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医诊看过了叶明仙,又嘱咐了堂妹几句,随即来至荀子修的书房,说顺便瞧瞧龙鳞可有异动。子修领会了谢氏兄妹的好意,任由谢太医诊看,过了一会儿,谢小灼轻声说,“好了。”
打开药箱,拿出一瓶丹药,“先含服一粒,若涌痛不减,今日可再追服一粒,不可再多了。”
子修道谢,又问了问妻子的情况,得知一切尚算安好,也就放下心来,再次诚心道谢。谢太医摆了摆手,默默整理好药箱,子修以为谢太医要走,遂起身相送,谁知人家眯眼一笑,“难得得空,想跟您对弈一盘,可好?”
子修眉睫微垂,然后抬眼道,“可以。若你我之棋可落在纸上,供人品评,为你赚得一点儿利润,我倒是乐见其成。”
谢财迷不由地抿嘴,算是泄露了心迹。“外人送我雅号‘谢财迷’,我并不争辩什么,爱财并无对错,我亦取之有道。”
棋局之上,谢小灼说完这话,稳稳落子。质子没有评说什么,也实在没有下棋的心情,即使如此,应对眼前之人的挑战也是不在话下的。行至中盘,小灼主动投子认输,然后说想再战一盘,质子胸口龙鳞发威,疼痛加剧,便无可奈何地含服了一粒丹药,然后面对不知体恤之人勉强地点了点头。这一局从一开始便令质子有了不同寻常的感受,仿佛对手完整地换了一个人,非同凡响,不可小觑,不够准确,是需自己尽全力而战方可触及胜利,这样的对手的转变果然转移了龙鳞涌动带来的浪潮般的痛楚,人心定了,头脑清晰了,肉身被忽略了,唯有神思主宰了整个世界。战火自右下角燃起,再转战至右上现出两个劫争,两个人一路厮杀,此刻又拼抢至左下,杀疯了一般陷入白刃战。其间玄普进来瞧了瞧情况,随意瞟了一眼棋局,顿时心上一惊,何时起谢财迷达到了这样的境界?竟能将天才少年逼至这样的境地!转而便又想通了,财迷记忆力惊人,背下一盘致胜之棋易如反掌,只是,那位将思路植入财迷脑中之人,会是何方神圣?现在,对弈的双方都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心理准备,玄普便也坐了下来,十分难得地做了观棋者。他其实是擅长此道的,只是在某个阶段,忽然觉得对围棋热度不该持续一生,成为一种——魔症。然后侧目看了看质子,一张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美好面孔上写满了对围棋的热爱与执着,仿佛一位本就站立在陡峭山崖顶端之人,仍然遥望着天空,找寻着向上之路。这是玄普此生不得的境地,所以说,他觉得自己的适度放弃是明智的,唯有荀国质子这样的人,可捧着魔症,热爱一生。质子持续拼搏,局势也正朝着对其有利的方向发展,忽而谢太医露出破绽,质子与观棋者都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一个看似可以立时击溃对手的机会现于眼前,这是无法抗拒的诱惑。然而,质子却没有亮出致命一剑,反而平静地取出一粒丹药含住。小灼也从激烈的棋局里暂时抽离出来,提醒道,“明日之前,无论再痛,您也不可再用此丹药了。”
质子点了点头,回复道,“我知道。”
然后落子。谨慎沉稳如他,经受住了诱惑,选择了更为安全、可靠的下法。谢小灼愣了片刻,起身施礼,“您既然没有落入陷阱,我便输了。”
质子也起身还礼,“多谢师者再度授课。”
玄普回味着质子之言,忽而觉悟道,“原来是棠延大儒借谢太医之手授课,名曰——”停顿片刻,三人现出惊人的默契,异口同声道,“不可贪胜。”
“啪!”
一声尖锐的脆响传遍整个书房,谢小灼眉头一皱,“莫不是——”三人默契再生,齐齐看向案上的锋逝剑,惊讶地发现剑柄已与剑身断开,与此同时,质子手捂胸口,昏倒在地。童年之梦又徐徐展开,荀子修独自站在冷雨淋淋的草原之上,看着没有尽头的远方,他分明是自由的,可以任意行走、奔跑、哭闹、大喊大叫……然而,他瞪着眼,却看不到任何人,四下无限平坦,倒是叫他不知该往哪里行走,他就这么被庞大的孤寂感隔开了,守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等着某个时刻,有某个人能将他解救出去。天空已经发紫,冷雨逐渐停歇,忽而,有无数黑雕飞过,铺天盖地一般,此起彼伏地当头鸣叫,听得人心惊胆寒。“别怕。”
经历了漫长的孤独的等待之后,荀子修的世界里终于迎来了一个人——一位天外来客——也正是那位与他有过两年师徒之情的老师。“老师,您的剑……断了。”
师者端详着他,笑道,“子修,你已经这样大了。”
子修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孩童样子,而脚下分明还是童年记忆里的南疆故土。“剑与原本的剑柄互相有了感应,自然就与强加上去的剑柄断开了。”
师者开口解惑,子修不由地点头,“原来如此。”
师者又说,“所以你才迟迟没有知晓它的名字。”
子修恭敬地说,“多谢老师解惑。”
师者抚了抚他的肩膀,将手掌里的温暖渗透给他,和蔼地说,“回去吧。”
梦也就醒了。遇见一个人,也就启动了一种机缘,难怪人生从来不是笔直的,于不可预期的机缘里,一次次转弯,滑动出玄妙的轨迹……荀子修这样想着,想着,也就清醒了,发觉自己的手被妻子的手摩挲着,暖流一点一滴地抵达心房。“吓到你了?”
他反握住妻子之手,轻声道,“总是让你担惊受怕,实在是不应该的。”
叶明仙温和一笑,“我还好,知道您不会抛下我的,陪着您,很踏实。”
夫妻俩默默地看着彼此,一切都懂了,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晋威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兰花之海,上一回来到这里,也是如此,兰花开得安然、端庄,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不可言喻的沁心之香里。之后,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昏厥了,此时算是还了魂,至于为何会如此,只要用力一想,头脑就会嗡嗡作响。成崊……林想……他又开始惦念两位少年,在哪里?是否安好?还有剑柄,是否真的存在于此无极峰顶?剑客伸手摸到赤诚剑,内心算是安定了许多,待站起身来,机警地环顾四周,才算完整地找回了自己,却也并未找到两位伙伴。别无他法,只得在花海里一寸一寸地寻觅,就这样耗费了一大把时光,一无所获地来至花海中央的一池潭水边,向下一望,头便又嗡嗡作响。如此清澈、深不见底的潭水,的确让人心惊胆寒,若是掉下去,必不得活。就在这想法冒出头的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在后背,敏锐的剑客竟然毫无察觉、防备,就这么栽进潭水里,不断下坠……然而坠落并未持续很久,一股强势的推动力极速将晋威重新顶出水面,跌落回花丛中。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近乎紫色的天空,以及一只如箭一般俯冲而至的金色双头大鸟,叫声犀利而强势,两张锋利尖长的嘴猛刺而来,幸而腰间赤诚剑仍在,晋威抽剑应战,尽显顶端剑客本色。战况焦灼之际,忽而一声震彻天地的吼声自深潭底部发出,带着冰冷水汽的味道与威严的警告的力量,金鸟与剑客同时休战,互相瞪着对方,也就只是瞪眼而已。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吼声又起,这一回,金鸟的两个脑袋互相看了看彼此,终是达成一致,振翅而起,飞至一块嵌于岩壁中、曾经困住了晋威与欢白的巨石旁边,如剑的尖喙齐齐使力敲打,一下,两下,三下……极富韵律,像是某种约定的暗号一般。数下敲打过后,金鸟便就急急地飞走了,某一刻,巨石仿佛苏醒了一般,慵懒转动厚重的身子,再度现出一条可供高壮之人与灵兽通过的缝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