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
百官下朝。
从皇宫侧门出来,与同僚拱手道别。
门外等候已久的奴仆,上前迎接自家老爷,掀开轿帘,里面有温热的吃食。
年岁小的还能保持仪态,细嚼慢咽,年老的早就饿的发晕,忙不迭的吃饼喝水,恢复精力。
元武年间,百官至多午时下朝。
朝堂事务的核心就是维稳,不打扰陛下炼丹。
永兴帝登基之后,大小事务一把抓,上至北疆军饷数目,下到某县衙人事任免,都要百官议论清楚。
登基不到一年,已经有六位老臣乞骸骨,不请辞就累死。
偏偏百官没法诉苦,永兴帝对自己也严苛,宵衣旰食,天天批阅奏折到丑寅之时。
百官四散回家。
宫门巍峨矗立,又恢复了寂寥。
千年来,这里进出过形形色色的人,亡国之君,开国太祖,荒淫昏君,贤德明君,权倾天下的宰辅,统兵百万的大将……
唯有城墙青灰色砖石,一直陪伴着宫门。
夕阳西下,余晖笼罩整个皇宫。
又有两个官员从出来,分别是戴恭与苏明允,临别之际又站在门外商酌丈量田亩之法。
赎罪银取消后,永兴帝立刻着手完善新政。
大雍知晓新政的不过十人,都是永兴帝心腹臂膀,目前只在私下里议论,连几个阁老都不清楚。
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影响国朝的大事由小圈子决定。
百官上朝忙忙碌碌,解决都是表面问题。
戴恭说道:“苏大人,此番赴任江宁,万万小心。度量田亩之事,定会惹得世家反扑,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多谢戴公关心。”
苏明允说完,又对皇宫拱手:“下官定不负陛下托付,肃清江宁官场,国朝新政自此而始!”
戴公轻轻点头,他相信苏明允能解决江宁吏治,毕竟是骗过张逆的人物,绝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
“那就提前恭贺苏大人,从江宁回来,蒋阁老也该致仕了。”
大雍太祖起于微末,深感朝堂大员不知民间疾苦,会制定看似仁善实则害民的蠹政,于是定下“不历州府不得为相”的规矩。
后裁撤丞相,改为“不得入阁”。
苏明允下放江宁府,若能证明自己的动手能力,便为首辅铺平了道路。
“下官冒昧询问,戴公自陛下潜邸就出谋划策,从龙之功何其大也,难道就没想过位列首辅?”
首辅之位,可一展抱负,可名留青史,可谓天下读书人的梦想。
戴恭笑着说道:“本官善观人,不善治国,止步于尚书,将来老了得陛下垂怜,加个三师就死可瞑目了!”
苏明允目光微凝,只觉得戴恭话里有话。
这天下若说谁最了解陛下,非戴恭与先皇莫属!
回想陛下登基之后,一系列的所作所为,虽有明君之相,却也说不上仁、圣。
戴恭幽幽说道:“自有史以来,新政无论成败,改革者从未有好下场。苏大人动的是田亩、税赋,乃亘古未有之法,日后或有不测!”
生产力未有大变化下的改革,都是将既有利益重新划分,过程中必然削减许多人利益。
尤其是土地、税赋,可以说凡是读书人,九成九都会受其影响。
永兴帝大力支持期间,或许无人敢动苏明允,一旦失了圣眷,明里暗里无数人都会扑上来咬一口。
世上聪明人无数,当真没人想到改革税制吗?
未必,大抵是不想或者不敢!
用俗话说就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苏某……”
苏明允说道:“纵万死而不悔!”
戴恭微微一怔,对着苏明允拱手躬身,然后转身上了官轿,他是帝党而不是苏党,免得将来诛九族遭受连累。
苏明允独自站在宫门,迎风而立,长衫猎猎。
沉默许久。
登上二人抬的轿子,里面没有吃食。
饥肠辘辘之际,苏明允恍然明悟,从早到晚永兴帝都没有赐宴赏菜!
回到永宁坊。
苏府。
门房见到苏明允回府,低头不敢说话,院中奴仆婢女有意躲避。
去后院路上,苏明允孤零零的,仿佛家中只他一个。
正堂。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熟悉的炒苦笋,拌苦菜,以及苦瓜汤,由于放得时间久了,已经里外凉透。
妻子张明钰坐在一旁,正在哄三岁的儿子吃饭。
苏明允笑着抚了抚儿子头顶,勉励几句,坐在主位上喝苦瓜汤。
饭后读了会儿书,直接在书房里睡觉。
主卧。
妻子张明钰哄着儿子睡着,挪开屋内屏风,里面是间暗室。
点亮灯火,照亮了一排排灵位,正中牌子上写的是“先祖张嵩之灵位”。
苏氏上香后跪在灵位前,念诵往生经文,直至子夜时分才起身,正准备回屋歇息,忽然一个纸团扔进暗室。
“谁?”
苏氏按住腰间短匕,等候片刻不见来人,溅起纸团打开。
——张逆不绝,有志难伸!
苏氏直愣愣的看着几个字,自幼聪慧,饱读诗书的她,明白这纸条是告诫也是威胁。
她自己死,儿子尚且能活,让别人动手,张家血脉断绝!
苏氏将纸条烧成飞灰,重新跪在灵位前,三叩九拜。
“明钰对不起列祖列宗!”
说罢短匕划过脖颈,自绝于灵位前。
翌日。
门口挂上了白灯笼,苏府上下白衣麻布,哭声哀哀。
苏明允上书,为亡妻服丧一年。
永兴帝不准奏,命其丧期满月,即刻赴任江宁府。
为妻守丧本是典制,然而许多男子丧妻不满周年就另娶,甚至还有性子急切的,亡妻未满月,新人已过门。
久而久之,不守丧也就没人说什么了。
这日。
苏明允指挥奴仆搬运行礼,此去江宁少说三年,一应细软、书册都得带齐。
府上其他奴仆汇聚过来,噗通噗通跪在地上。
“请老爷宽恕!”
“求不要赶走俺,以后只听老爷的。”
“老爷开恩!”
苏氏尚在的时候,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凡是敢与苏明允亲近的奴仆,都会被赶走或者发卖。
让主人家发卖的奴仆,别家也不会买,多数都赶去挖矿累死。
“此事本就与你们无关。”
苏明允安慰道:“安心做事,本官不会赶谁走。看着你们,就会记起过往,将来无论经历什么繁华,本官都不会迷失心智!”
众奴仆面面相觑,听不懂苏明允的话,不过能保住性命,感激的连连磕头。
晌午。
苏明允看着一桌子精致菜肴,唤来厨房管事,吩咐道。
“以后只用粗菜淡饭就好,按照四菜一汤来做,记得必须要有拌苦菜、苦瓜汤!”
……
崇宁坊。
状元楼。
李平安下值来买书,发现状元楼又扩张了。
整条街都改名为状元街,入口处矗立状元碑,上面写着苏明允出身贫困,靠着日夜苦读终于得中状元。
“日夜苦读……”
李平安犹记得那些书生,骂苏明允溜须拍马,视之如寇雠。
半年过去,风向就变了!
状元楼从最早的破落书铺,扩张到了半条街,从事书籍、笔墨纸砚刊印、制造、售卖,经营只准读书人进入的酒楼。
凡是与书籍、读书人相关的物品,状元楼都有供应。
在细微处知全局,从未见中察大势!
“甲字狱有传言,苏明允将任永兴朝首辅,看这状元楼的规模,应当不假了!”
李平安不禁啧啧称奇,亲眼见到吃不饱饭、买不起书的穷书生,一步步走到人臣巅峰,世事之奇妙谁也参不透。
进入状元楼。
卖书的已经不是卢俊,而是分管书铺的常掌柜。
“李先生,您来啦!”
常掌柜热情招呼,李平安是书铺的老客户,据说老东家在世时就交好,那时候还不叫状元楼。
李平安的身份也让人记忆深刻,那就是胥吏。
状元楼是京都最大书铺,买书的人数以万计,出身胥吏的仅此一个!
“上次那册《清净真君析疑指迷录》不错,近日可还有类似新作,亦或者其他真人、大儒的新著。”
李平安来状元楼买书,一是历来习惯,二是有独家书册。
状元楼的东家卢俊,通过免费读书的穷书生,结识了许多名声赫赫的清贫文人,主动帮他们刊印个人著作。
唯一的要求就是独家,其他书铺禁止刊印。
这个尚处于雕版印刷的时代,出书是极为奢侈的事。
清贫文人写出来的著作,让人抄录几遍就算出版,请书铺大规模刊印,动辄数百上千两的费用。
状元楼免费帮出书,在文人圈引起了很大轰动。
著书立说,乃人之大幸!
千百年后。
著书之人尸骸化作尘土,连墓地都拆迁了,唯有其著作流传于世,凡诵读者皆知世上曾有此人存在!
状元楼通过赔钱生意,获得了文人好感。
文人多有官职,或者与官员相熟,在某些事上稍加偏向,极大助力了状元楼的扩张。
这其中不涉及金钱交易,不违朝廷律法,用牢里的话叫“雅腐”!
至于如何保证独家出售,那就容易了,大雍虽然没有著作权,却有比著作权更厉害的衙门铁拳!
刘掌柜吩咐伙计取来几册书,介绍道:“这是国子监王祭酒所著《周礼考证》,这是白云观徐真人所书《道德经注疏》……”
新著涉及儒释道三家,亦有一册阴阳家名宿的论述。
李平安拿起《道德经注疏》翻阅,开篇寥寥几句就深受吸引,迅速翻几页,徐真人引入儒、释两教观点来佐证道德经。
这等做法有些离经叛道,却也别有新意。
德高望重的徐真人,才敢如此书册,换个寻常道士早让同道打死了。
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
当然,徐真人并非道行通天的“修行真人”,而是朝廷册封的名誉真人。
“都买了。”
李平安从袖口取出银票,由于独家发售,价格是寻常书册三四倍。
金银换成书籍,必然不会吃亏。
书籍总结了作者的一生成果、功过,诵读之后,通过作者漫长又短暂的热人生感悟,可让人一心顿悟,少年老成。
“况且,几百年后成为孤本,应当很值钱吧?”
李平安放弃了藏酒的计划,燕赤霄来了就会嚯嚯干净,藏书总不能吃了、喝了吧!
拎着书出门。
迎面遇到两个书生,正议论国朝政策。
“年初便废除赎罪银,当今真是仁君、明君,今年开恩科定要竭力以赴,以佐陛下,国朝中兴!”
“与君共勉。”
二人精气神昂扬,迥异于元武朝愤懑幽怨的读书人。
李平安闻言,也心生期待。
“这世道会有所改变吗?”
天牢能最快反映世道变化,甲字狱犯官多了世道好,犯官少了世道就坏。
回到庭院。
李平安吃饭、打拳、踢腿、读书、炼气、观想,直至寅时方才入睡。
这般规律生活,枯燥却不乏味。
……
日升月落。
转眼到了九月。
秋三月,金旺主杀,万物枯损。
清晨。
薄雾冥冥。
李平安准时醒来,踩在院中葡萄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
洒扫庭除,生火做饭。
一道炊烟升起,烘散了雾气,小院逐渐清晰起来。
从高处向下看,寻常的庭院中有个白发老者,正慢悠悠的做饭、吃饭。再拔高视角,左邻右舍,乃至兴化坊、京都,九成百姓都如此生活。
大隐隐于市,莫过于此!
世人的目光都放在耀眼处,从他们身上学习经验,妄想自己也荣华富贵,或者挑出这样那样的错误,证明他们也不过如此!
任谁也想象不到,平凡的老者竟然得了长生。
李平安推己及人,有时候会想,墙角的乞丐会不会是绝世高手,走街串巷的货郎可能有惊天身份。
偶尔来了兴趣,出手试探一番。
乞丐体内没磅礴真气,货郎也不会玄妙轻功,普通人仍然是普通工人!
李平安吃饱喝足,套上狱卒皂衣,哼着小曲去当值。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来到天牢,早过了卯时。
李平安是牢里为数不多的老人,自然多受优待,迟到早退只是寻常,三五天不来当值也不用请假。
门口当值的竟然不是王力,而是新来不久的石顺。
石顺是石三的儿子,见到李平安连忙躬身,招呼道:“李爷,早。”
李平安疑惑道:“王力今儿没来?”
石顺说道:“昨儿半夜,力哥儿子来了,说王叔起夜摔了一跤,估计……”
秋冬时节,阎王收人。
李平安微微摇头,回头报了丧,再登门吊唁。
伙房。
刚刚进门,马齐就凑过来,点头哈腰的说。
“李爷,您可是救了咱的命!”
李平安搅了搅饭桶,发现陈米换成了新米,比平日里稀了不少,说道:“可是城南粮铺又查封了?”
“您真是这个!”
马齐顿时心服口服,低声道:“今早去粮铺,才发现关门,打听过才知道,经营者竟然是京衙。”
李平安问道:“京衙哪位大人?”
“全部。”
马齐啧啧说道:“昨儿晚上送来的犯官,从府尹到功曹,全都进了甲字狱,一连串十几个官老爷!”
“整个儿塌方了啊。”
李平安对官吏贪墨并不意外,当年苏六儿区区狱卒,就能贩卖私盐串联京衙上下,这京中可不止一个苏六。
惊讶的是朝廷,竟然能狠下心一把抓!
天子脚下出现这等大案,可是狠狠打了陛下脸面。
马齐问道:“李爷,你说这城南米铺,过些时日还会开吗?”
“难!”
李平安说道:“以后乖乖买市价陈米,纵使城南开了门,也别去沾染,别为了几两银子惹麻烦。”
马齐愕然,刚刚娶了新媳妇,最近正手头紧。
“李爷不是说,这捡钱的买卖总有人做吗?”
“现在是新朝了!”
李平安没有向深处点评,自开春至今,甲字狱的犯人源源不绝。
其他狱卒巡逻、审讯,到底只接触部分犯人,负责送饭的李平安感受最清楚,犯官数量逐月递增。
元武朝吏治败坏,贪墨成风。
当今想整治哪个,总能轻易寻到罪名!
甲十二狱。
前京城府尹叶大人,盘坐在草席上,面容清癯,身形枯瘦。
李平安从桶底舀了勺稠粥,倒入碗中,正要提桶离开,忽然听到犯人说话。
“老丈认得叶某?”
李平安摇头道:“不认得。”
犯人瞥了眼饭碗:“这牢里送饭,稀稠、多少都有规矩,叶某没交银子,可吃不到这稠粥。”
李平安诧异道:“你还懂这些?”
牢房里的各种门道,在读书人眼中是阴蜮伎俩,上不得台面。
犯人说道:“京衙也有牢房,叶某每旬都会去看看,见一见民间疾苦。遇到能管的冤案,尽量管管,也算不负寒窗十年!”
李平安沉默半晌,没问为什么不清空冤案。
府尹看似位高权大,然而京中贵人太多,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几个勋贵,许多案子京衙没资格、没能力去管。
那种不惜己身,纵死也要为民伸冤的青天老爷,整个历史中也不多见,否则也不会流传千古了。
大多数官吏都是随波逐流,好事也做,银子也贪!
毕竟别人都拿了,偏偏你不拿,位置坐不稳。
李平安解释道:“先前有犯人通过大人伸冤了,虽然没能活着出天牢,这碗稠粥就当做好人好报。”
犯人仔细打量李平安,赞叹道:“腌臜牢房竟有奇人,世人若多如老丈,本官也不至于身陷囹圄!”
李平安幽幽说道:“贩卖私盐,偷盗粮库,可与审案无关。”
贪官终究是贪官,总不能因为大家都贪,就不犯法了!
犯人反问道:“那低价的官仓陈米、私盐,为何只出现在城南?”
“这……”
李平安眉头微皱,没有再向深处问,盐税涉及国朝根基,说多了就是罪名。
晚上。
犯人的碗里多了块肉,无论对错,便宜的陈米、私盐让穷苦百姓好过了些。
同为京衙犯官,相较于叶大人的坦然待死,另外十几个则天天喊冤,日日求见陛下,哭哭啼啼求饶命。
这是狱中两种典型的犯官。
前者在贪墨的时候,早就料到终有一死,后者则认为大家都贪,凭什么就只抓我。
天大的冤枉啊!
又一月过去,立冬将至。
这日。
傍晚下了值。
李平安来到二郎酒铺,习惯坐在临窗的位置。
“小二,上酒。”
伙计答应一声,认得酒铺熟客,很快端着托盘过来,躬身道:“李爷,一壶十里春,一碟茴香豆。”
李平安喝一口酒,吃一个茴香豆,听着酒铺客人闲谈。
酒铺汇聚三教九流,京中底层消息传的最快,见微知著,可推测朝廷风向。
“听说了么,金钱帮让朝廷一锅端了,新来的府尹大人发话了,京中不允许有任何帮派,敢结伙的都抓了!”
“这是好事儿啊,咱们也不用纳月银了。”
“一时间有些不习惯,以前有些事儿,帮派帮咱平了,以后找谁啊?”
“报官呐!”
“还得请人写状子,忒麻烦……”
“也是,闹上公堂,赔的那点银钱不够耽误事儿!”
客人正乱哄哄议论时,酒铺门帘掀开,进来三个白役,穿着统一制式的皂衣,为首汉子腰间还别着铁尺。
白役,衙门编外差役,俗称临时工!
大雍律法规定正式差役有定额,衙门为了能更好的治理百姓,会雇佣编外人员,辅助催税巡逻、查案缉捕等等。
这些不在编的白役,没有固定俸禄,收入全凭自己本事。
实则穿上朝廷发的皂衣,就等于披上了“虎皮”,只要善于使用,总不会缺钱花。
为首汉子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眯着眼在酒铺扫了一圈,原本热闹喧哗的声音顿时低了下来,骂咧咧的叫嚣。
“人呢,死哪去了?”
伙计连忙过去,点头哈腰道:“关爷,您吃点什么?”
关爷呵斥道:“吃什么吃,今儿来收税钱。”
伙计苦着脸说道:“这个月的税钱不是才收了?”
关爷蛮横的推开伙计:“你知道个屁,老板娘呢,叫她出来。”
这时。
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从后厨出来,模样生的颇为清秀,袖子上还戴着黑纱,眼眶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关爷,又要交什么税?”
关爷色眯眯的打量老板娘,嘿嘿笑道:“酒铺外面搭的棚子、酒坛子,占了官家街道,得交清理税!”
老板娘问道:“多少钱?”
关爷搓了搓手:“一月二十文。”
伙计闻言想要争辩,老板娘微微摇头,从袖口摸出铜钱交给关爷,又摸出粒碎银子,说话声中带着哀求。
“以后关爷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以后莫要叫关爷,咱现在是关大人!”
关爷趁着收钱的机会,摸了把老板娘的手,见吓得她连连后退,得意的哈哈大笑,带着两个狗腿子去下家收税。
店中客人见到这一幕,没人站起来出头,抗税可是重罪。
坊间已经传出消息,老板娘的丈夫涉嫌京衙案,杖刑一百,还未打完就死在了衙门。
这世道没了靠山,就只能任人欺负!
窗边。
李平安正品酒吃茴香豆,忽然对面坐下了人,又放下一碟小食。
“李爷,您不缺钱,怎么每次只吃茴香豆?”
“茴香豆能让我想起一些快要忘了的事!”
李平安瞥了眼老板娘,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原本保守的长裙露出一抹雪白,再加上泫然欲泣的神色,很是惹人垂怜。
老板娘说道:“李爷孤零零一个,是不是有些孤单,我家小宝仰慕李爷武功,早就吵着认您做干爹!”
李平安问道:“毛功曹告诉你的?”
毛功曹是老板娘丈夫的哥哥,也是京衙案的主犯之一,前些日在菜市口砍了脑袋。
“有次夫兄与先夫吃酒,讲京中武道高手,提到了李爷您,说是京中有数的绝顶高手。”
老板娘哀求道:“求李爷收小宝做干儿,待您将来岁数大了,定在跟前好生伺候,为您养老送终。”
绝顶高手!
李平安闻言目光微凝,在这先天宗师堪称传说的时代,真气外放的绝顶高手无一不是声名赫赫。
唯一一次展露武道,便是吸功大法初成,拿两个乙字狱贼人试功!
知晓此事的聂志在兵马司当值,夜间抓捕毛贼会时常去京衙,或有可能告知毛功曹。
李平安沉吟片刻,说道:“我不收干儿子,去西城兵马司寻聂志,将此事告诉他,自会帮你解决麻烦!”
老板娘面露失望,不过能得兵马司庇佑,也就不用怕关爷这等白役。
“多谢李爷。”
李平安将酒饮尽,吃了最后一颗茴香豆,起身离开时说道。
“顺便告诉聂志,嘴巴不严,易惹祸端!”
……
永兴元年。
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过去。
李平安每日送饭,编纂农医手册,时不时与同僚去勾栏听曲。
可惜了玉海楼的评书,为了避免与李乾撞上,再也没有去过。
年底时候。
收到了燕赤霄来信,借助包家的消息渠道,配合猛火油、霹雳弹四处斩杀妖鬼,一年时间跨越六府之地。
燕赤霄在信中说,誓要将大雍境内妖鬼清扫干净!
“每个人都在为理想而奋斗!”
李平安又独自过了个年节,好在已经习惯,没什么值得矫情的地方。
……
永兴二年。
京中风平浪静,天牢却是热闹起来。
更准确的说是甲字狱,来自十六府的贪官污吏,让李平安有了合适的试药人。
“大人,你也不想挨饿受刑吧?”
李平安端着含有寄生虫的污水,让犯人尽数喝下去,等他腹胀如鼓的时候,再灌进去楝树皮熬成的汤药。
犯人疼痛哀嚎两日,拉了小半桶污秽,气色慢慢恢复。
“官老爷身子骨娇贵,他们都喝不死,这楝树皮可以当做打虫药,不过还得多试验几回!”
李平安的古怪行径,在狱卒看来是钻研新刑罚。
随着恶名传扬,牢中犯人吃李平安送的饭,总觉着浑身刺挠。
那些不怕鞭子抽、刀子划的江湖凶人,见到端着黏糊糊的汤药,掐着犯人嘴巴硬灌的情景,连忙如实招供。
问什么都说,只求不喝药!
李平安得知此事,表示很冤屈,他们根本不明白,那些喝药的犯人是在参与一项伟大的事业,可以青史留名。
史书上留几个字,那是多少达官贵人的梦想。
——几个名字不重要的病人!
这可是足足十个字,后世或许有闲极无聊的砖家,通过正史、野史追溯病人的姓名,然后发表几篇毫无意义的论文。
随着一批又一批元武朝官吏入狱,从朝堂到地方,都换上了永兴帝提拔的少壮派。
老百姓的感受很明显,似乎官老爷说话好听了,差役不会随意打人了,冤死人的事儿听见的少了!
不过朝廷的风云变幻,皆与李平安无关。
也没人会关心区区小吏。
……
永兴三年。
正月还未过去。
江宁府传来急讯,在朝堂掀起了滔天巨浪。
千年世家江宁崔氏,故意隐瞒田亩数量。
府尹苏明允查明后,欲以“无主之田”为由收回,遭遇崔氏门客刺杀。
苏明允重伤垂死,调江宁府兵围剿,阵斩崔氏族人、门客、奴仆三千余人,生擒崔氏族人一千五百余口,不日将押送京城斩首。
千年世家,或将传承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