”岳勇知悲愤道,“我宁死也不会为他效命,传递贻误獠决战机的假消息!”
曹将军抬起手来,郑重地说,“听我说完,不准插话。”
勇知双拳紧握,周身不自觉地颤抖着,然而目光触及真心敬重的曹将军之眼,读出其想真心救自己的坚定决心,终究冷静了下来,闭了嘴。“我跟师将军约好了,饶你一命,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你可以回獠决,不过我建议你别回了。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明白,獠决那边也觉得你身份不纯,身上淌着一半棠延人的血,才会派你个不经特训的毛头小子来我这里刺探军情,摆明是要你来送死,所以,你的军情在他们眼中本就没有任何价值。”
曹将军伸出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勇知的肩膀,“总之,这世上现在能把你当回事的,只有我,我希望你活着,放下包袱,从此为自己而活,你武功不错,人也有天赋、灵性,所以我把你引荐给了一位隐士,他独自在金刚峡谷生活了许多年,是个怪老头,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我昨天收到了他的回信,说准你去碰碰运气,好就留下,做他唯一的弟子,不好的话,就把你切了,让他的恶灵兽饱餐一顿,地图在此,即刻动身吧。”
“曹将军,您是我心信奉终身之人,我愿听您调遣,走您为我铺好的活路,只是,我这一走,恐今生再也见不到您了,心里还有一个愿望,望您成全。”
少年跪在地上,哽咽着说,“我想叫您一声父亲,待您百年之后,我愿为您披麻戴孝,安置好身后事,做一个合格的儿子。”
曹将军先是一愣,随即豁达一笑,“其实吧,我跟濮舟那个怪老头说已认你做义子,他才肯给你机会的。如今我们父子俩竟想到一块去了,挺好,甚好,非常圆满!”
曹鲤伸手将义子扶起来,自案上取过追随自己多年的宝剑,交到少年手上,“孩子,一路小心,速速走吧。”
说罢一把推开勇知,背过身去,不再言语。勇知捧剑而跪,郑重地叩首,随即洒泪而去。少年以夜梦仙人指路,决心修仙入道为由离开了军营,众人均觉得这纯属扯淡,但既然曹将军信了,准其离去,也就无人再议论什么了。与此同时,三千铁骑已悄然出发,以闪电般的速度向涯安挺进。涯安城内,最具影响力的商人古塔允恩收到了黑雕信使传来的消息,得知故交之子岳勇知已被师承基安置妥当,这才下定决心,按约定继续做好内应及策反之事。至于天时之气象,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允恩觉得没有的话也无所谓,不过是少了一味佐料,无关大局。然而师承基可不是这样看的,他向来认为,气象条件与作战息息相关,因此以天文地理之机理预判气象,是他的拿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