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喜欢离别,与荀子修正式道别之后,甘蒙算了算时间,迈步来至玄普的寝屋。门开着,玄普正在擦拭他的竹笛,此笛子跟随其多年,可说是玄普之魂。见甘蒙进来了,玄普递上了笛子,“送你。”
甘蒙没有推脱,接了过来,在手上抚弄,“多谢。”
然后认真地看了一眼挚友,“我走了,你从此就清净了。”
玄普笑道,“可不是嘛,林想是个聪明稳重的好孩子,样貌也分外出众,用来替你,皆大欢喜。”
说到“欢喜”二字,有一丝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甘蒙捕捉到了,也就转身离开了。院落之中,浮理与林想竟同时到了,甘蒙拿着一个小布包袱走过去,向二人施礼,那二人还了礼,三个人就这么站着,都不说话了。“甘蒙。”
幸而成崊来了,手里拿着一根褐色羽毛,“送你。”
然后不容分说地将其塞进甘蒙的包袱里。“曾经对你口出恶言,实属不该,公子说了,让我想明白了再跟你道歉,其实我早就知错了,碍着面子,一直赖着没说。今日此时,正式致歉。”
说罢深施一礼,甘蒙紧忙伸手相扶,说了句,“保重。”
刚欲上马,欢白也悄无声息地来至身边,硕大的虎头在其身上蹭了蹭,低低地哼了两声。甘蒙摸了摸欢白额上的肉球,轻声说,“好孩子,我走了。”
飞身上马,绝尘而去。甘蒙走后,分明还有高大英俊的林想立即补缺,然而惜泓居就是莫名地变得空落落的,每个人心里也都难掩失落,失落的缘由大概是——这样令人伤感的离别已不是第一次了,且不会是最后一次。甘蒙与浮理出了皇都,一路向西,经过一片空旷的草地,进而沿着一条东西朝向绵延千里的山脉行走,其间风光深邃秀丽,山势柔缓,植被高大气派,姿态万千,流水蜿蜒不绝,唱着清雅之歌。两个人行了几个时辰的路,停下来休息片刻,浮理打开行囊,拿出干粮分给甘蒙,甘蒙道了谢,说自己出来时恍惚得很,只带了几本书,几件换洗的衣服。浮理温和地说,“陛下已做了妥善的安排,沿途驿站会一路照应,到了豁然县的制丹坊,万事齐备,我们只需专心跟着世子修习就好。”
思量片刻,浮理又道,“陛下也说,最多束缚我们十年,之后,若你我觉得相处融洽、默契,可以相伴隐居于西陲,从此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甘蒙凄然一笑,暗想,又是十年啊,人生还有几个十年可期?日落西山,赶路之人抵达了驿站,稍作休整之后,浮理于灯下捧书而读,驿站的纷扰、热闹似乎与之毫无关联,当下此刻,他的神思皆对着著书之人,潜心求教,好不愉悦。忽而,清亮悠长的笛声入耳,似在叙述一场由来已久的友情故事。于暗夜笛声之中,两个艰难跋涉的少年找寻到了彼此,也就找到了漫漫长夜里的一条出路。从此,他们暗暗发誓,此生绝不会丢开彼此,然而誓言终究成了食言的笑话,一个人独自踏上了另一条寂寞清冷之路,另一个人也就不得不产生一些怨恨。时间极为缓慢地移动着,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变了样子,少年之气散了、没了,内心被砍伐得伤痕累累,老气横秋,偶尔,他们也会忆起过去的时光,遥想相遇时的清澈笛声,为干涸之心找寻一点儿甘甜的滋味……笛声停了,浮理发觉自己已来至甘蒙的寝屋,手上分明拿着一本药理之书,头脑里却还在思考眼前之人刚刚吹奏的那一曲悲歌。“我原以为只有玄普可以吹奏出惹人心痛的仙乐来。”
浮理喃喃,“我一直以书为伴,从未品尝过真正的友情滋味,今日竟能有所感悟,感激不尽。”
随即郑重地施礼,甘蒙便也郑重地还礼。“玄普乃我一生挚友,如今他将最为珍视的竹笛赠我,我不可再做辜负,必然要用心吹奏此笛,只笛声不死,友情便能长久地活着……”“今日见你,怎的失魂落魄似的?”
傍晚,起凤阁的后花园里,公主停下脚步,打量着玄普道,“哦,甘蒙走了,估计你将竹笛赠给人家了,现在又后悔了吧?”
仙人苦笑着实说,“您就别发刺痛人心的兵器了。”
公主笑道,“那么本宫发个竹笛给你,以抚慰人心吧。”
葱白之手递上一支古朴的竹笛,仙人捧笛观瞧,见其上刻有“清虚淡远”四字,心头一震,提出了一个假想,“诗人牟遥号称棠延笛王,他有一支竹笛,名曰破岩——”公主点了点头,“果然识货,这正是他生前最爱的破岩。”
玄普大为吃惊,捧笛施礼道,“奴婢不配拥有它。”
“本宫听闻甘蒙走了,立即去襄王府拜见老师,恳请他将好友的竹笛转赠给你,棠延大儒都觉得你配得上破岩,你倒妄自菲薄起来了,合适吗?”
玄普听闻此言,也就不再推辞,收好竹笛,再度施礼道谢,准备离开。“你得了竹笛,总要为本宫办一件事的。”
这一回,玄普即刻回复道,“请您吩咐。”
踏着昏暗的夜色,焉知驾马来至惜泓居,寂寥的庭院里掀起了些许波澜。欢白见了他,委屈巴巴地上前依偎着他,焉知不由地搂住灵兽的虎头,安抚道,“别伤心了,公子还在呀,有主人疼你就好。”
欢白听懂了一般哼了一声,灵光闪动的大眼睛眨了几下,然后看向自书房里缓缓走出来的主人与晋威,听闻主人道出,“欢白,回去。”
也就听话地回到自己的寝屋了。“公子。”
焉知恭敬地施礼,“公主调派玄普做事,今夜未必能回来,嘱咐我前来告知您。”
质子说好,本想多跟焉知聊上几句,又觉得林想刚来,路数不明,还是谨慎些为妙,遂任由焉知施礼作别,匆匆离去了。见义弟办事归来,一副心情沉郁的样子,如意关切地问,“怎么了?”
焉知望着姐姐,叹了口气,“公子心情不佳,许久未见,只对我说了一个‘好’字……姐姐,原本朝夕相对的人一旦分开了,就会渐渐疏远吗?公子同我之间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
如意伸手轻敲了一下焉知的脑门儿,笑道,“真是个愚笨脑子。荀公子怎么可能同你疏远?不过是甘蒙刚走,他心里发空,林想来了,他又要有所防备,怎好同起凤阁之人畅所欲言呢?”
这番话一下子触到心里,人也就释然一笑,“有姐姐在,我即使犯了糊涂,也能清醒过来的。”
如意听了,心里也非常温暖、踏实,不由地轻声说,“那么我也尽力不糊涂,年年岁岁任你依靠。”
仙人玄普抵达道也墓园之时,在正门前徘徊的巨人吴炬与怪人善贯同时停下脚步,齐齐拱手,引领仙人走入深沉夜色笼罩之下的墓园。据说道也墓园有上百年的历史,安葬的多是不得志的文人墨客,仙人初次来此,竟颇有感应,借着夜风似能听到诗人对诗,呕心沥血打造传世佳作,抚琴者觅得知音,琴声欢畅,素有大志的说客们高谈阔论,指点着江山明灭……“你来了。”
棠延大儒立在一座墓碑前,朝仙人温和一笑,“今日乃诗人牟遥的生辰,他珍爱的破岩沉寂良久,既然有缘投奔了你,也该醒来了。”
牟遥生平作诗无数,字字尖锐、沉重,写满百姓的心酸疾苦,暗讽朝廷久治不灭的贪腐、奢靡,因此虽深入人心,却终是逃不过穷困潦倒、莫名而死的厄运。他一生皆苦,唯笛声纯净甜美,超然灵动,算作是严冬里唯一的一抹春情了。笛声一起,便是裂石穿云般的气魄,道也墓园的魂魄们似乎皆被惊动,四下反倒是出奇地寂静,没了风声、琴声、读诗声、高谈阔论之声,唯笛声高扬,唱着淳厚圆润之歌。仙人气息控制功力已在顶峰,可随心驾驭破岩,抵达非凡忘我之境,于是,某一刹那,高大清瘦的诗人款款而至,真真切切地立在眼前,其身背后是随风摇动的竹林之海,如一幅碧绿而浩荡的水墨画卷徐徐展开。那里有春晨翠鸟、有夏夜蛙蝉、有深秋流水、有严冬瑞雪,和着破岩之声,此起彼伏地歌唱、歌唱……诗人对玄普说,“我将破岩托付与你,不可转赠,不可离弃,待你归去,它便不再期知音,即刻碎裂无踪。”
笛音停住,道也墓园依然沉浸其中,走不出来,直至玄普说,“我遇见棠延笛王了。”
风声又起,墓园恢复如常,李韧光郑重地说,“我亲见他走近你,与你共奏一曲竹海追光,复又尽兴而归……多么奇妙的缘分,望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