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休沐。
李平安睁眼看到盆大的脸庞,下意识调用经脉真气。
燕赤霄催促道:“先生快些起床,一起去玉海楼听书。”
“什么时辰了?”
李平安揉了揉太阳穴,缓解头痛,逐渐想起昨晚后半夜,与燕赤霄从屋顶钻到地窖里喝那些藏酒。
由于长生不死,藏酒既可赚钱,又能满足口腹。
几两银子买的十里春,百年后挖出来就是稀世陈酿,结果昨晚全喝光了。
复醒复醉,酒尽而眠!
李平安看着笑容满面的燕赤霄,忽然明白他为何孑然一身,自己是活的谨小慎微,他是太过率真赤诚。
明明懂得世道险恶,譬如酒中下迷药,譬如追杀闻香教,却仍然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这般人看得太清,性子太正,很难有朋友!
李平安真气运转,祛除残醉,起床迅速洗漱:“咱可得快些,初一开箱大戏,去晚了连站的地界都没了!”
喝茶,听书,在京都并不是高消费。
平日里老百姓舍不得,去年辛苦劳累赚嚼用,新年初一也愿意花点小钱乐呵乐呵。
一路来到玉海楼,果然喧哗热闹,座无虚席。
包先生自写自讲的英雄传,正好说道太祖大年初一破楚都的故事,结合了不少野史奇闻,又添加了高来高去的江湖豪客。
客人们听的如痴如醉,随着精彩的故事和抑扬顿挫的语调,不断惊呼、沸腾。
李平安推门进来,已经没了位置。
正打算寻熟人蹭个座位,一个灰衣汉子过来,躬身说道。
“咱家主人请两位过去喝茶!”
公鸭嗓子,面白无须……
李平安目光微凝,心思电转,琢磨哪里招惹到了宫中内侍,然后注意到汉子看向身侧,方才明白过来。
人家目标是燕赤霄,自个儿是个添头!
燕赤霄身形体量如黑铁塔,站在玉海楼内,想不显眼都难。
“你家主人是谁?”
内侍看向窗边,一张桌子坐着两个年轻公子哥,旁边桌上坐着几个灰衣汉子,腰板挺直的坐着不喝茶,不听书。
伙计过去续水,汉子起身阻拦,银针试过后沏茶品尝,再送至公子哥身旁。
这般排场不似凡人!
燕赤霄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平安默默点头,不着痕迹的落后半步,私下里传音道:“这等人容不得拒绝,等会儿道长在前,我就蹭个茶喝。”
修行吸功大法后能真气外放,李平安稍加尝试,也掌握了传音入密的法门。
燕赤霄心思通透,立刻明白李平安不愿出风头,当即大踏步在前。
李平安跟在后面,由于身形苍老瘦弱,匿在燕赤霄影子中若隐若现,不仔细看完全注意不到这人。
走得近了,两个公子哥站起身来。
玄衣华服的公子哥说道:“李乾,贸然邀请,还望道长、先生不计较。”
白衣公子哥拱手道:“江南茶商,柳云龙。”
“昆仑观,燕赤霄。”八壹中文網
燕赤霄拱拱手,仔细打量李乾面容,幽幽说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这般名字,非凡人能承载!”
李乾神色顿时肃然,稍稍躬身:“道长请坐。”
李平安顺口报的名字,在燕赤霄刻意影响下,未引起任何波澜。
四人落座,立刻有灰衣汉子递上茶水,闻气味是龙井,色、香、味却远远胜过。
燕赤霞有心招摇,三五句话,显露相面批命的本事,又说些神仙鬼怪的传说,不止引得李、柳二人惊叹。
旁的灰衣汉子也竖着耳朵,倾听道家秘闻。
李平安刻意低调,躬身低头,喝茶听书,只做个蹭坐位的透明人。
三五盏茶过后。
堂中传来阵阵喧哗,却是包先生讲完今日评书,撤下了书桌,换上几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唱曲跳舞。
客人们嘴上喊着退钱,眼珠儿丝毫不离开姑娘的腰肢。
玉海楼原本只喝茶说书,奈何包先生前面讲的太好,后面的说书先生登台,客人们不捧场还轰人。
沈掌柜实在没办法,花钱从怡红院买了几个姑娘,唱唱曲,扭扭腰。
初时不少老客乌嚷嚷的反对,然而姑娘们真个儿登台,客人们非但不走,反而有吸引来不少新客。
去不起怡红院,来玉海楼也不错。
错非沈掌柜谨守祖训,真想改茶馆为青楼,姑娘们的打赏比包先生还多!
包先生了身衣衫,来到临窗位置,灰衣汉子没有阻拦,径自坐在柳云龙身旁,拱手说道。
“包世仁,见过二位!”
李平安拱拱手回礼,燕赤霄则是沉吟片刻,说道:“包打听是你什么人?”
“家祖。”
包世仁微微一怔:“道长如何知晓家祖名讳?”
“约么十二年前,包老头不知深浅的去北邙山访古,挖穿了前朝王墓,从中跳出一头紫毛金尸。”
燕赤霄说道:“幸好燕某路过,将那金尸封禁,否则包老头难逃一死!”
“原来是恩公当面。”
包世仁听祖父讲过此事,起身一躬到底:“道长大恩,若有用到包某的地方,定竭尽全力!”
燕赤霄颔首道:“听人说,你讲鬼故事时,加入些降妖伏魔的手段?”
“确有此事。”
包世仁解释道:“家祖自北邙山回来,得了场大病,病好之后,四处搜集降服鬼物妖物的方法。”
“包家本就擅长此道,寻到了不少有用手段,又挑出其中方便简易的,编纂成故事评书四处宣讲。”
“若是涉及道门秘术,道长尽可指出,以后再不传播!”
宗门教派秘术都是藏着掖着,为防外流,传承条件极其严苛,譬如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三年砍柴三年挑水等等规矩。
一旦发现秘术泄露,宗们会派高手强行收回。
轻则废除传承,重则打杀性命。
李平安修行诸多武道,平日却少有显露,其一是低调谨慎,其次就是怕人认出,苦主师门、宗族打上门来。
“非但不用,还要多多益善,日后燕某将三十年间降妖伏魔经历写下,还劳烦包家宣扬出去。”
燕赤霄说道:“当真能救人性命,也算是一番功德!”
包世仁再次躬身:“道长功德无量!”
李乾闻言,不禁心生敬仰,说道:“我家在西边有些实力,会帮着传扬。”
柳云龙也跟着说:“咱比不过李公子、包先生,只能拿出几万两银子,刊印成册,便宜售卖出去。”
“……”
李平安深深看了眼柳云龙,这厮模样长的俊,只是说话忒不中听。
“甚善,甚善。”
燕赤霄微微颔首,倒也不至于惊骇,他囊中羞涩不代表没见过金银。
一个贵胄,一个商贾,一个道士,一个说书先生,四个不同阶层,不同职业,不同年龄段的人有了共同话题。
凑一起商量,传扬聊斋志异。
李平安则是似有似无,安静的品茶,听着他们吹嘘,在他看来就是吹嘘。聊斋志异还未写出来,四人就已经将眼界望出大雍,规划如何传遍六国。
这与后世最懂政治军事、纵论国际局势的键盘侠,何其相似?
“人呐,过了几千年,学了数理化,看似对世界认的更清楚,实则本质并无多少变化……”
李平安听的津津有味,努力按捺心痒,差点又重回键仙之境。
此情此景,风虎云龙。
任谁都无法预料,千秋大业—壶茶,兴亡只在谈笑中!
过了许久。
茶水添了几壶,眼见着临近晌午。
灰衣汉子不断提醒催促,李乾方才恋恋不舍的告辞,约定明日再来听书品茶。
宾主尽欢,各自分散。
李、燕二人离开玉海楼,出门拐过几条街。
燕赤霄传音道:“今儿给先生添麻烦了。”
“无妨。”
李平安耸耸肩,传音道:“那李乾身份敏感,我是朝廷差役,以后不好接触,道长自行赴会即可。”
李是西楚国姓,话语间对西楚很是了解,左右又内侍护卫,身份呼之欲出。
当年西楚战败,将皇次子质于大雍。
李乾年岁定不是皇次子,应是其子,也就是当今楚皇的侄子。
燕赤霄诧异道:“先生这般忠于大雍?”
李平安摇摇头:“不是忠于谁,而是不愿招惹麻烦。”
镇抚司、内侍司定然盯梢西楚质子,记录其行踪举动,将来两国再次战争,说不准会波及来往紧密之人。
燕赤霄说道:“先生当真是俗世奇人,武道玄妙,境界高远,却能不拘泥于名利。”
“道长难道不是奇人?”
李平安笑道:“我所见的那些江湖人,还有这西楚皇族,都远远不如道长!”
乙字狱凶人终究不是武道绝顶,看似在江湖上名声赫赫,然而少有人见过奇门异术,更勿论通晓妖魔鬼怪、神仙道法了。
“燕某不如先生……”
燕赤霄说道:“那李乾面相尊贵,对燕某亲切热忱,却错过了真人!”
“你我就莫要互相吹捧了!”
李平安话音一转:“道长再来玉海楼,劳烦打听那柳云龙,究竟是何来历。”
燕赤霄知晓李平安差事,问道:“莫不是柳云龙是在逃要犯?”
李平安解释道:“并非逃犯,只是与一位故人有关。”
柳云龙身上有玄青草味道,不经意施展的熟悉步法,又姓柳,很可能是故人之后。
……
初五。
燕赤霄告别,离京去东南。
“包家消息灵通,听闻阳南镇传闻闹鬼,燕某去探查一番。”
“道长珍重!”
李平安没有挽留,拱手道:“当真有鬼物作祟,道长切记先雷劈火烧,莫要舍不得银钱去肉搏。”
常年与乙字狱凶人打交道,几乎以为江湖上没好人。
燕赤霄是所见第一个侠客,李平安难免有些关心亲近,不愿看着他死于妖鬼。
“那是自然,燕某不止自己用,还要将这般降妖之法传与同道!”
燕赤霄举起马狂奔,很快消失在街头。
李平安不禁莞尔,很想与妖魔鬼怪说一声,时代变了!
燕赤霄离开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新年伊始,朝堂江湖、京都地方都是古井无波,换了皇帝换了年号,仍然是该捞钱捞钱,该贪墨贪墨。
哪天大雍亡了,换个朝代也是这样!
至于暗地里的风波激荡,与李平安无关,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怎么也影响不到天牢狱卒的铁饭碗!
初十当值。
李平安拎着几坛好酒,让马齐炒了桌子荤菜,晌午与同僚庆贺一番。
由于有江湖朋友舍命资助,李平安不缺银钱,能请得起勾栏听曲,只是不能抢了领导风头,什么位置就摆什么谱。
拎着桶送饭,询问新来犯人药方。
一无所获。
“新年新气象,这可不是好兆头!”
李平安取来红线藤粉,洒在犯人伤口,帮他们好生回忆了一番。
果然有所得,绰号立地太岁的犯人,说了个治疗小儿惊厥的药方,熬煮五色菊的花朵,服用药汤可治。
五色菊名为菊花,实则是野草野花,因花开五色且似菊而得名。
李平安暂不能核验药方,询问犯人药方来历。
犯人耐不住刑罚,招供早年加入丐帮,四处偷小儿贩卖。方子是从一个老乞丐口中得知,惊厥是常见病,治好了才能多卖钱!
李平安一听,当即施展了家传酷刑,寒冰地狱。
犯人赤脚踩在两大坨冰块上,冻得青紫,不得不来回跺脚,镶嵌在冰块的刀片,在脚掌割出一道道血痕。
李平安笑着说道:“说出你的同犯,将来咱不能别对待!”
围观的狱卒见此情形,齐刷刷的退了两步。
李爷,忒狠!
晚上。
新上任不久的朱校尉,请狱卒们去怡红院吃酒,为表诚意,没挂牢里的账。
一月不来,怡红院的老鸨、花魁又换了新人。
李平安与朱校尉虚伪客套,不亲近,不疏远,拍几声马屁,也不至于卑躬屈膝。
朱校尉也是官场老人,原本在兵马司当值,使了不少银子调来天牢,图的就是能传子传孙,自是愿与狱中老人交好。
人就是这么怪。
当年牛校尉托门路出去,现在朱校尉花银子进来。
一顿酒吃下来。
有人拍马,有人应承,自是一团和气!
自此。
李平安每日送饭,顺带询问药方,偶尔兼职审讯犯人,日子过的很是舒坦。
农医手册编纂进度很慢,东一个方子,西一个方子凑着。
按照这般效率,少说要十几二十年才能编成。
“咱今年三十五岁,时间上差不多!”
李平安倒也不急,做任何事仍然谨慎为先,不会为了药方出京乱窜,更不可能为了编书去冒险采药。
说句不好听的,纵使编不成医书,天下人也不会死绝。
李平安编书仅仅是出于良心,从未想着做救世主,没那么大本事,也扛不了这责任,老百姓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受得了,就忍。
受不了,那就造反!
日月如流水,转眼两月过去。
这日。
朝廷发了邸报,宣称废除赎罪银。
大多数百姓还不知何为赎罪银,经差役解释,才明白是张逆搜刮官吏的手段。
官吏为了缴银,就会搜刮百姓。
百姓知晓了事情真相,怒发冲冠,群情激奋,将张逆的祖坟都给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