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晋威同秦芗一道,做他们此生从来没有做过的一件缺德之事——挖坟。因为坟中安葬的乃晋威之友,所以其罪孽更深更重。不多时,棺木露了出来,月光之下,两个人认真地互看了一眼。真的要做到这种程度吗?片刻之后,晋威跪地叩拜,莫名地,质子咏经的声音传进耳里。于是,晋威起身走至棺木前,慢慢地开棺,与逝者相见。令晋威震惊的是,逝者样貌安详,周身似没有一丝伤,他无法相信这一点,又动手仔细查验了一番,答案没有改变。“他说过,即使要走,也要多消耗陛下几个能人的。”
秦芗答道,“陛下命我告诉他,不要抵抗,服了丹药安然离去就好,否则……”沉默片刻,秦芗提高了音量,“否则就折磨你。他听了这话,像鬼一样笑了好一阵子,也就自我了断了。”
“我在夜叉心中竟有这样的分量,半分不容折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晋威凄然笑道,“果然,每个人的软肋在哪里,都难逃陛下的法眼。只是,为何他没有抓住那个人的软肋?”
然后又自顾自地答道,“也许那个人没有软肋吧。”
夜风凄冷,却也不似白昼那般复仇似地打击着俗世凡人了,两个“作恶之人”静默良久,晋威才恳求道,“秦芗,你需回避一下。”
秦芗想了一下,觉得此等请求并不算过分,也就娴熟地运行轻功,踏上一棵树冠庞大的榕树,在高处默默替挚友望风。晋威自棺木里快速取出夜叉的宝剑,紧握在手,抽剑出鞘,剑上黯淡无光,也对,主人没了,剑心已死。“夜叉,我至今还记得你我的最后一战,虽说曹狐无端地做了看客,着实扫兴,然而你所有的招式,我都还记得。今夜,我要以你之剑,之招式,送你最后一程,不枉你我相交一场,虽我负了你,然而,我心有誓死守护之神,不得不如此,亏欠你的……你大气些,就这样吧。”
夜叉之剑名曰巨浪,剑如其名,发起狠来有排山倒海、万马奔腾之势,此时被晋威使来,却悄无声息,顺从得像一根枯木。凄美绝伦的月亮静静地照着剑客与剑,一切如梦,却又如此之现实、残酷、悲壮……树顶之上的秦芗也忍不住被吸引住了,痴了一般看着,看着,终是落了泪。千变万化的剑招也终有尽头,最后一式使完,风停了,月色似乎一暗,剑上骤然闪过璀璨之光,“关门弟子项东游!”
剑音释放,音色如鬼,风声又起,月色如常,只是手上之剑如冰遇火一般渐渐融化,流淌在脚下,入了泥土,消逝无踪……关门弟子项东游!晋威望着明月,暗叹一声,原来如此!司徒楚碑还有第四个徒弟,便是曲项世子项东游。盖棺之前,晋威抽出赤诚剑,削下一缕头发,将其塞进已经冰冷、僵硬的一双手里。“夜叉,走好。”
耳畔,质子咏经的声音又起,晋威看了看月色,闭上眼睛,默默咏经。秦芗飞身下树,为夜叉盖棺,料理好一切,轻声说,“走吧。”
晋威睁开眼睛,看着夜叉之坟,喃喃道,“这里够不够清净?”
秦芗答道,“这里可是鞘锋墓园,到处都是一等一的剑客之魂,清净是不可能的。不过日夜都有稳妥之人值守,挖坟之事绝不会再有了。”
丰渠阁内,皇帝将师承基的来信徐徐递给了正在北域地图前沉思的渭王,“你也读读吧。”
深夜被召唤至此,必然是要商议紧要的事务,然而皇帝就这般递来师将军之信,渭王还是颇感意外,紧忙躬身施礼,捧信而读。信内详尽地介绍了快速攻打獠决黄金三角地带的战策,但对于以猎鹰谷内的三千铁骑攻打涯安的策略,渭王表达了自己的担忧,“那些士兵久居于四季如春的山谷里,如何适应涯安的天寒地冻?还要一口气赶三天的路,人困马乏,别说攻城夺寨了,怕是城门楼子在哪儿都摸不清楚的。再说,浩瀚军营哪里差这区区三千铁骑,何必大费周章?”
尽搞着扯淡的噱头。这一句自然是没有说出口的。“所以,你也觉得他信中有未言尽的战策?”
皇帝之言带着显而易见的暗示,渭王冷静下来,稳了稳情绪,顺势说,“看来师将军算准了还有别人会看到此信,决定有所保留……现在只能等钊儿回来,才好问个明白。”
皇帝温和一笑,摆了摆手,“等他回来,战局早就开了。”
渭王只得讪讪地说,“倒也是。”
“还有件事,朕想请你速速办理。”
渭王知道正题来了,紧忙说,“请陛下吩咐。”
皇帝和颜悦色道,“萍水坊起了莫名之火,已化为乌有,倒也无人伤亡……朕觉得天意如此,大可不必深究细查了。”
渭王心中有数,料想多半是皇帝的手笔,查不得的,遂允诺道,“臣会旁敲侧击,让郑将军停手。”
敬宗抬了抬手,说出一个“好”字,渭王也就施礼离开了。之后不久,焉汶来报,说晋威求见,敬宗便将其唤了进来。得知曲项世子极有可能继承了老仙人的制丹衣钵时,皇帝面色平静,不惊不喜。“他以空华寺事件为由亲自来至皇都,便是征兆。即使聪颖如他,制丹之术没有几年的历练也是不可能完全掌握的,所以,上一回他来至皇都,大闹噙海阁之后,便下定决心拜师学艺,如今学成了,却又犹豫了,制丹之事枯燥无趣,若真做起来了,也就没了云游天下的自由。所以,他又来了,想去噙海阁求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的答复……结果,呵呵。”
皇帝欣慰一笑,“发现他依然不配得到什么答复。”
晋威听得云里雾里,只得适时说,“他想要自由也不难,只要陛下派顶用之人跟随他潜心修习,全盘掌握了制丹之法,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敬宗温和笑道,“很有道理,所以朕会派甘蒙与浮理前去修习。”
晋威顷刻懊恼起来,跪地恳求道,“陛下,惜泓居已少不了甘蒙了。”
皇帝态度依然温和,“朕派林想替他,总可以吧?除了不通药理,势必要荒废了那片药田,大体是完胜甘蒙的。”
夜风一路催促,将晋威迅速地遣送回惜泓居内。甘蒙的药田仰脸看着月亮,板蓝根无声而倔强地蓄势,耐心地等待温暖人心的春日的来临。只是,耕耘者无法在此等候春天了……不知怎的,甘蒙来至眼前,同他一起看着药田,许久,轻声说,“你脸色很不好。”
晋威答道,“我犯了错,接二连三。”
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甘蒙徐徐地说,“我梦到齐老了,很奇怪,我与拂晓坊内的几位老前辈相处十年,他们相继走了,我却从未梦到过任何一位。可刚才,我一梦醒来,忆起齐老竟在梦中,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笑了笑。”
“甘蒙,卯时一到,浮理便会来此处,你们将一道赶奔西陲豁然县,面见铄王与曲项世子,从此跟随世子学习制丹之术。陛下已向浮理下达了指示,个中详情你路上再细问就好。”
沉默片刻,甘蒙平静地说,“好。浮理精通药理,人也谦和有礼,不拔剑的时候几乎就是个安静的学者。能与之相伴,也是我之荣幸。”
说罢默默走去寝屋,月光照着这样一个在拂晓坊内镇守了十年之久的吃透了“孤单”二字之人,拉出一条斜斜长长的倍感失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