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仁天司令视察606仓库一个多月后,布小朋就接到了新的命令——他被基地党委任命为三师九团的团长。A基地下辖三个师,第一师是试验师,负责新式武器的试验;第二师是训练师,负责新式武器的训练;第三师是保障师,负责对一、二师进行战场保障。这个任命来得很快,令很多人感到意外。当然,对于布小朋的军旅生涯来说,这是一个重大转机。仓库主任一职,布小朋卸下来交给了余乃贵,至于林宏雨,上级也打过招呼了,再等一阵,让他到803医院担任政委。这两个人非常感激布小朋,说没有布小朋,他们不可能有这样的前途。布小朋说:“我来三年多,可能影响你们发财了。”
林宏雨说:“发财是要冒风险的,现在不缺吃不缺喝,图个安定、踏实,我算是悟到了,这个比发财重要。”
分手时,三人还都忍不住红了眼圈。离开606仓库之前,布小朋专门找夏忧做了一次长谈,他请夏忧谈谈部队当前存在的主要问题。夏忧说:“存在的主要问题,不外有二。”
“哪两个?你说明白点。”
“一是腐败问题,现在已经很严重了,这个不用我细说;二是训练不力,消极保安全,怕出事,尤其怕死人。怕出事的深层次原因,无非是各级领导从自身利益出发,怕影响自己仕途。至于训练不力,导致战斗力停滞不前,甚至倒退,那不关他的事,反正现在不打仗,战斗力什么水平,没人摸得清。至于将来打不了仗,打败仗——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现在谁管那么多呢?”
夏忧说的这些,布小朋并非脑子里没有。他想听他讲讲,无非是再一次给自己的下一站,树立一点信心。夏忧说罢,意犹未尽,拿出一本书来,翻开,指着一处地方,说起空军第一任司令刘亚楼的一个故事。抗美援越期间,美军一架侦察机越过中越边境进入我国境内,我方派出一架歼6飞机迎敌,歼6只能飞一万七千米高,而敌侦察机的最大升限是两万米,没人家飞得高,歼6飞行员咬住敌机,三次开炮,都没打中,小伙子血气方刚,不打下敌机不罢休,于是他开足马力,对着敌机飞去,想撞掉它,与它同归于尽。结果,歼6飞机失控,不仅没撞到敌机,自己反而掉了下来,飞行员最后时刻跳伞,平安着地,飞机坠入大山中,起火爆炸。白白损失了一架战机,上级要严肃处理那个蛮干的年轻飞行员。事情报到刘亚楼那里,刘亚楼说:“他是蛮干,这不假,但我更看重的,是他的勇敢无畏,我们应该多一些这种勇敢无畏的战士,那样的话,我们将是无敌的。最后,不但没处分那个飞行员,反而表彰了他。”
“如果换到现在呢?”
夏忧说,“这个飞行员肯定会被停飞。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勇敢的飞行员,而且是军人的血性。而血性,是我们这支部队现在最缺乏的。是和平的时间太长了,大家醉于太平,还是我们的训练体制,用人制度有问题呢?出了事,当领导的要受影响,要挨处分,难以提升,久而久之,谁还愿意冒险?对于训练中的事故怎么办,我们一直没有解决。”
布小朋说:“我也看了一份资料,是美军的。美国海、空军飞行事故很多,远远超过我们,它每年因训练损失的飞机,几十架。可他现在打一仗,损失不了几架飞机。美国人说,平时多付出,战争来临时,会得到回报。”
“换言之,平时不付出,战争来临,会受到加倍惩罚。”
布小朋叮嘱夏忧,无论如何不能转业,就是有人撵,也得顶着,实在顶不住,找他。等他找机会,再把夏忧调到一个合适的单位去,充分发挥夏忧的作用。三师九团驻防地在渠县的南郊,离龙城一百公里左右的距离,只不过它在龙城的东面,而606仓库在龙城的西面。布小朋到达九团后,按照自己的思路狠抓训练,力求尽快改变“怕、散、软”的老毛病,只用三个月就大见成效,部队嗷嗷叫。紧接着,九团根据师里的部署,全团齐装满员参加“和平使命1997”保障演习,第一阶段顺利结束,布小朋很是满意。第二阶段即将开始。布小朋和团政委许子林二十四小时住在团指挥所。三师的七、八两个团,分别进行信息保障和电磁保障,算是信息化保障,九团进行物资保障,算是机械化保障,主要以各种战备车辆,对进行试验和训练的一、二师部队,快速进行后勤补给。第二阶段的演**纲,是九团对二师的六团进行战场条件下的全天候保障。按照预定的方案,必须有一个夜晚,进行复杂气象条件下的训练和保障。这天晚八点,基地气象室发来预报:演习地区夜间将有中到大雨,能见度低于二百米。这正符合复杂气象条件的要求。五十公里外的山区靶场,六团进入临战状态。这边,布小朋、许子林指挥九团的三个营,共一百辆各类保障车辆,在小雨中紧张待命。按照师指挥所的要求,九团夜十时出发,十一时半到达靶场,给六团提供保障,然后六团向假想之敌发动夜袭。六团的主战装备是新近研制出来的,还没有大规模装备部队,几番训练、演习之后,经过战场检验,才能正式列装。布小朋手腕上的表针渐渐指向了九点半。外面,雨渐渐大了起来,雾气弥漫。由于是头一回指挥较大规模的夜间行动,他不免有些紧张。许子林比他长三岁,已当了六年团政委,经见得多,所以谈笑风生,丝毫看不出紧张。作战参谋就站在他们身后,随时根据布小朋的指令对全团下达行动口令。九时四十分,基地气象室发来最新的气象预报,对傍晚的预报进行了更新:十一时之后,演习地区将有大到暴雨,并伴有雷电和短时大风。师指挥所随即果断决定,取消今晚的行动,部队原地待命,今晚课目,以后见机实施。准备了一周的课目,仅仅因为有一场暴雨,就要取消。说是全天候,那应该天上下刀子都不惧的,真要打起仗来,敌人可不会因为暴雨、雷电而在家睡大觉,恰恰这是他们发挥高性能武器作战效能的最佳时机,你毫无防范,或者没有还手的能力,此时攻你,你乖乖缴械吧。布小朋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动。作战参谋按常规,拿起保密电话下达停止演习原地待命的口令,布小朋伸手把电话按上了,他对许子林说:“政委,我打算继续搞,他们收兵,我们不管他,我们准备这么充分,战士们嗷嗷叫,我不想把这盆冷水泼下去。”
“你打算怎么搞下去?”
“按原计划,十时出发。”
许子林看一下手表:“还有八分钟。”
“对。我们的车队,继续往靶场方向前进。”
“报告师指挥所吗?”
布小朋愣了一下:“如果报告,肯定不会同意,不如不报。”
许子林说:“擅自行动,那是违抗命令。”
布小朋说:“我们团有自主训练的权利,就当是一回普通的夜训吧。”
许子林说:“你想过没有,出了事情谁负责?”
布小朋说:“我是团长,如果有事,肯定是我负责。”
许子林沉默了。布小朋说:“政委,今晚正好检验一下我们团的夜间保障能力,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机会,如果今晚过了关,说明我们是好的;如果过不了关,我们总会发现一些问题,改进就是了。”
许子林仍然不语。这时,一营营长罗大海打来电话询问,时间已到,怎么没有动静?还搞不搞?罗大海要求带先导营出发。布小朋一瞬间决定:他只带一营行动,二、三营原地待命。一营在布小朋亲自带领下,于十点零五分从驻地出发,前往五十公里外的靶场。三十二辆各类保障车辆关掉大灯,借助雷电的光亮,还有前车发出的隆隆声,在大雨中艰难前行。布小朋乘坐的指挥车在车队中间偏后位置,前后都可以照顾到。行进到一半路程,罗大海报告,已经有七辆车掉队,布小朋感到不满意,但这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一点。车队前锋到达一个山口时,倾盆暴雨从天而下,世界进入混沌之中,道路被大水覆盖,一辆油罐车偏离道路,滑进一个沟内翻倒,车内两个驾驶员,一个轻伤,一个重伤。消息传到布小朋耳朵里,他命令部队继续全速前进,不得停下来,否则今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一营副教导员留下来,指挥抢救伤员事宜。在布小朋和罗大海指挥下,有二十辆车越过了最危险的路段。十一时三十五分,有十六辆各类保障车辆,冒着暴雨,按时赶到指定地点。也就是说,一营有一半的车辆和装备,到达了演习目的地。考虑到一营是在最复杂气象条件下全员出动,这个成绩马马虎虎。当然,这离布小朋期望的,还有较大差距。一营是三个营里最突出的,一营就这个水平,二、三营情况可想而知,看来目前九团的战斗力水平,很一般。休整一个小时后,所有车辆按原路返回。这时雨基本停歇,道路好走多了。凌晨三点左右,一营全体回到驻地。布小朋刚下车,政治处主任就跑来报告:受重伤的战士毛小虎,因失血过多,没抢救过来,在县医院去世。布小朋心里一沉,意识到问题大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眨眼之间告别了世界,布小朋心情沉痛,公务员给他打来早饭,他一口也吃不下。许子林借口血压高,当晚没有随一营行动。整个事情都是布小朋擅自决定,毫无疑问,他应该负最主要的责任。罗大海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他来找布小朋,说:“团长,我是营长,死的兵是我的人,我都担起来。”
布小朋一瞪眼睛:“你少扯!与你们都没关系,责任全在我,我给师党委写检讨,要处分处分我。”
布小朋以前很少冲别人瞪眼睛,这回他真急了。天刚放亮,布小朋就派政治处主任和军务股长,到事故发生地实地勘察,弄清情况后,好给师里写报告。失事的油罐车已经拖回,幸好赶上大雨,洒出来的柴油没有起火爆炸,都被雨水稀释了,流进了一个鱼塘里,死了一些鱼,顶多赔老百姓一点鱼钱。如果不是赶上大雨呢?山坡下面就是一个小村庄,起火爆炸的话,损失难以估量。一营悄悄准备毛小虎的后事。这个兵是江西人,连队给他父母打电报,没说已经牺牲,只说受了重伤,正在抢救,希望快些过来探望。但给当地县民政局和武装部得说实话,因为需要这两家单位派人陪同家属来部队,需要他们路上做做家属的工作,先吹吹风。许子林一直没有露面,他肯定在生布小朋的气。他当团政委六年,正是提拔的节骨眼上,这个事故一出,八成又得后拖。布小朋隐隐觉得对不起老许,打算自己把所有的责任都担到身上,尽量减轻别人的责任。孟广俊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自己开车过来了,他一进九团的大门,就感觉哪儿不对劲,打量一阵,终于发现了蹊跷——九团破旧办公楼的大门,正对着营区的大门,外面就是大马路,门对门,典型的风水不好,犯冲,不出事才怪。他想给布小朋打电话,又一想,布小朋刚来,给他说这事,他也做不了主,再说那人死犟,不一定听。他把电话直接打到了许子林家里。许子林说自己血压高,头晕,还没起床呢。孟广俊说:“老许,你年轻轻的就血压高,还到处放风,上边怎么用你啊?干脆你退休得了。”
许子林一听,立马就爬起来了,说:“老孟,孟主任,你找我有什么指示?”
孟广俊说:“我就在你们团大门口,赶紧过来。”
许子林几分钟就到了大门口。孟广俊指着办公楼楼门和营院大门的中间位置,说:“看到了吗?在这儿立一块假山石,个头要大,挡一挡。”
许子林明白了七八分:“老孟,弄什么样的石头,很贵吧?我可是没钱呀。”
孟广俊说:“再穷也不能在风水上省。我印象中,你们九团年年出事,对不对?”
许子林说:“以前还好。最近三年,年年有点事。前年一个干部给电死了,去年一个战士自杀,今年,这不,昨晚上一个兵,演习途中不幸翻车牺牲。孟主任,你都知道了吧?”
孟广俊点点头:“说到底,我认为是风水问题。要我说,最好在营门口立两个石狮子,镇镇邪。”
许子林说:“咱们是部队,又不是地方衙门,搞石狮子,好吗?”
孟广俊说:“基地大院还没搞呢,让你先搞,是不合适。怎么办呢?变通一下,你就按我说的,赶紧的,搞一块大一点的、气派一点的泰山石来,就摆这儿,挡一挡,明年就会时来运转。”
许子林诚恳地点着头,说:“等处理完这事,我就想办法办这个。”
二孟广俊昨晚喝多了茅台酒,半夜里心烧得慌,躺着难受,天未亮他就爬起来,到楼下散酒劲,不想在路口,碰到了晨练的王司令。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师九团半夜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王司令耳朵里。布小朋当团长,与王司令有很大关系,这个孟广俊最清楚,王司令肯定不希望布小朋那里出问题,尤其是总部工作组马上要来基地考核师以上干部,基地更不希望这个时候出任何问题。由于事故的具体情况不可能这么快报上来,王司令也不好明确做指示。孟广俊听出来了,王司令希望他先跑一趟摸摸情况,看看有什么办法弥补一下事故带来的危害,尽量做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显然是王司令对他的极大信任,他当即自己开车,赶了过来。布小朋看到孟广俊一大早赶来,心下一阵感动,毕竟是一个连队出来的老战友,有了事情,马上就出手帮衬。布小朋、许子林带孟广俊赶到出事地点察看,现场有许多当地老百姓在围观,都知道出事了,来看热闹。孟广俊吓唬他们,说是出事的那辆车有毒,毒气到现在还没完全消散,你们虽然闻不到,但毒气在往你们脑子里钻,最好离远点。众百姓一听,赶紧散开了。政治处主任和军务股长已经有了初步的结论:昨晚十一时左右,下起特大暴雨,山洪袭来,冲向刘家臣、毛小虎驾驶的278号运油车,车子翻进路旁的一个沟里,驾驶员刘家臣受轻伤,副驾驶员毛小虎头部撞到前挡风玻璃上,额角碰出个大口子,紧急送到县医院,终因失血过多牺牲。孟广俊站在高处,看到这是一座山口的拐弯处,出事地点前方不远处的路边,有一座石头房子,房顶烟囱里有炊烟往外冒,显然里面住着人。孟广俊打量一阵,一个主意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他对布小朋和许子林说:“我看坏事可以变成好事。我要叫个人来。”
布小朋和许子林摸不清孟广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孟广俊当即摸出大哥大,往基地挂电话,请对方派个车,赶紧把宣传处干事冉淮送过来。接电话的人问什么事,孟广俊不耐烦了,说:“不要打听,你把冉淮送到三师九团就行。”
三人在许子林的办公室等冉淮。冉淮赶到之前,孟广俊把他的想法说了。他的打算是,这个事情不仅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问题,而是要借机做一篇文章,坏事变好事,搞好了,九团不但不受批评,而且还得受表扬。许子林两眼放光,问:“老孟,你把想法和盘端出来,别说一半藏一半。”
孟广俊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个草图,说:“你们看,这是毛小虎出事的地方,这不是有一座老百姓的石头房子吗?山洪暴发,大水冲了过来,浪头有半人高,毛小虎驾驶的车子刹车失灵,撞向群众的石头房子,里面住着群众一家老小好几口子人,如果装油的车子冲进去,起火爆炸,群众的生命财产就会受到严重威胁,危急时刻,毛小虎当机立断,一打方向盘,结果翻车,他负重伤,最后牺牲。这不是英雄,又是什么?”
许子林眼睛炯炯闪亮:“老孟,有几个小问题,得仔细合计一下。”
孟广俊说:“老许你说。”
许子林说:“第一,毛小虎不是驾驶员,受轻伤的老兵刘家臣是驾驶员;第二,车子不是刹车失灵,而是山洪袭来时,作为驾驶员的刘家臣操作上有一点小小的失误,导致车辆翻车;第三,好像也并没有撞向老百姓的石头房子,还远着呢。”
孟广俊说:“老许,你怎么死脑筋呢?一,毛小虎是不是驾驶员,只要刘家臣不吭气,我们几个人不说,谁能知道?我们说他是,他就是;二,车子是不是刹车失灵,也是你们团说了算嘛,基地又不来人审验;三,是不是撞向老百姓的石头房子,也是刘家臣说了算。他的工作不会不好做吧?”
许子林说:“这个好办,让他说啥他就说啥。毛小虎死,他本来有很大责任,这下他也会成为半个英雄,他能不配合吗?”
孟广俊说:“这不就得了嘛。”
布小朋一直沉着脸,没说什么。孟广俊以为布小朋吓傻了,就只顾和许子林说话,没理他。他需要冷静一下,刚上任三个月,就弄出个死人毁车的事故,尤其是他胆大包天,擅自行动,搞不好,基地把他的团长给撸了,都是有可能的。如果事情处理好,他是最大的受益者,孟广俊不担心他不配合。许子林猛夸孟广俊足智多谋,是基地的精英人物,如果生在三国时代,那就是诸葛亮、周瑜的水平。许子林说:“老孟,我们和你比,那真是王奶奶碰见王麻子奶奶,差好多点呢。”
一个多小时后,冉淮赶到了。孟广俊把情况简单一讲,冉淮说:“来的路上我就想到了。现在很多单位出了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能不能坏事变好事。坏事要想变好事,就得上稿子,树典型。”
孟广俊说:“冉淮你估量估量,这个事,能不能做成?”
冉淮说:“希望比较大。搞不成大典型,搞个中典型、小典型也行,反正让坏事变成好事,九团不受影响就是了。”
孟广俊说:“不光是九团的问题,搞不好,基地都会受影响。现在上级不怕你没成绩,就怕你出事故。”
他把早晨遇到王司令的情况简单漏了一点点。布小朋一直不吭声。许子林心里毕竟也没底,还在犹豫,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冉淮就给众人讲了两个事例。一个就发生在龙城,空军东郊机场去年出了个一等事故,一架歼7飞机失控,撞向西边的莲花山,飞行员牺牲。摔飞机肯定不是好事情,如果有责任问题,那要处分一批人。查找事故原因时,有人大胆设想,飞机失控后,飞行员为什么不及早跳伞?因为下面是城市,如果掉到人口密集区,造成的损失那是太大了。英雄的飞行员,为了保护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尽全力驾驶失控的飞机,往西郊山区无人处飞去,最后造成来不及跳伞,飞行员壮烈牺牲。因为飞机失控后与地面联系中断,飞机又撞成了碎片,谁也搞不清飞行员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的,只能大胆设想了。就这么着,这个飞行员成了用生命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英雄,坏事变成了好事,没人受处分,事情就算过去了。这多好啊!冉淮讲的第二个例子,发生在上一个春节前,北方军区某通信团两个战士晚上偷跑出来喝酒,结果喝醉了,倒在营院外面,冻死了。第二天凌晨,环卫工人发现后报告的。两个兵偷跑出来喝酒,夜不归营,而且没人发现,无人报告,无人寻找,行管上的漏洞太大了,该团从班、排、连、营、团,各级领导都跑不了,得撸掉一串。团里几个领导一商量,硬着头皮编了一套给上级打报告,说是两个兵夜间出去查线路,遇上暴风雪,迷了路,不幸冻死。这就具备了因公牺牲的典型特征,军、师、团三级政治机关抽调一批笔杆子,给这两个兵搞事迹材料,最后树成了一个比较大的典型,《子弟兵报》等中央级报刊都进行了报道。其实,从军区到军、师三级,都知道这是个假典型,但这么一来,坏事成了好事,上上下下都沾光啊,也就没人出头挑破。冉淮强调说:“这个事情可不是我瞎说的,我有个新闻培训班的同学,就在这个集团军当新闻干事,是他私下透露给我的。我认为,他说的,一定是实情。”
冉淮这么一说,谁都认为这事是真的。许子林说:“那个通信团的领导,最后什么结果?”
冉淮说:“团长、政委都提了。”
许子林点点头:“这就叫与其被动挨罚,不如放手一赌。这个团的领导,赌赢了。”
孟广俊哈哈一笑,说:“他们赢,是因为他们与时俱进。老许,你愿意赌一把吗?笔杆子我都给你叫来了,兵报上发一篇稿子,啥都有了。经费我来出,不用你掏腰包,留着钱搞营院建设吧。”
许子林看一眼沉默不语的布小朋,说:“我是怎么都行。作为政委,虽然出事时我不在场,但是,该我担的责任,我会担起来。”
许子林的意思是:我是政工干部,这次出事,不是我的责任,主要是布团长的责任,是他不听上级命令,不听我劝阻,擅自组织一个营行动,才造成这次亡人事故。如果你们要搞假典型,你们和布团长商量,我不反对就是了。许子林巧妙地把皮球踢到了布小朋这边。好半天了,布小朋一言不发,别人都以为他是害怕了,心怯了,显然祸是他惹的,他必须站出来,担起自己该担的责任,甚至是全部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把毛小虎之死由坏事变成好事,他应该举双手赞成。众人都看着布小朋。孟广俊说:“老布,这个主意得你来拿,我们配合。”
把这次事故改编成一个为保护群众生命财产而出现的壮举,确实具备了改编的条件——暴风雨之夜,知情者少,出事地点附近真有一座老百姓的石头房子,直接责任者刘家臣肯定会积极配合,基地的大笔杆子冉淮愿意效劳,基地首长身边的大红人孟广俊肯掏腰包赞助,死者成为典型人物,和普通的烈士相比,好处只能是更多,死者家属即使知道了真相,也会守口如瓶。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按孟广俊的说法,应该与时俱进。孟广俊敲敲桌子:“老布,你真给吓傻了?怎么一声不吭?”
布小朋淡淡一笑:“我首先谢谢你们几位。你们刚才说的,我不同意。”
众人都愣在那里。除了布小朋,其余三人都抽烟,搞得屋里烟雾腾腾。孟广俊挥挥手,示意许子林和冉淮出去一下,他要单独和布小朋谈谈。二人出去后,孟广俊说:“你为什么?怕弄虚作假被人揭穿?”
“不是。”
“那你到底为什么?”
“昨晚我擅自搞一次行动,就是不想在训练上弄虚作假,我想看看我这个团的真实水平,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锻炼一下部队,把训练水平往上提一个档次。出了事,责任全在我,我准备全部担起来。但你要我弄虚作假,拿个假典型糊弄上级,糊弄报纸的读者,糊弄社会,像冉淮讲的那样,我真做不到。我本来就反感弄虚作假,你让我为了一己私利,为了一个单位的利益,置良心于不顾,再去弄虚作假,我布小朋成什么人了?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
孟广俊给布小朋说得更愣了,他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傻较真,这是犯二。布小朋说:“老孟,你和冉淮回去吧。你们是基地机关有影响的人,出面策划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对你们不好,对基地也不好。”
“我不明白,得再问几句。”
“你问。”
“你昨晚冒这个险,到底图什么?”
“很简单,我想提高训练效率,借机改变某些观念,不想片面保安全。部队不能因为怕出事,不敢大胆训练,从而糊弄上级。”
“你就图这个?”
“我还能图什么?要是为了自己,我昨晚睡大觉多好。”
“对啊!你为什么不睡大觉?”
“我睡大觉,我就对不起这个团长的位置。”
“那你真想报纸上喊的那样,天天谋打赢?”
“我想应该是吧。”
“你是军区司令?”
布小朋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你是总部领导?”
“你啥意思?”
“我再问你,你是军委首长?”
“老孟,你是说我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对吧?”
“那么多的大领导,人家都怕出事,人家也没像你这样,真谋什么打赢,就你一个小小的狗屁团长,芝麻绿豆大的官,还想谋打赢,笑话!不够寒碜人的!要我说,你这就是个傻蛋、神经病!”
孟广俊气哼哼摔门而去。布小朋愣在那里。三布小朋以个人名义给三师党委写了情况报告和检讨,把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头上。师政治部主任黄大鹏专程来到九团,宣布上级决定:布小朋停职检查,团长职务暂由副团长马保军代理。回龙城之前,布小朋来到团招待所,看望了一下毛小虎的父母。烈士的父母很坚强,始终没流一滴泪,一个劲地说:“当兵的摸爬滚打搞训练,出点事难免,我儿子运气不好,让他摊上了。”
布小朋以前没见过毛小虎,不知他什么模样,他拿过桌子上的一张遗照,仔细端详一阵这个一脸稚气的小战士,内心感到深深的愧疚。他不由想起姐姐布花的儿子牛牛,牛牛只比毛小虎小一岁,他有好多年没见牛牛了,不知小家伙怎么样了。离开九团之前,布小朋交代了三件事,一是他对政治处主任说,尽量给毛小虎父母多争取些待遇;二是他对财务股长说,把他这个月的工资扣下,交给毛小虎的父母,算他表示一点心意;三是他对许子林说,对直接责任人刘家臣的处理尽量轻一些,能不处理最好,让他吸取教训就是了。许子林说:“处分他一个战士也于事无补,年底撵他滚蛋吧。”
布小朋说:“那你不如处分他,农村兵,不愿意回家,还是让他多干两年吧。政委,你看我的面子,行吧?”
许子林终于点点头,说:“那好吧。”
停了停,又说,“我请老孟找大师给掐算了下咱俩的生辰八字,你猜怎么回事?”
布小朋说:“老孟的话别信。”
许子林说:“不是老孟说的,大师说咱俩犯克,不能一块共事。”
布小朋苦笑两下:“也许他说对了,我这一走,就回不来了。许政委,祝你开心。”
二人握了握手,道别。布小朋回到龙城的家,他离开基地大院三年多,这是头一回轻轻松松回家,无官一身轻,看来此话不假,以前总是匆匆忙忙,屁股没坐热,一个电话又给叫走,这一下,可以放心睡个懒觉了,夜里也不会做噩梦了吧?妻子邱梅三年前已经转业,她进市园林局当了一名普通工作人员,每天和花花草草、山山水水打交道,单位是清水衙门,不像有些实权部门,发钱发物,吃喝不愁。邱梅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贪不占,不羡慕有钱有权的人,她总是把自己和农妇、下岗女工比较,觉得比她们强多了。她的这个心态,使她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不少,布小朋经常开玩笑说:“你的相貌和结婚时差不多,别人都变老,你怎么就不变呢?你不会是狐狸精吧?”
正是因为找了这样一个沉静、贤淑、知道满足的老婆,布小朋不往家拿钱拿物,不伸手,不眼红别人,才成为可能。他后来常常想,如果那些贪官找到这样的老婆,他们在贪腐的路上,或许不会走得那么急吧?多少官员贪得无厌,滑向深渊,原因主要有二,一是老婆比他还贪,逼他贪,夸他贪;二是他要在外面养女人,需要大把的钱。如果有一个不贪心的老婆,再管住自己的裤腰带,还有必要贪吗?国家正常给你的,就够用了。人的幸福,往往在于减少欲望,而不是增加财富,很多贪官上审判台之后才悟到这一点,已经晚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官员的政治生命,往往也只有一次。傍晚,夫妻二人双双在营区散步。不少人知道布小朋闯了祸,有的见了他们,上前慰问两句,有的假装看不见,扭头走过。布小朋起初有点不好意思见人,邱梅劝他:“你怕什么?你没偷、没抢、没贪、没嫖,你就是想把训练搞好,出点事,没有什么不光彩。”
“我突然想转业,你看行吗?”
“你舍得走?”
“没有什么不舍得,我早就发现,部队不大适合我,我总是和别人踩不到一个点上。有时我也羡慕老孟,他怎么活得那么滋润呢?”
“就你这种人,到了地方上,也是水土不服。你早生三十年,或者晚生五十年,可能更好一些。你羡慕老孟,我可不羡慕刘娜,刘娜最近天天哭鼻子,你不知道就是了。”
“刘娜怎么了?”
“老孟外面有人了。”
“他敢!”
布小朋不由攥紧了拳头。“有什么敢不敢的,现在有钱男人在外面找相好的,太普遍了,你是桃花源中人罢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不是没一点道理。”
“我找老孟谈谈。”
“算了吧,这事没有公开,你怎么开口问人家?都不是小孩子了,路是路,桥是桥,各走各的道。上面不是还有组织吗?做过头了,组织不会不管不问的。组织上不管,不是还有老天爷吗?会遭天谴的。”
邱梅平时话不多,她总是那么安静地坐着,或者不声不响做家务,结婚十多年,布小朋甚至很少和她长谈,但只要和她深谈,她时不时会冒出几句让人震撼的话来。战士毛小虎的死,令布小朋久久不能释怀。他多少理解了各级领导训练时怕出事的心理,除了怕影响自己,是不是还有难以面对部下的死亡和伤残?这真是个两难的选择。一个年轻的生命,因为自己超出常规的决定,而献出了生命,虽然这是难以避免的代价,就像上战场,肯定会有人牺牲一样,但作为始作俑者,布小朋越来越感到自己心里有个坎迈不过。深夜,女儿布依睡了,他和邱梅坐在阳台上,外面的营院一片寂静,偶尔看到夜巡的士兵,从楼下的便道上走过,脚步轻轻,仿佛怕惊动了熟睡人的梦境。布小朋拉过邱梅的手,抚摸着,说:“你就让我走,好吗?”
“你想走就走吧,我不拦你,也拦不住。”
“一晃,我当了快二十年兵,该尽的力,我都尽了。即使我不想走,基地年底也会动员我走。何必那么被动呢?不如自己提出来。”
“好,你打报告吧。”
“我可能会挨一个大处分,或者行政降一级。”
“没关系。降成副团,也比我爸强老去了,他一辈子就是个职工,现在不也挺好吗?每天早晨打打太极拳,中午喝二两小酒,睡一个小时午觉,下午到马路边下下象棋,晚上听听收音机,睡觉前泡泡脚,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感觉他比个将军过得都自在,你看干休所那些离休的将军,怎么个顶个的,老得那么快?在台上时,可是个个意气风发呀……”布小朋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居然打起了小呼噜。邱梅知道,他累了好多年,终于可以歇歇了。她不想惊动他,悄悄给他盖了件衣服,坐在他身边,陪着他,就那么一直坐到后半夜。布小朋突然醒了,邱梅拉起他,二人进到卧室,动作轻轻的,怕惊醒女儿。布依快要升初中了,不爱学习的她似乎找准了方向,开始发力了,每天都要早起背课文,做作业,布小朋两口子感到,女儿一下子长大了。这天,邱梅上班去了,布小朋一个人在营院瞎转悠,不知不觉转到了南门,不知不觉上了龙山,不知不觉走到了龙山西麓,这时他才发现,他好似稀里糊涂,又好似早就预谋好的,他竟然来到了康又汉家的小楼附近。看上去,这个十多年前修建的干休所,房屋都很陈旧了,样子也过时了,远不如时下新盖的花园洋房漂亮、气派。住在里面的老人,有一些已经过世。幸好,老司令的身板还算硬朗,他的老伴刘美芹主任,身体也比先前好。老司令的两个老对手张道刚老政委、李长水副司令,也都健在。离龙山干休所不远处,山的另一个斜坡下面,是一个热火朝天的新工地。布小朋站在老司令家门口,能看到这个工地的全貌。本来龙山已被龙城市委市政府下文保护,山周围不得开发房地产项目,所有山体和树木都不得挖掘,但总是有个别人和单位能找到门路,拿到开发的特许证,在山周围的上好地段建房子。A基地准备给在职的常委以及退下来后还住在营区的老常委盖一批住房,费了一些周折,最后由基地杨廷江政委亲自出面,找龙城市委雷书记,在龙山边上弄了一块风水宝地。布小朋眼前的这片工地,就是新、老常委们未来养老的地方,刚刚有了名字——蓝海小区。布小朋犹豫一阵,抬手摁响了康家院门的门铃。平时除了康文定偶尔回来,几乎没人来康家串门,门铃按钮上蒙了一层陈旧的灰。来开门的是康家的保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她不认识布小朋,她张嘴刚要问,康又汉从屋里大步迈出来,大声说:“于嫂,这就是小布,布小朋啊。”
保姆乐了:“你就是布小朋啊,老爷子三天两头念叨你。”
布小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年多没登这个门了,时间确实长了点。他走到康又汉跟前,想给老司令敬个礼,老头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进了屋,大声说:“老刘!老刘!小布来了,来看我们了……”刘美芹扶着楼梯扶手从二楼下来,头一句话就是:“知道西边挖山刨树,干什么吗?”
康又汉抢道:“老刘,你让人家小布歇会儿,喝口水再说嘛。”
刘美芹说:“我问小布,又没问你,你咋唬啥?”
康又汉不吭声了,坐下,摇摇头。“刘主任。”
布小朋说,“我知道,给基地领导造房子。”
“你知道那房子要造多大吗?”
“这个还不清楚。”
“我告诉你,每家三四百个平方,上下四层。”
康又汉忍不住插话:“不能算四层,最下面是储藏室,最上面是阁楼,高度都不够,中间两层才算。”
刘美芹说:“我给小布说话,你又掺和。”
边说边把脑袋转向布小朋,“储藏室、阁楼,高度是不大够,听说只算一半面积,可是光是中间两层,就有三百个平方。你知道我们住的这房子,多大吗?”
布小朋说:“我不知道。”
刘美芹说:“没有储藏室,没有阁楼,只有两层,建筑面积不到一百七。这也叫军职房、将军楼?跟人家那边差远喽!”
康又汉说:“够住就行,就我们两个,加上于嫂,三个人一百七,还不够你住吗?你要那么大房子干什么?光打扫卫生就要累死人,你怎么越老越贪心?”
康又汉终于忍不住,嗓门抬高了许多,手击打着沙发扶手。刘美芹给他镇住了,气焰下来了一些,口气缓和多了:“昨儿我遇到李长水,他当时负责盖的这个干休所,我问他,房子怎么不盖大一点?他现在也整天生气,眼红西边的新房子。他说,这不怪我,怪康司令,康司令不让造大的,要求我按规定来。你看看,人家都还怪你呢。”
康又汉说:“是基地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是按规定来的,怪我干啥?”
刘美芹说:“谁按规定谁吃亏,我算看透了。你是一把手,人家怪你,也是应该的。”
康又汉叹口气,说:“我们当初没有错,错的是现在这帮人,胡整!盖三四百平方的房子,上面居然能批,邪门了。”
刘美芹说:“没啥邪门正门的,上面批,说明上面人住的房子更大,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不是这个理?”
布小朋不好说什么,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康又汉说:“我不眼馋他们。官员的豪宅与牢房,是隔壁邻居。你们等着看吧,不能一直这么胡整下去的,总会有人出来收拾的。”
刘美芹“扑哧”笑出了声,捂着嘴说:“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法不责众,就没见谁进去。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住不上大房子就咒别人出事。”
老头这回真急了,眼珠子一瞪,用力一拍沙发扶手:“我啥时候眼红过别人?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老太太净瞎说八道!”
刘美芹一看老头发火,赶紧站起来,捂着腰,说自己腰疼,上楼去了。康又汉指着她的背影说:“这老太婆要是有权,她比李长水还贪。”
布小朋说:“首长,我不认为刘主任有贪心,她是看不下去,才发牢骚的。”
康又汉说:“心理不平衡,老干部的通病。可她不是老干部,她就是个教师,要不是我,她能住上这样的小楼?还不满足,还不平衡,还想干什么?一辈子没活明白嘛。”
屋里气氛压抑,康又汉提出到外面走走。布小朋求不之得,随老司令出了小院,二人沿着山间小路,缓缓走着。布小朋几次张嘴想告诉老首长,自己出事了,几次都咽了回去。走了好一阵,二人话也不多,东拉西扯,没个正经话题。太阳掉到了山的那一面,空气中流淌着一股股炖排骨的香味,不知从谁家厨房飘出来的,一群蜻蜓仿佛给熏晕了头,有一只竟然撞到布小朋脸上,给弹了回去,它掉落在地,很快又飞走了。离吃晚饭时间近了,布小朋向康又汉告辞,老首长看着他,说:“人哪有不摔跟头的?早晚都得摔,早摔比晚摔好,摔得越早,醒得越早,就怕摔晚了,连扳回来的机会都没了。人就像苹果,不可能一下子全红,得一点点变红。”
布小朋脸腾地红了。他的事,看来老首长全都知道,可能老首长并不清楚事情的真实原委,不了解他的真实想法,但他的团出了事,也就是他出了事,基地王司令、杨政委都曾是老司令的手下,两个人也都很尊敬老司令,布小朋曾经是老司令身边的人,他有了事,他们给老司令通报一下,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布小朋此刻不想解释什么,他觉得他这是在向老首长告别,从此以后,他会渐渐远离军营,远离兵的气息。他会像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那样,当一个轻松自在的老百姓,不问政事,终了一生。一天深夜,他都睡了,电话突然响了。自从他停职之后,几乎没有任何电话打进来。他懒洋洋拿起话筒,里面传出的是夏忧的声音。夏忧一上来就说:“现在部队太缺乏刘亚楼那样的领导,你应该受表彰。”
他说:“夏忧,别瞎说了,我困了。”
夏忧说:“为了支持你提高训练质量,我愿意当一个事故中人,哪怕让我死。”
这个瞬间,布小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但他还是镇静一下自己,说声再见,就把电话扣上了。他决心已下,任谁也拉不回来了。怎么也睡不着,他坐起来,拿出纸笔,想随便写点东西,比如心情感悟之类,后来才发现,他在一张白纸上写出的头一行字,竟然是“转业报告”。既然决心已下,他索性一口气把报告写完,装到一个信封里,打算尽快转交给师领导。四一宗货物从贵州遵义发到了龙城火车站,孟广俊立即带人赶过去,车子直接开到货运站台。办完提货手续,孟广俊迫不及待打开了一个木质的货物包装箱,露出一小箱一小箱没有任何包装说明的纸盒箱,一股沁人肺腑的酒香,扑面而来。他撕开纸盒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六瓶特殊包装的茅台酒,每瓶的包装盒上冠有“贵州茅台酒集团特供A基地”字样。这是孟广俊的心血。王司令家里有几瓶茅台特供酒,都是朋友送的,特供的对象是某某省、某某军区、某某总部等等。一次,王司令半开玩笑,说孟广俊,你能不能想想办法,给咱基地搞点茅台特供酒,包装盒上最好写上特供A基地,我们用它来招待客人,显得多场面啊。孟广俊记住了王司令的话,他往茅台酒厂跑了三趟,托了无数的关系,打点了无数的人,初步谈妥,酒厂每年为基地供应五吨特供酒。这个消息传开后,基地不知有多少人找他要酒。王司令指示,先发点样品来,品尝鉴定一下,如果质量不错,这些酒主要放到一所和蓝海宾馆,可以给各师匀一点,团以下就免了吧,下边不要弄这么高档的酒。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来了这半吨样品,一千瓶。孟广俊拿出一瓶,钻进小车里,打开盖子,倒出一小杯,倒进嘴里,细细品味,咽下去后,感觉味道挺纯正。他用矿泉水漱漱口,又拿出一瓶正宗的五十三度飞天茅台,这是从茅台酒厂驻龙城办事处搞来的,绝不会假,他打开,喝了同样一小杯,品尝,回味,感觉和特供酒分不出两样。他不担心特供酒是假酒,酒厂不会那么做,他担心特供酒窖藏时间不够,酿出没几天就装瓶,那和市场上的正品茅台酒味道上会有较大差异。品尝过之后,孟广俊基本放心了。为了稳妥起见,孟广俊提着两瓶特供酒来到803医院,拜访一位特殊的客人。这位客人姓孔,名叫孔均振,是孟广俊老家县里的一个孤寡农民,快八十岁了,年轻时候当过村里的民兵连长。老人住在师职干部病房里,已经住了半年时间。为什么他能住进高干病房?因为他侄子孔家瑞从南方军区调到北京,担任了重要职务。这个孔首长的老家,离孟广俊老家只有五公里,算是不折不扣的老乡,孟广俊意识到,如果能和孔首长攀上关系,以后他的路,就可以平蹚了。他找老家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得知孔首长父母早已过世,家中已无直系亲属,一个名叫孔均振的老头自称是他的亲叔叔,张口家瑞,闭口家瑞的,说:“小时候家瑞下河游水,差点淹死,要不是老子救他,哪有他今天?”
孟广俊决定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先从外围做工作。孔老头鳏居,一个人住一个破旧的院落,用他的话说,家瑞几次来电话,还派人来动员他,要接他到北京居住,他不去,那地方人多车多,多不自在啊!还是家乡好,空气新鲜,东西好吃,北京的东西,都不新鲜,哪能吃得下肚?孟广俊回到家乡布置一番,先是到孔首长祖坟上,修葺了他家先人的坟墓,然后又请人帮老头翻修了一下房屋,添置了家具电器。想想没人照顾这个行动不便的老头,也不行啊,赶紧打电话,让得到过他赞助的警卫营派了个老兵过来,和老头同吃同住,照顾他,帮他种地、做饭,洗衣服。老头身体不好,有一天突然犯了心脏病,差点过去。孟广俊希望他健康长寿,如果他现在就没了,以前的工作不是白做了吗?想来想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把老头接到803医院,让他长期住院养病,这里有吃有喝,医疗保健措施跟得上,老头想死,也不那么容易了。803医院的孙院长起初意见很大,说一个农村老头,凭什么享受师级干部的医疗待遇?他花的钱,谁来出?孟广俊说:“你照顾好就是,费用我出,一分钱不少你的。”
当孙院长得知老头是孔家瑞首长的亲叔时,马上转了态度,再也不提钱的事,并且派了个手脚利索的小护士,专门照顾老前辈,每天陪他拉呱,帮他捶背捏腿。好药随他用,好饭随他吃,想住多久都行,以后这里就是老前辈的家了。孙院长惦记着选升文职将军,把孔首长亲叔侍候好,老爷子给侄子打个电话,或者一封信,这事还叫个事吗?这样的好机会,孙院长正求之不得,他感谢孟广俊给了他这个机会,说:“孟主任,孔老前辈是你的故乡人,也是我的前辈,我一定照顾好他,你就放心吧。”
孟广俊打开一瓶特供酒,请老前辈品尝。孔均振早年当过村干部,不怯场,话也基本能说到点上,不像有些没见过世面的村民。他住进医院后,看到病房里的《子弟兵报》上经常登侄儿的名字和照片,知道侄儿不是一般人物,他心里更有底数了。他说早些年家瑞常常往老家给他捎茅台酒,他喝的茅台酒,海了去了。他一辈子不抽烟,就喜欢喝两口,没有菜没关系,不能少了酒。孟广俊赶紧给他供应茅台酒,一瓶够他喝三天。茅台酒喝多了,就具备了品酒的能力,所以孟广俊特意拎来两瓶特供酒,请老前辈鉴别。老头喝下一杯,咂咂嘴,说:“没错,是好酒。”
他指一指窗台上的那瓶五十三度飞天茅台,“不比那个瓶里的差。”
孟广俊这下更放心了,说:“老伯,以后你就不缺酒喝了,我管到底。”
他当即给酒厂熟人打电话,请他们尽快把剩下的特供产品发过来。五吨酒,一万瓶,每瓶加价一百批发给一所和蓝海宾馆等单位,应该说这个加价并不高,仅此一项,他每年得到的纯利润就是一百万,当然这个钱不能进他的腰包,属于基地生产经营办公室的固定收入,最终要回流到基地财务一部分,用来改善官兵生活。这天晚上,基地王司令、杨政委在蓝海宾馆宴请龙城市委雷书记,感谢他多年来关心、爱护、支持基地各项建设。蓝海小区占用的那块地,要不是雷书记,是不可能拿到的,现在工程进展顺利,二十六栋常委小楼,明年即可交工。宾客入座后,服务员正要开启飞天茅台,孟广俊抱着一个纸箱子进来了,他打开纸箱,露出六瓶醒目的标有特供A基地字样的茅台,众领导都颇感意外。孟广俊说:“雷书记、司令、政委,是不是尝尝这个?”
王司令高兴了,一拍桌子:“就喝这个,茅台特供给我们基地的,新鲜呀!”
那晚的话题,主要围绕特供酒进行,龙城多少年都想让茅台集团给特供一下,就是办不到,茅台一般特供给中央部委、各省市、解放军总部、各军区、军兵种一级,像龙城这种地市一级的城市,前些年给高配半格,也不过是个副省级城市,想拿到特供酒,似乎还不够格,但是人家A基地,一个军级单位,就办到了。王司令介绍说:“都是小孟办的,我们领导没操心。”
雷书记对孟广俊赞不绝口,说:“这样的干部,我们缺乏,想转业进龙城,我们欢迎。”
那晚因为有特供酒,气氛特别地好,六瓶酒,喝下去五瓶,剩下的一瓶,雷书记要带回去收藏。孟广俊说:“我给雷书记送几件过去。”
雷书记说:“我就要一瓶,多了就失去收藏的意义了。”
送走客人后,杨政委坐车走了,王司令要步行回家,孟广俊自然要陪同。路上,王司令给孟广俊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军队的生意,以后可能不让做了,上头发现很多问题,要制止。王司令说:“也该停了,有些单位做过头了,不像话了。除了不贩毒,不倒卖军火,他们没有不敢做的,社会上反映很大,影响很不好,败坏了军队形象。”
孟广俊说:“我们一直很注意,基本上没违反国家政策和法律。过头的生意,我们一概不做。”
王司令说:“我们基地搞生产经营的人,算好的,成效也不错。”
王司令提醒孟广俊,及早入手,把该停的生意停下来,把账目清理一下,搞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要留后遗症,不要出任何问题,更不要有人给卷进去,弄出事来,并说这也是杨政委的意思,让先给他打个招呼。站在一座立交桥上,王司令回头望着在夜空中闪耀的“蓝海宾馆”四个大字,说:“这座宾馆能不能保住,很难说。据说上级要把一些部队搞经营的资产剥离开,交地方政府管理,四星级以上的宾馆,首当其冲。”
孟广俊想了想,说:“那就降星,赶紧做做工作,把它的四星摘掉,变成个普通招待所,也不叫宾馆了,就叫蓝海招待所,可以吧?”
王司令笑了,说:“什么也难不住你这家伙,就这么去办吧,保住当然好,保不住也没关系,反正交给地方政府,又不是交给国民党,没啥遗憾的。”
孟广俊请示:“每年五吨特供酒,是不是停下来?”
王司令一瞪眼睛说:“为什么停?你敢!只要咱基地不撤,这个酒,必须年年供应。上级天天来人,和当地的应酬也是天天有,喝这个一是省钱,二是放心,三是好看,你必须给我把这事稳稳妥妥地保持下去。”
孟广俊当下保证,只要他在基地待一天,这个酒就不会泡汤。后来,这份特供酒成了基地的一张名片,成了基地文化建设的一个标签,这份烙印,是孟广俊给打下的,若干年后,如果有人要为基地写传记,不应少了这个符号。风声越来越紧,军队经商做生意真要画句号了,所有人都说军队不应该经商,这是个失误。还好,上头及时发现,及时扭转,否则再拖下去,再瞎搞下去,真没法向人民群众交代了。散伙之前,孟广俊召集十几个跟他干了几年的弟兄吃了顿饭,就算散伙饭吧。大伙都动了感情,讲了真心话,这几年,拼命地钻,伸长了手拼命地划拉,给公家挣了钱,也顺带着把自己腰包撑圆了。换谁都这样,只要是进这个圈圈,想干净,难,正所谓染缸里捞不出白布来,就是这个理。还好,大伙都囫囵着,没掉胳膊没掉腿,没人抱着孩子上门闹,没上军事法庭,没出大洋相,能保住金身不破,能做到这点,不容易啊!孟广俊代表组织征求大家的意见,是回原单位,还是想跳个槽,进个新单位,或者是转业。众人仿佛商量好似的,都提出要转业。几年时间在外跑生意,早就感觉自己不像个兵了,再回到原来的生活环境中,出操站队跑步,事事请示报告,挣那点工资不够买烟买酒,还能回得去吗?回不去了。“看来,只有我一人留下了。”
孟广俊说。以倒卖宝石闻名的前803医院皮肤科医生庄建明说:“孟大哥,我们一块脱军装多好,到地方还是你领导我们,弟兄们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建立咱们的商业帝国,将来有了大钱,再支持国防事业。”
“我没那么大的雄心挣钱,我只想当一个兵,这辈子痛痛快快过一下当兵的瘾。”
孟广俊当然没法给他们讲自己的宏伟目标,不混上个将军,他来部队白来了,路才开了个头,怎么就要当逃兵?他得坚持下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手下这些人,他看透了,眼里只盯着小钱,这样的人能有多大出息?顶多混个小土豪,这些年感觉自己人五人六的,其实还不是沾了这身军装的光?脱了军装你试试,顶多也就能倒卖点宝石和焦炭。他们既然不想留,部队也不会勉强,这些人即使留下来,也不会正经干,他们离开部队也好,他们多在部队待一天,就好比埋了个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炸响,把以前那些事扯出来,谁都不好看。孟广俊最担心的是账目。几年了,一笔糊涂账,平时糊涂着好,但要查起来,就麻烦了。生产经营办公室早就搬出了基地办公大楼,在“蓝海宾馆”租了三个房间,现在要搬回去。要命的是,所有账目都要封好搬回去,进行审计。孟广俊不担心基地后勤部审计处,都是一个单位的人,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会真审计,做做样子罢了,他担心总部派人来审计,那就不可控了。来往账目装了四个纸箱子,孟广俊和他的弟兄看着四个纸箱子,像看着四枚炸弹,都有些心惊肉跳。庄建明说:“要是今晚房间失火就好了。”
这话提醒了孟广俊。当然不能让房间失火,纸箱子失火就够了。第二天,他安排庄建明开着那辆最破的桑塔纳,到基地大楼送纸箱子,途中,车子突然燃烧起来,吓得庄建明跑得远远的。消防车十分钟后赶过来,很快扑灭了火。消防队给出的结论是:天太热,车子自燃。这种情况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没什么稀奇的。可惜的是,四箱子账本,烧了一些,被消防队的水龙头浇了一些,还剩下一些,审计处简单审了审,没审出什么问题,就给总部审计口打了个报告。这事也就过去了。生产经营办公室遗留的最大问题,就是怎样安置孟广俊。基地当下有四个正团职岗位可供他选择:后勤部财务处长、营房处长、二师司令部副参谋长、基地政治部史志办主任。后勤部江部长亲自找孟广俊谈话,征求他的意见。他丝毫都没犹豫,当即说:“我愿意去营房处。”
孟广俊实实在在给基地党委出了个难题。营房处长这个位置,现在有七八个人在争。总部机关都不断有人打招呼,推荐人选。还有一个总部退休的老首长,给王司令写了封信,推荐人。这事拖了三个月,党委会都开过两次了,一直无法定下人选来。基地原以为孟广俊会选择财务处,毕竟他当过副处长。但他对财务处不感兴趣,因为他觉得,财务处的钱都是死钱,你动不得,你只是过路财神,而且得罪人,现在你卡谁,谁都会恨你。所以他选择营房处,他对首长们说:“我在财务处干过了,想换个新环境,到营房部门干,为咱基地多造房子,我有这个能力。”
没人怀疑他的能力。可是竞争对手都太强,这个岗位就一直空着。孟广俊到803医院陪孔均振老前辈聊天,老前辈摩拳擦掌,说:“我给家瑞说说,让他给你办。多大点事呀。”
“不用。”
孟广俊说。“瞧不起我老汉?”
“不是。”
“那为啥不让我出点力?”
“这点小事,不好麻烦首长。首长在北京,日理万机呢。我听天由命,让干我就干,不让干我走人。”
他想看看基地领导是不是真心对他,这些年他出的力有目共睹,他有信心争得这个位子。消息渐渐传开,干休所的一批老干部主动为孟广俊呼吁,尤其是老政委张道刚、老副司令李长水还给基地党委写了亲笔推荐信,力荐孟广俊担任营房处长,信上说孟广俊同志搞生产经营期间,能力出众,出污泥而不染,是经得起考验的,他如果担任营房处长,对基地的营房建设,大有益处,等等。这封信事前孟广俊确实不知情,是老首长们自发写的。最终,基地党委顶住方方面面的压力,不怕得罪北京方面的人,力排众议,坚持使用了孟广俊。命令宣布后,孟广俊感慨道:“首长们做事还是很公平的。”
整个过程,他没花一分钱,没主动找任何人打过招呼,能够争到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岗位,完全是他实力的体现。五在县城下了火车,布小朋没有坐公共汽车,他打了一辆黑出租,着急忙慌直奔姐姐家所在的牛家店。姐夫牛奔给布小朋打电话,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布小朋才听清,姐姐病了,病得很厉害,已经好长时间了,她以前一直不让给他说,现在她迷糊了,老是咳血,牛奔很害怕,就给他打这个电话,看能不能回来看一下。布小朋意识到不好,往邱梅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她下乡去了。布小朋请人家转告,就说自己回老家了,有急事。他简单收拾几件衣物,拿上家里所有的钱,打个车到了龙城火车站。还好,买上了去彭城的车票,到了彭城,再转车到家乡定远县城,路上倒是没浪费时间。夏利车颠簸着往前跑,离牛家店越来越近。布小朋入伍之后,只回来过一次。每次他想回来看看,布花总是拒绝,让他不要惦记,她老是说:“家里没了父母,你还有什么牵挂的?我很好,你姐夫对我很好,牛牛也很好,一切都好,你自己干好,比什么都好。”
上一次回来,布小朋也并不是专程回来的,他当财务助理的时候,到外地出差,路过彭城,拐了个弯,回来看了看姐姐一家,只住了一个晚上,吃了一碗布花亲手做的打卤面。他当兵快二十年,只回过一次老家。路边的景物变得那么陌生了,一切都不是先前的模样,故乡对布小朋只剩下一个概念,热切而模糊。路边偶尔闪过一两个少年的身影,背着书包,或者柴草,他从他们身上,恍若看到昔年的自己。因为牵挂姐姐,他没有心情欣赏车窗外的风景。车子开到牛家店村头停下,他给了司机五十元钱。他提着一个小皮箱,摸索着往姐姐家的方向走。一个又高又瘦的少年朝他走过来,羞涩地去接他手中的箱子,并且叫了他一声“舅”,他才认出来,这是牛牛。他问牛牛:“你妈怎么样了?”
牛牛说:“天天睡觉,起不来床,也吃不下东西。”
他跟着牛牛走进村东的家,大概为了迎接他,院子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刚洒了清水。姐夫牛奔微弯着腰,头发花白,冲他点点头,说:“兄弟,你可回来了。”
当年身形剽悍的杀猪匠,早没了往日的威风,现在更像一个打更的老人。“我姐呢?”
他问了一句多余的话。“在屋里。”
牛奔引着他往堂屋走,他有些害怕,心扑扑直跳。多少年了,他没有这么害怕过。堂屋最里面的大木床上,一个几近脱形的人蜷缩着,此刻睡着了,她面色苍黄,头发枯萎,露出的一截手臂宛若枯骨。布小朋轻轻走到床前,俯下身子,颤抖着叫了一声“姐”。许久,许久,布花费力地睁开眼睛,凝视片刻,认出了是他,费力地想抬起手臂,但抬不起来。布小朋握住姐姐的手,姐姐是想抚摸他,他牵引着姐姐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姐姐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划动了几下,最后耷拉下来。他忍着,不使眼泪滚落,最后,还是有两颗硕大的泪珠,滴落到褥子上,无声无息。牛奔悄悄出去了,带上了门。布花示意他坐下。他坐在床边,握着姐姐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姐弟二人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交流过,他更没有这么长时间地握着姐姐的手不放,此时姐弟二人即将阴阳两隔,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许久,许久,太阳光从窗棂里射进来,照在布花的脸上,姐姐的额角有了微微的红润。“姐,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布花指指枕头。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发黄的纸片,展开,是一张县医院的病历,病历上赫然写着:肺癌晚期,日期是三年前的。他早已猜到姐姐患了难以治愈的恶疾,这份病历证实了他的判断。布花嫁给粗野的牛奔,没得到多少幸福。新婚之夜,床铺上没有见血,牛奔认为她不正经;牛牛出生后,长相一点也不像父亲,乡邻时有闲言碎语,牛奔更是无脸见人。他贪酒,酒后常对布花动拳脚,布花总是忍着,长年身上带伤,她一点也不怪丈夫。农村土地承包之后,丈夫不再做杀猪匠,家里的几亩田,主要是布花耕种,牛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吃懒做,家里的粮食大都被他拿去换酒喝了,要不是布小朋时常寄钱接济,这个家早已是家徒四壁。三年前,布花总是干咳,早晨痰中带血,身体越来越弱,下地干活没有力气,她到县医院看病,医生很肯定地告诉她,最多还能活一年。她没给任何人讲,回家把病历藏了起来,一天天熬日子,一直熬到现在,如果布小朋再晚回几天,就不见到她了。下午,也许是回光返照,布花脸色好看多了,话也多起来,她坐了起来,布小朋给她擦把脸,喂她吃下一碗鸡蛋羹。他责怪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说:“告诉你没用。我没吃过一片药,没打过一针,没花过一分钱治病,大夫说我活一年,我活了三年。”
他说:“我接你去城里看病。”
她说:“弟弟,不用了,别糟蹋钱了,留着还有用处。”
他说:“你弟媳妇邱梅,你侄女布依,都要来看你。”
她说:“……有最近照片吗?”
他拿出钱包,摸出一张一家三口不久前的合影,拿给她看。她看一会儿,笑笑,说:“我看到她们了,很好了,不用来了,坐车很麻烦的。”
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停了好一阵,她似乎又想说啥,犹豫一下,没出口,脸却红了,红润润的,像年轻的姑娘。他说:“姐,你想说啥?”
她说:“……康……康副连长,他还好吗?”
他微微一怔,说:“他……还好,他不当兵了,我也好久没见他了。”
布花伸手从褥子底下摸出一个东西,轻轻展开,是一个花格子手帕,一看就是前些年的东西,现在不多见了。布小朋不解其意,看着布花。布花说:“这是他的……那晚上我哭了,他给我擦眼泪,我顺手就揣兜里了,他爱干净,手帕上面还有香水味,那个香味,姐一辈子都没忘……”布小朋多年来心中的疑惑,或者说心中的谜底,终于解开。此时他内心五味杂陈,痛苦与悲悯难以言表。布花放下手帕,拉起弟弟的手,轻轻说:“不要怪他……他是个好人……姐从没感到委屈……”眼泪在他眼里打转,他低下头,两行泪水流到了脖子里,他不敢看姐姐的脸。布花笑一笑,说:“哪天我没了,把这个帕子放我棺材里……”他抱着头,压抑着哭声,咬着牙,把泪水咽回肚里,喉咙里仿佛窜进一只蛤蟆,呱呱地叫着。布花抚弄几下他的头发,说:“弟弟,你帮我办个事。”
他抹一下泪,抬起头来,看着她。“床底下,有个纸箱,里面有个影集,你拿出来。”
他低头扒拉纸箱,灰尘飘起来,呛得他咳嗽一阵,他拿出一个陈旧的小影集,拍打几下,递给她。她说:“你自己看。”
他打开,快速翻看一下。里面有二十张左右的照片,全是他的。第一张是他入伍后,在新兵连照的,最后一张是他去年照的,那时他还是仓库主任。他想起来了,这些年来,布花不让他探家,每年都让他照一张照片寄来,这些照片,都在这里。布花说:“你这么有出息,姐很高兴,很高兴……”布花累了,合上眼睛,慢慢睡着了,怀里就抱着那个影集。夜里,布花平静地入睡,布小朋在姐姐床前搭了张小床,躺在上面,他睡不着。这是姐姐的最后一个夜晚。第二天中午,她到了弥留之际,抬头纹渐渐散开了。牛奔、布小朋守在床前,布花缓缓伸出手,好像是示意牛牛过来。牛牛怯怯地站在房门口,像一根细木桩。牛牛十八岁了,只上到初中就辍了学,他老实巴交,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既不像父亲的剽悍,也不像母亲的泼辣,整天不声不响,爱溜墙角,像个腼腆害羞的女孩子。布小朋依稀从牛牛的眉眼间,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仔细打量,牛牛的五官精致灵秀,眼梢细细的,微微上翘,像月牙儿,鼻梁挺直,嘴巴小巧,这个形象,布小朋太熟悉了。布小朋说:“牛牛你过来,你妈叫你。”
牛牛怯怯地走到床前,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布花缓缓伸过手,抓起牛牛的手,缓缓地移向布小朋的手。布小朋明白过来,姐姐是要把儿子托付给他。他抓住牛牛的手,大声说:“姐,你放心吧,我会把牛牛带走,再也不让他回来了。”
布花听清了,欣慰地露出最后一个笑容,永远闭上了眼睛。牛牛伏到母亲胸前,哀哀地哭起来。布小朋这时候却没有了泪水,他扶起牛牛,把这个受到惊吓的少年拉到一边。陆续有乡邻进来,帮助料理后事。当地那时候还可以土葬,就没有把布花火化。几个妇女帮助入殓之后,盖棺之前,布小朋来到棺材前,把那个小影集,连同那个花格子手帕,放到姐姐的脸旁。这两样东西,大概是姐姐一生的牵挂,就让它们随她而去吧。众人帮忙把布花埋葬于牛家的祖坟地,都回村去吃酒席了,剩下布小朋和牛牛。布小朋望着那一堆新鲜的黄土,心如刀割。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流泪,此刻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双膝一软,扑通跪下了。牛牛吓坏了,犹豫着,过来搀扶他,说:“舅舅,你起来,你起来……”布小朋在牛牛家住了三天,每天都到姐姐坟前陪伴她。离开家乡近二十年,他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没有人打扰他,他也不打扰别人,他坐在姐姐坟前的田埂上,像一头劳作了一天的牛,黄昏时分对着夕阳沉思,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三天后,布小朋给邱梅打了个长途电话,把姐姐去世并且已经安葬的事情告诉了她。电话那头,邱梅叹息了两下,就无声无息了。布小朋告诉她,自己暂时不回龙城,要到别处转转。一辆路过牛家店的公共汽车停了下来,布小朋提着行李上了车,一坐下他就睡着了。傍晚,他被司机叫醒,司机大声说:“到彭城火车站了。”
六布小朋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然后又转汽车,他来到的地方叫麻栗坡烈士陵园,在云南省麻栗坡县城的北面,一面青山下。他对一九七九年的那场边境之战印象深刻,主要原因是他一当兵,甚至没当兵之前,就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也许还有一个原因,这里埋葬着他一直忘不掉的一个故人——当年新兵连的副指导员王新亮。王新亮说过几句话,布小朋牢牢记在了心里。那是他们到部队第一天,王副指导员给新兵们训话,说:“我们军人,花的每一分钱,我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军费,军费是从国库里拨给的,其实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它包括我们这些人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劳动成果,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咱当兵的人,都要靠军费养着,所以军费就是咱的亲爹亲娘,咱的衣食父母,所以,一粒米、一棵菜都不能随便浪费。”
这一段话,布小朋记到了日记本上,它对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他认为王新亮是他军旅生涯的第一个老师,尽管他们交往时间很短,现在布小朋已经记不清王新亮的模样,但他说的这段话,他永远都忘不掉。清风吹拂,从一排排烈士墓前,传来不知名的花香,还有祭奠时烧掉的烟、酒与食物的混合气味,这气味让人感到神秘,感到心酸。布小朋不急于找到王新亮的坟墓,他慢慢地往前走,细细打量着每一个墓碑上的名字,还有照片。他们一个个那么年轻,像自己年轻的时候,而自己现在已经不年轻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布小朋面前,这就是王新亮了。墓碑正面镶刻着王新亮的黑白照片和生卒年月,背面是简要生平。墓碑前放着一个自制的花圈,是用鲜花和树枝做成的,虽然经过风吹日晒雨淋,花圈已经不成样子,但上面附着的一张纸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几行文字,不像是汉文,曲曲折折的,像是少数民族语言。布小朋突然想起来,传说王新亮参战之前,与一个白族女性相爱,难道真是她送来的花圈吗?布小朋从挎包里拿出一瓶酒,打开盖子,把酒缓缓倒在墓碑前。埋于地下的人,如果活着,应该是四十五岁,正常情况下,孩子该上高中了;如果还在军旅,应该是师旅级军官。现在,他除了一堆黄土,一个大理石墓碑,几行简单的文字,一个破败的花圈,还有什么呢?还有谁记得他呢?那场中越边境之战,已渐渐被人遗忘,官方的媒介也很少提起,电视上见不到画面,没有任何的纪念日可供凭吊,据说是担心越方提抗议,不想引起邻国不安。睡在这儿的烈士,跟红军时期、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时期的烈士相比,好像矮了一头。只有来到这个陵园,置身在鲜活的墓碑群中,才能感受到浓烈的伤感气息,让人禁不住想落泪,想喊叫,想唱歌。进来一次,这种感觉也许一辈子都忘不掉。在陵园管理处,布小朋得知,一个白族妇女,每年都过来祭奠王新亮,看来真是她了。布小朋还了解到,长眠于陵园的九百多位烈士中,约有半数的家庭,从来没有人来过,一个主要的原因,是这些家庭远在北方,家人拿不出来回的路费。说话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眼睛红红的,被一个工作人员领了进来,工作人员说:“这位大娘从河北来看儿子,没有回去的盘缠,坐在墓碑前哭了一上午。”
布小朋忍不住问:“坐火车回河北老家,需要多少钱?”
工作人员说:“一百多元。”
布小朋二话没说,掏出二百元递给老大娘。老太太颤抖着手,不知该不该接。布小朋说:“大娘,拿着吧。睡这里的,都是我的战友,咱们是一家人……”布小朋鼻子一酸,说不下去,放下钱,赶紧出了接待室。他到县城找到一个招待所,倒头睡了一大觉,到楼下小食摊上吃了碗米粉,然后直接去了汽车站。当年王新亮刚牺牲的时候,布小朋曾经在心中默默许过一个愿,将来一定到他安息的地方看看他。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也许这辈子再也来不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了。车子启动的时候,他在心里与王新亮做了最后的告别。回到基地,布小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给师党委写了份报告,要求收回那份转业报告。他明确提出不想走了,哪怕降一级,从副团长做起,他都愿意接受。邱梅说:“如果人家硬撵你走,怎么办?你总不能死皮赖脸不走吧?”
他说:“真要那样,我去求老司令,请他帮忙说句话。”
邱梅说:“怎么突然又变了?为了牛牛?”
他说:“不是。我去看过王副指导员之后,才感到,我得继续干下去,不能因为一点事情想不开,就当逃兵。”
邱梅说:“牛牛怎么办?你不是答应把他带出来吗?”
他和邱梅商量,打算把牛牛接到城里来,找一家技工类的学校,学一门技术,电工、无线电修理工、厨师类的专业,都可以考虑。有一门手艺,将来就可以找一份工作,年轻人只要肯干,不偷懒,养活自己没问题。他给牛牛打了个长途电话,问他喜欢学什么专业。没想到牛牛上来就说:“舅舅,我想当兵。”
“你为什么要当兵呀?”
他问。“我想和你一样,不回来了。”
一定是姐姐生前启发过牛牛,所以牛牛才有当兵的想法。布小朋告诉牛牛,现在还不到征兵季节,到时候看看再说,不知他身体是否合格,体检合格的话,当个兵不难。现在已不像过去,为了一个名额打破头,年轻人可供选择的道路多了,考大学是首选,那些有钱、有权人家的孩子,基本不当兵了,愿意当兵的,大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家没有出路,想来部队找个出路,学习好点的,考大学无望,还可以来部队考军校试试;学习不好的,看能不能转个志愿兵,最起码出来锻炼两年,免得在家学坏;有点门路的,孩子有过一回当兵的经历,回去安排工作,就多了个筹码。在布小朋等待上级处理决定的日子里,天冷了,第一场雪飘下来了,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也开始了,布小朋电话指挥牛牛——大名牛得宝——到镇上报名,然后参加体检。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当中。牛得宝只上过初中,来部队考军校是妄想,干好了,转个志愿兵,多在部队干几年,这个可以做到。姐姐去世之后,把牛得宝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留在乡下,确实也不是个办法,他连地都种不好,姐姐就是不把儿子交代给他,他也会把他带出来。布小朋在家焦急地等了三个月之后,终于等来了消息。基地干部处长打电话找他,说是杨政委要亲自和他谈话,让他近期不要外出。那几天他一直守着电话机,例行的散步都取消了,上厕所都担心,怕错过电话。三天后,终于又盼来了电话,让他马上来基地办公大楼,等候政委接见。他穿上久违的军装,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先到了干部处长办公室,然后跟着干部处长,走进杨廷江政委办公室。杨政委在批阅文件,头都没抬,示意他先坐下。干部处长退出去了,他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几分钟之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结局。杨政委批完了文件,放下红蓝铅笔,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看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政委问:“为什么又不想走了?”
他站起来,回答说:“这个兵我没当够。”
政委示意他坐下说。他又坐下了。政委问:“你对岗位,有什么想法?”
“只要能留下,干什么都行。”
“如果让你自己挑岗位,你会选择哪里?”
“基地最偏远的地方,没人愿去的地方。”
“为什么选这种地方呢?”
“我想惩罚一下自己。”
“为什么要惩罚自己?”
“头脑发热,工作没干好,牺牲了士兵,这是不能原谅的……”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红了。他不禁又想起了麻栗坡陵园里的烈士,想起了王新亮。那个死去的士兵毛小虎,成了烈士大军里新的一员,而他布小朋,是有责任的。杨政委站了起来,踱着步。他也站了起来,笔直地竖在那里。“军人牺牲是难免的。”
杨政委停下来,“我把当时出事的情况了解清楚了,从根上说,你是对的。但你又是不合时宜的。”
杨政委的理解,让布小朋心里一热,他说:“如果以后有机会,我还会那么做,因为只有平时多付出,打仗的时候才会减少牺牲。现在多一个烈士,将来可能会少十个烈士。”
“就你这个想法,眼下没人敢让你带兵了。”
“政委,我留不下了吗?”
他突然紧张起来,牙齿轻轻打着战。“下到师、团不合适,你还是留机关吧。”
杨政委坐了下来,说,“财务处长的位置空了几个月,一群人跑来争。争来争去总得有个头,干脆谁也别争了,还是你来吧。”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地看着杨政委。几个月前上级搞财务大检查,财务处长给扯了出来,问题不少,只好换掉。位置空了几个月,他做梦都想不到,最后会由他这个犯了错误的人接替。难道冥冥之中有人出手相助吗?“还用我再说一遍吗?”
杨政委不高兴了。“谢谢首长!”
他急忙给杨政委敬了个礼。“你个人还有什么要求?”
他想了想,说:“首长,九团政委许子林,任现职时间不短了,团里出的那档子事,与他无关,全是我一手造成,希望不要影响许子林提升。”
“这不是你考虑的事情。”
他愣着,还想替许子林说句好话,又不知该怎么说。政委补了一句:“我们准备年底让许子林转业。”
他吃了一惊:“……因为那个事故吗?”
政委摇摇头:“这个许子林,战士转志愿兵,他要收礼;干部调职调级,他要收礼;有人调动,他也要收礼。手伸得太长啊,这样的干部,我们本来就没打算用。基地党委、各级党委,都应该把能干的、作风好的干部用起来。”
布小朋心里释然了,说:“首长,还有个一营营长罗大海,我认为不错,希望也不要因为我,影响到他。”
“罗大海下一步要用。这个你也不用操心了。”
布小朋顿觉心里宽慰了一些。“我们顶着很大压力使用你,你应该怎么干,就不用我说了吧?”
杨政委低下头,开始看文件,不再搭理他。他立正,郑重地向杨政委敬个礼,转身,轻手轻脚退了出来。出了办公楼,让冷风一吹,高兴劲儿一过,布小朋不仅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感到心头沉甸甸的。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以为他会受处理,降职、降级、党内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什么的,到头来,不但没降,反而得到一个别人梦寐以求的职务。在常人眼里,虽然都是正团,但这个财务处长,似乎比一个团长重要,全基地有二十多个团长,财务处长可是只有一个啊。财神爷,说起来多好听,脸上多有光啊……基地领导把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交给他,他该怎么办呢?肯定得好好干,把工作干好。什么才叫干好呢?上班第一天,与大家打过一遍招呼,布小朋刚刚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前坐下,电话响了,他犹豫一下,拿起话筒,里面传出一声苍老的咳嗽。是老司令康又汉。他急忙站起来,紧握着话筒说:“首长,您有啥要交代的吗?”
电话那边,康又汉咳嗽几声,然后说:“我只讲一句——你当财务处长,不能成为某些人的管账先生。”
说罢,那边电话放下了。布小朋握着话筒,听着嘟嘟的忙音,心头像被重锤敲击,后背都隐隐地作疼。七布小朋当上财务处长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牛得宝当兵的问题。牛得宝把电话打到了布小朋的办公室,电话那头没说话,先哭了起来。布小朋不高兴了:“一个大小伙子,怎能说哭就哭?没出息嘛,就这德性,还想当兵,凭这一点就不够格。”
牛得宝收住哭,说:“舅,身体不合格,刷下来了。”
布小朋心里一沉:“哪儿不合格?搞清楚了吗?”
“说是左眼睛有点近视。”
“正式淘汰了吗?”
“说是不行了,让我回家。”
布小朋愣了愣,又说:“身体不合格,就没办法了,你先回家吧,我和你舅妈商量一下,不行就来城里打工。”
“舅……”牛得宝又哭开了,“我不想打工,我就想当兵……”“身体不合格,怎么当兵?”
“有人花钱,不合格改成合格了……”布小朋放下电话后,踱了一会儿步,一筹莫展之中,突然想起孟广俊来。他出门,来到孟广俊办公室门口,看到屋里有一群人,都在抽烟,个个包工头模样,看那样子都是来找他要项目的,弄得乌烟瘴气。孟广俊抽出一支烟,马上有两个人举着打火机上来点烟。孟广俊摆摆手,自己点上烟,说:“你们逼我也没用,我就这点活,只能交给一个人办。都先回去吧,啊,马上就会有一串工程,到时候,我想着各位,行不行?”
孟广俊抬眼看到了门口的布小朋,急忙站起来迎接。众包工头只好识趣地离开了。孟广俊以前办过不少兵,他家乡年年有人找他来办当兵,他有经验,这也是布小朋咬牙来找他的原因。听布小朋说起外甥一只眼睛不合格,给刷下来了,孟广俊哈哈笑了。“你笑什么?”
布小朋急得直蹿火。“你以前真没办过兵?”
“我给谁办?这是我亲外甥,要不我才不管呢。”
“你这家伙,一点也不为家乡人民办事,白在外面当官。”
“我家里没什么人了,和老家联系都中断了。”
“这么点事难住你个财务处长,看来你真是没办过兵。”
“老孟,你给出个主意,用什么办法挽回一下?我外甥不合格,按说这事得放弃……”“我告诉你,你外甥眼睛根本没问题。”
“啊?”
“你们省,我们省,是两个兵员大省,人家南方北方早对当兵不感兴趣了,咱这两个省还为了当兵打破头,尤其是农村,争得厉害。既然争,就有利。你外甥的眼睛小事一桩,找个人,花点小钱,改成合格不就成了吗?又不是肝炎、性病,那个不好办,武装部怕部队退兵,不敢乱来。”
“送钱就能搞成合格?”
“我估计本来就合格,就是为了卡你,才搞成不合格。你花了钱,啥事没有,准成。”
孟广俊让布小朋找一下军务处的老彭。老彭管兵员,和省军区征兵办的人很熟,让老彭给找个人,你送点钱就啥事不用管了。布小朋犹豫着,没有表态。孟广俊说:“你是怕花钱,还是怎么着?”
“老孟,我总觉着,孩子们当兵,保卫国家,这样的事情还要花钱,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嗨,要我说,花钱能办成的事,最简单,最省事。只要是花钱能办妥的事,都不叫事。人家省军区、军分区、武装部,一年到头,就等征兵这时候啃两口,你不叫人家啃,你一边稍息去,有人愿意花钱当兵。”
孟广俊透露说,据他以往的经验,他经历过的,办一个女兵,得三万,男兵一万就差不多了,人家也不会多要。办不成,一般情况下会退钱,人家也不想惹事,对不对?他还提醒布小朋,要办就办利索,别拖泥带水留尾巴,把外甥直接办到咱基地来,以后好照应,比如考军校呀,转志愿兵呀,入党呀,学个技术开个车呀,给下面打个招呼就行,下面痛痛快快就给你办了,你把孩子搞到新疆、西藏、广西、黑龙江去,你认识谁呀?再去求人办事,就难了。布小朋说:“咱们基地今年在我们县没有兵员指标,我问了问,都是外军区的。”
孟广俊说:“这个好办,可以调整过来。”
布小朋说:“怎么调?计划早定好了的。”
孟广俊说:“不该你操的心,你就别操,人家有的是办法。你多给人家五千,让人家顺便把你外甥拨拉到咱们基地来。你听我的,就这么办。”
布小朋心里还是没底,不是怕花钱,是觉得花钱办事,明目张胆的,太那个了吧?他把想法说了。孟广俊冷笑一声,说:“别说你外甥不合格,就是合格,你当地没关系的话,也得花钱。合格的多着呢,不是人人能走,不花钱想走,除非天上落馅饼。”
“你的意思是,都得花钱?”
“上头没有熟人,就得花钱,多少得表示一下,一毛不拔想走人,我是没遇见过。当年我当兵,把家里一头肥猪杀掉卖了,钱送出去才拿到一张入伍登记表,要是没有那头猪,说难听话,真没现在的我,我们也当不成战友了,我很感谢那头猪。还有你,如果没有康文定那样的硬关系,你想出来,可能吗?”
孟广俊提到康文定,布小朋心里一紧,不想听他再说啥,就问:“直接把钱给军务处老彭吗?他不收咋办?”
“他如果不便要,他会给你找一个省军区的人,你打着他的旗号去找人,把钱送上,只要对方收下,事情八九不离十。我以前都是这么办的。今天可是把实话掏给你了,以后我营房处这边有什么事情,你要是不帮忙,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从孟广俊那里出来,布小朋还是拿不准到底怎么办。如果不管牛得宝,这孩子这辈子想有点出息,难,吃饭都成问题。可是花钱办事,违反规定不说,他从没这么办过,这与他历来的做法也不符。整整一天,他都为这事犯愁。负责内勤的黄助理看出来了,就说:“处长,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吧?”
布小朋叹口气,忍不住就把整个过程说了。黄助理说:“处长,您把您外甥名字告诉我,我去试试。”
“……这样好吗?”
“我试试看,办不成您也别怪我。”
晚上,布小朋回到家,把牛得宝当兵的波折给邱梅念叨了一遍。邱梅想了想,说:“现在办什么事,想不花钱,是很难的。牛牛没了妈,爸爸又那德性,好赖咱得管到底,你就听老孟一回吧,他毕竟有经验。”
第二天,邱梅下班回来,带回来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了布小朋面前,里面是一万五千块钱。第三天,黄助理来到布小朋办公室,关上门,说:“处长,老彭回电话了,事情办妥了。”
“怎么办的?”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反正事情成了。”
布小朋拉开抽屉,拿出那个信封,叹口气说:“按规矩来吧,这个你拿去。”
黄助理摆摆手:“处长,我都处理好了,你就不用管了。”
“那可不行,我家的事,我来出这个钱。”
“那点小钱,我想办法解决。这可是你全部的工资,你还过不过日子?”
黄助理坚决不要,赶紧借故离开了布小朋办公室。没过几天,牛得宝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布小朋,武装部通知他去县医院补检了一回,说是眼睛没事了,体检全过了,政审也过了,马上要填入伍登记表,还听说他要到舅舅所在的部队来,他太高兴了。布小朋拿着那个大信封找到黄助理,几乎是下命令,才逼他把钱收下。布小朋说:“我办自家的私事,不能让公家垫钱,这不合适,我又不是没钱。事情成了,我们全家很高兴,这就可以了。”
牛得宝成了基地的一个兵。来到基地,所有的兵都归军务处管,他想去哪儿,布小朋一句话。军务处打电话征求布小朋的意见,布小朋问:“咱们基地,哪些单位最苦?”
对方说:“那些远离城市的边、远、散小单位,生活条件最差,也最苦。”
“小单位苦,我知道,哪些单位最累?”
“当然是二师最累了。”
二师是训练师,负责新式武器的训练,整天摸爬滚打,兵很累。布小朋说:“劳驾把牛得宝分到二师吧,边、远、散的小单位虽然苦,但是人容易懒惰,在二师当兵累,就是再累,也比在家种地享福。”
牛得宝没有留在基地机关,也没有学上一门技术,比如学开车之类,布小朋直接把他下到基地的正规部队——二师五团当兵。这个团是基地的拳头部队,只要是进去,人人都要扒一层皮的。牛得宝有点想不通,认为舅舅死板,凡是有关系的兵,都想办法留机关,在机关当兵舒服,这个谁都知道,怎么舅舅就把他下到最苦最累的单位呢?布小朋告诉他:“你能当上兵,不容易,既然来部队了,就要好好锻炼一下,你不是来混日子的,而是准备来扎根的,不是说,再也不想回去吗?只有干好了,才可以留下。”
八傍晚,航班到达龙城国际机场,郎征下飞机,取了行李,从贵宾通道出来,有人喊他。他一抬头,顿时一愣——面前站着孟广俊,孟广俊身边还站着两个少将,一个大校。郎征估计A基地顶多来个副部长接站,哪想到,司令、政委亲自来接他,虽然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样的隆重场面,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有点受宠若惊。郎征只是总部机关营房口的一个少校助理员,刚刚三十出头,他来基地对现有营房进行评估,回去给总部首长写报告,重点对一些老旧营房进行改造。孟广俊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次重要机会,基地的营房大都是五十年代建造的,不少快到期了,还有一些基本成了危房,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多搞点项目和经费,把基地营房翻修一遍,搞几个形象工程。他给后勤部江部长汇报,说是郎征助理要来,别看他只是个少校,但他能量大得很,回去他要写报告,他嘴巴往东一歪,东边要得利;他嘴巴往西一歪,西边要得好处,反正就那么多经费,你不要,别人要。他的意思是,请江部长亲自到机场接机,郎助理来基地的几天,请江部长全程陪同。总部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官不大,权力大,政策和条条框框都是他们制订的,首长只管审批,很多时候得听他们的,你可不要小瞧这些人,多少大事,都是这些官不大能量大的参谋、干事、助理促成的。江部长的安排是,请张副部长接机、全程陪同,他中间出面宴请一次郎助理。孟广俊觉得十分不妥,他想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给基地争取到足够的项目,于是,他直接去找王司令、杨政委,把这个重要性说了。出乎意料的是,王司令、杨政委居然一致同意,屈尊去接机。孟广俊感动至极。司令、政委就是站得高,看得远,难怪人家能当这么大的官。听说司令、政委要亲自接机,江部长屁颠屁颠赶紧地过来了。晚餐安排在“蓝海宾馆”最豪华的长城厅,八个人喝下七瓶特供茅台酒,司令、政委年纪大了,平时基本不饮白酒,这晚真是豁出去了,频频用大杯子喝,感动得郎征一塌糊涂。论年龄,王司令、杨政委比郎征父亲还大,论职务,差得更多,自己仅是一个小助理员,但是司令、政委没把他当小孩子看,给足了他面子。晚餐没结束,郎征就想好了怎样打这个报告。可以说,孟广俊为基地抓住了一个营院大规模改造的重要机会。自此以后,项目、资金滚滚而来,A基地的营院建设日新月异,院里像个偌大的工地,挖路、砍树、拆楼、铺路、建新楼、搞绿化、重修操场,五花八门的工程,每天孟广俊屁股后面跟着一群包工头,个个把他当爷待。一个名叫李拥军的地方老板控制了基地大部分工程。李拥军镶金牙,戴着条粗壮的金项链,走路一摇三晃,他坐的丰田越野车挂军牌,他的专职司机是基地小车队的战士。他的车可以随便出入军营。包工头们要想拿到工程,不和李拥军搞好关系,不让李拥军扒层皮,那是不可能的。这两年是孟广俊最志得意满的时期,比他在生产经营办公室当副主任时还意气风发。那时候做生意,挣钱多不假,但总是有些见不得人,人前人后不那么硬气,像地下工作者。现在不同了,项目是他拉来的,工程是他在指挥,花钱多少他说了算,工程验收也基本是他说了算。两年不到,旧貌换新颜,他让偌大的营院变得快让人认不出了。他有一种非凡的成就感。基地上上下下,没人和他过不去,只有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布小朋。布小朋抱着厚厚的账本,来找他算账了。布小朋指出了营房处的十几个问题,个个都不小。布小朋说:“老孟,你们一处,今年光餐费就报了一百万出头,平均每天三千,你都吃了什么?”
孟广俊无动于衷,说:“工程上马多,今年我要来四千多万,你不说,我就吃这点饭,你却来挑刺,什么意思呀?是不是下回吃饭叫上你?”
布小朋说:“明年你就是要来一个亿,也不能报这么多餐费。”
孟广俊说:“还有什么?”
布小朋说:“工程你搞的都是假招标,为什么大部分工程都给了李拥军?”
孟广俊说:“李拥军的公司最有实力,他最符合中标资格,我有什么办法?”
布小朋说:“他就是个皮包公司,他中了项目,转包给别人,这你怎么解释?很多人说他有黑社会背景。”
孟广俊说:“你别问我。”
布小朋说:“我不问你,我问谁?”
孟广俊说:“不要问我。”
布小朋说:“老孟,你胆子太大了,你不怕查吗?举头三尺有神明,人不能做太过头的事啊。”
布小朋真怕孟广俊出事,同一批兵,一个连的战友,以前没少帮过自己忙,不能看他越滑越远。孟广俊却烦了,一拍桌子,说:“你瞎诈唬什么?你知道李拥军背后是谁吗?”
布小朋说:“是谁?”
孟广俊说:“说出来吓死你。”
布小朋也急眼了,说:“你少唬我。”
孟广俊说:“你去问这个人吧。”
孟广俊拿过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名字:王达民。布小朋果真吓了一跳。这个王达民不是别人,是王仁天司令的儿子。孟广俊似乎意犹未尽,又写下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布小朋以前隐约听说过,是总部一个首长的女婿。这下轮到布小朋傻眼了。孟广俊点上烟,悠闲地吐了个烟圈:“还有问题吗?”
布小朋内心希望孟广俊说的是真话,没有骗他,如果李拥军的后台真是这两个人,那么孟广俊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了,他多少理解他一些。布小朋低头沉思一下,很快又抬起头,说:“招标这事,今天我不想深究,以后请总部审计口来人处理吧。老孟,我再问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今天铺路,明天又要挖开,今天栽树,明天又要挖掉,你这样瞎折腾,得糟蹋多少钱呀?这可都是军费,是纳税人的血汗。”
孟广俊说:“不折腾,工程款就花不完。今年的钱,我今年必须得花完,花不完,明年就会被截留。这是上头定的规则,怪不着我。我如果不花完,我就是个笨蛋,骂我的人比夸我的人多。你让我怎么办?”
布小朋说:“还有一个问题。”
孟广俊说:“你快点说,我还要去工地。”
布小朋说:“北门东边、西边,你各放了一块石头,两块石头,你打了一百二十万的报告,一块破石头,你敢花六十万,这叫什么事啊?”
孟广俊站了起来,一把拉上布小朋:“走,我带你看看那两块破石头去。”
布小朋跟着孟广俊来到北门。孟广俊指着大门两侧草坪上的两块石头说:“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是两块破石头吗?”
布小朋说:“我看过多少遍了,这样的石头,一万块钱给我,我都不要。”
孟广俊说:“你是愚蠢,愚不可及!我告诉你,你可听好了——左边这块,像不像龙?”
布小朋搭眼看了看:“你说像就像。”
孟广俊说:“本来就像。右边这块,像不像虎?”
布小朋说:“老孟,你一会儿龙一会儿虎,什么意思?”
孟广俊冷笑道:“什么意思,你不懂。我找大师算过,我们北门斜对面是市委大院,他们修了那么高的门楼,就是想在风水上压我们一头。我们不能等闲视之,大师说,左龙右虎替我们镇守大门,就能压过对面的风水一头。为了找到这两块宝贝石头,我费了老鼻子劲,你还说破石头。要是让司令、政委听到了,当心他们骂你祖宗。”
原来这里面有这等蹊跷,布小朋还能说什么呢?孟广俊像一个胜利者,压根没把布小朋放在眼里,他喷出一口中华烟,说:“还有什么问题吗?今天都说完,以后我没有时间再听你瞎唠叨。”
布小朋说:“问题很多,我再提一个。你从修操场的经费中挪了三百万,放到哪了?”
孟广俊说:“你真不知道?”
布小朋说:“我知道了还用问你吗?你得说清楚,不然审计口来人,我们没法替你打掩护。”
孟广俊说:“挪到蓝海小区工程上了,那边花超了,工程拖下来,挨骂的是我,不是你。只要我没往自己口袋里装,谁能怎么着我?听说北京的八一大楼,预算超了不知多少,怎么没有人去查?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蓝海小区的房子越搞越邪乎,据说地暖管都是进口的铜管,钢筋、水泥、玻璃等等建材,用的是目前国内品牌、质量最好的,还要搞精装修,可以说不计成本,预算超了又超。本来这个项目是基地用自有资金搞的,上面并没有立项拨款,钱从哪儿来,孟广俊得想办法。布小朋说:“你挪走那么多,操场质量就没了保证,过不了几年,还得重修,这得造成多大浪费?”
孟广俊说:“这个问题你找基地首长去说,前提是你要有足够的胆量。”
布小朋说:“不用我去说,会有人往上反映的。群众的眼睛不都是瞎的。”
孟广俊说:“世界那么大,跟这个过不去,跟那个过不去,实际上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说罢,他把中华烟头往地上一丢,背着手走了,把布小朋晾在那里。这段时间,不光是布小朋找孟广俊麻烦,纪检处刘处长也找上门来了,说是有一摞告状信,都是告营房处的,当然主要是告孟广俊的。刘处长说:“老孟,你看怎么办吧,我们是朋友,我不想瞒你,这些告状信,我不能扔一边不管。”
孟广俊说:“你打算怎么办?”
刘处长说:“按规定得呈基地首长看一下,首长有批示,我们就得查一查,看看是否属实。”
孟广俊毫无惧色,说:“想往上呈你就呈吧,我估计没人会批示。”
刘处长说:“你那么有把握?”
孟广俊说:“没有这个把握,我早跑去请你喝酒了。”
刘处长说:“老孟你什么意思?真不怕?”
孟广俊说:“老刘,我说句心里话,现在我真不怕你纪检处。为什么?因为你也归基地领导管。有人告我,等于告基地,你们查我,等于查基地。他到关羽面前告张飞,说难听点,是找死,说好听点,是白告。就怕领导烦的不是我,而是你。我有问题,你报上去,相信领导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更相信会有领导替我担着。我的问题,不是我贪了多少,而是我为基地做了太多事情,当然有些事情违反财经纪律,可是我如果一点财经纪律不违反,那我这个营房处长就一天也当不下去,早给撵走,躲一边喝西北风去了。”
刘处长说:“照你的意思,你是基地的英雄,所以你不怕。”
孟广俊说:“英雄谈不上,至少是个干事的人。老刘,什么时候你们纪检部门独立了,垂直领导了,也许我才会怕你们。但我现在不怕,真不怕。”
刘处长给他搞得没趣,很没脸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孟广俊倒上一杯茶,端到刘处长面前,说:“老刘,刚才忘了给你倒茶。”
刘处长急忙说:“谢谢。”
孟广俊说:“你刚才说,我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张口,我一定尽力。”
刘处长说:“不麻烦了,我们有困难,但是能克服。”
孟广俊说:“还是客气。老刘,我知道你们是清水衙门,你总得需要更新点办公设备吧?买台电脑、打印机、复印机什么的。各单位都在搞办公自动化,大把地花钱,你没钱,拿什么自动化?老刘你要是不嫌少,我给你三万块,但有一个条件。”
刘处长说:“什么条件?”
他以为孟广俊会提回扣的事。孟广俊严肃地说:“只能买办公设备,不得挪用。”
刘处长哈哈笑了。他用这个办法,把司令部、后勤部、装备部等几个有钱的部门,扫荡了一遍,既达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又给自己增加了经费,还没有给首长添麻烦,没有给基地抹黑,何乐而不为呢?当然他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个军级单位的纪检部门,只编制四个人,这点力量够干什么?还要归政治部管,很多事情都出不了政治部,更到不了基地首长那里。即使到了基地首长那里,也是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这种情况下,哪个领导也不想出事,除非是已经公开了的、实在捂不住的、拔出萝卜带出泥的,那又另当别论。从孟广俊那里出来,刘处长想,还是孟广俊说得对,军队的纪检部门要想做点事情,就得垂直领导。年底,总部审计口来了个审计小组,重点对工程类经费进行审计。营房处首当其冲。布小朋为孟广俊捏着一把汗。孟广俊说:“咱俩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有问题,你也跑不了。”
“胡说八道,我没花你一分钱,我有什么责任?”
“我所有的账目都是从你那里报的,你们怎么审查的?”
“报账的时候,我们一认真审查,你就往起跳,还骂娘,而且领导都签过字,你说我们怎么办?给你打回去,不成,只能硬着头皮入账。出了问题,你想抵赖,门都没有。审计出的所有问题,你都得担着,别想推脱。”
看到布小朋真急了,孟广俊拍着他的肩膀说:“行行行,你别怕,我都担着,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从内心讲,布小朋真希望审计出一些问题来,好给孟广俊敲敲警钟,让他清醒一下。营院的建设,越来越不像话,上的一些乱七八糟的项目,根本没必要,纯粹是烧钱,造成大量浪费,坑的是国家,肥的是个人。站在一座刚推倒的楼前,布小朋不由想起他去麻栗坡看望王副指导员时的情景,那么多的烈士父母,连去墓地给儿子扫墓的盘缠都拿不出,你们节省一点,少糟蹋一点,行不行啊?九对这次审计,基地领导很重视,一再交代,各相关部门务必大力配合,既不能弄虚作假,又确保不出大的问题。基地审计处小心翼翼,对一些重点单位的账目,先审计了一番,发现了一些问题,主要是营房部门的问题占大头。在基地,审计处地位微妙,平时搞审计,你提出一些问题,机关各部门可听可不听,你盯着他不放,他会找领导给你打招呼,弄得你没脾气,这点跟纪检处情况差不多,也就是吓唬吓唬基层而已。对本级,基本上是防守性质,摆设性质,硬着头皮监督一下,至于效果怎么样,那就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审计处和财务处的心情差不多,希望上级审计部门多发现一点重点单位的问题,狠狠敲打一下他们,让他们收敛点儿。但是,几方毕竟又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问题多,你也逃不掉干系,平时你怎么监督的?为什么放任自流?为什么不早点发现问题?为什么不及时报告上级?弄到最后,就会出现各挨五十大板的情况,你亏不亏?钱是他花的,你的屁股却也要跟着挨板子。所以,上级每次来搞审计,审计处和财务处都感到心情复杂,不给他挑出点问题,你心有不甘;问题发现太多,大家又都吃不了兜着走。总之,夹板气,不好受。孟广俊知道自己这回是审计重点,他也有点紧张,如果问题出来,首先他得担着,即使是基地领导拍板做的决定,他也得先揽到自己身上,不能把领导抛出来。总部把审计工作小组的名单传过来后,审计处成立了接待小组,有负责业务方面的,有负责生活方面的。江部长召集财务、审计、营房等几个部门开会,研究接待方案。孟广俊提出,这回由营房处出几个人,参与接待,生活方面的接待工作,全部交给他,所需费用全部由营房处承担。江部长知道孟广俊搞接待有绝招,经验丰富,就同意了。审计处也乐得这样做,毕竟费用可以省下。总部审计组来到了龙城。五个人里面,有三个是孟广俊的熟人,这下他心里基本有底了。头一天活动,基地分管后勤工作的严副司令出面,与审计组见面,江部长汇报工作。大家都绷着脸,气氛紧张、严肃。晚餐时,经孟广俊一再动员,先从上啤酒,再到上红酒,最后特供茅台酒端上,气氛立马不一样了,接下来就该是拍肩膀称兄道弟了。几瓶特供茅台喝下,人的感情自然就拉近了。酒是好东西,人为什么喝酒,这就是答案之一。布小朋照例不喝酒,所以他也就不上桌。酒桌上的节目他看不到,工作进展情况他摸不清头绪。这么重大的审计工作,一年一次,他不认为会草率而过。他期待着给孟广俊一个教训,这不是害他,而是救他。作为同级,作为战友,作为兄弟,他只能嘴上提醒一下,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不能正面批评他,更不能背后告他。他发现,孟广俊现在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他想起小时候姐姐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穿了新鞋的轿夫,开始很爱惜鞋子,找干净地方走,后来不小心踩到水里,脏了一只,于是他就不顾了,反正也脏一只了,结果两只鞋子都踩进了泥水……布小朋希望孟广俊不要把两只鞋子都踩脏。最好的办法,就是借这次审计,借上级之手,狠狠地扎他一针。这一针也许会很疼,但是,这一针也许是可以救命的。布小朋打算全力配合审计工作,让人把有关账目都整理好,拿给工作组。这很冒险,尤其对布小朋很不利,如果查出大问题,领导会把气撒到布小朋头上,你财务处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打点埋伏?是不是存心添乱?到那时候,不仅孟广俊要受处理,他布小朋也跑不了。布小朋宁愿自己受罚,也想借机拉孟广俊一把,他不想让他滑得太深。第二天一上班,江部长把布小朋叫到办公室,板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布小朋猜到了,一定有人把财务处的举动报告给江部长了,财务处并不是铁板一块,什么样的人都有,每个人都有背景,每个人做事都有目的,他想全力配合审计,有人一定想破坏审计,问题就出来了。江部长说:“一旦发现问题,你首先跑不了。不要认为你自己干净就万事大吉,光一个人干净不行,得大家都干净才行。”
“可是,怎么才让大家都干净呢?”
“很简单,这次审计先过关,不出任何大问题。小问题难免,哪个单位都有,我们不怕。”
布小朋心知肚明,江部长是让他从账目上做点手脚,不要让审计工作组逮到大问题。文字账目可以做手脚,好隐瞒,电脑数据就不好办了,只要打开,一目了然。这天,布小朋交代助理员,把一些文字账目拿给审计工作组,迫于压力,他做了某些选择,里面不会有大问题。按照工作组的计划安排,第三天要上电脑审计,如果电脑里面查出问题,就不能怪他了。第三天上午,工作组的人来到财务结算中心,同时打开三台电脑。在场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包括布小朋。但是,一幕人们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突然停了电。孟广俊进来,说:“不好意思,电力局突然给我们基地停电,事先没有通知。我问了问情况,说是施工造成的电缆被挖断,属于意外情况,电力局正组织抢修。”
“那怎么办?”
带队的审计口领导问。“上午肯定够呛了,下午争取让他们给供上电。”
孟广俊说。没有电,电脑就是一堆废物。没法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孟广俊建议到郊区的龙潭湖钓鱼放松一下,工作组太辛苦了。五个人中的三个熟人响应,其余两个也就客随主便了。一上午的游玩都很尽兴,自不必说,孟广俊电话联系电力局,说是最快晚上才能供电。下午也没法工作,那就换个地方继续玩。审计口一年到头,也就是下来审计的时候,才有当爷的感觉,既然玩开了,想收就难了。第四天早饭后,工作组按照原定计划,离开龙城,飞赴下一站,继续审计。让人悬着一颗心的这次审计“风暴”,就这样轻易化解掉了。当年的全部账目,都封存入库,如果以后没有案件牵连,这些老账很难再有重见天光之日。它们进了库房,和堆积如小山的陈年旧账混到一起,很多人可以松口气了。似乎除了布小朋有些失望之外,不少人都感到高兴。基地分管领导和后勤部领导,大力表扬了布小朋和财务处,说他们日常工作中把关严,没有出现大的财务漏洞,这次上级派工作组来搞审计,配合得力,措施得当,使上级的审计工作,得以顺利完成。布小朋一直怀疑那天突然停电,是人为的。过了很久,他才知道,是孟广俊做了手脚,他找电力局的熟人配合,完成了这次断电。布小朋由此认为,孟广俊失去了被救赎的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他为此感到深深的惋惜。这样的手脚都敢做,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在孟广俊眼里,纪检也好,审计也好,都类似于挂在墙上的画中的猫,对老鼠的威慑力有限。他对审计处长说:“什么时候你们独立了,人家才怕你,你不独立,首先我就不怕你。”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蓝海小区工程,出事了。事情不是出在工地,而是出在有人告状。蓝海小区住宅面积超标,人尽所知,尽管一开始营房部门就公开对外说,超标不严重,也就是超个二三十平方。首先龙城干休所的老干部就不认可这个说法,有人曾经拿尺子去丈量过,老副司令李长水这方面最有发言权,他干了一辈子后勤,盖了一辈子房子,多少面积不用量,搭眼一瞅,就八九不离十。他的结论是,带地下室、阁楼,一共四层,不算晒台,总面积至少四百平方,地下室、阁楼层高不够,面积减半计算,这样一算,总建筑面积至少三百二十平方以上。这个标准,够得上大军区一级的水平。蓝海小区房子超标,成为龙城干休所的老干部最重要的话题之一,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老干部到工地溜达,看什么都不顺眼,骂骂咧咧的,什么话难听说什么,让干活的工人听了去,影响很不好。因此,当总部纪检部门打电话,提醒基地注意的时候,基地领导才意识到,不该把房子建在离龙城干休所这么近的地方,老干部们最难缠啊,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天天被他们监督着,还有好吗?你能睡个踏实觉吗?匿名信是不是与老干部有关?没法查。匿名信不是一封,而是一批,不然总部不会那么重视的,要派工作组下来大张旗鼓地查。消息传来,基地不免有些紧张。这个项目是孟广俊当营房处长之前开始搞的,有问题与他无关。但他现在是营房处长,屁股得由他来擦。基地领导决定,让孟广俊出面接待,纪检处搞好配合,目的只有一个,把这事圆过去,实在过不去,只能忍痛把基本建好的房子扒掉一层,就算是知错而改吧,基地总得有个态度,不能置群众的强烈反映而不顾。压力又到了孟广俊肩上,当然这是基地领导对他的信任。他也有牢骚,感到这些在职的领导,不能在退下来的老首长面前太过张扬,早就听到有老同志反映,老司令康又汉、老副司令李长水、老政委张道刚都愤愤不平。说起来,这些人写匿名信的可能性最大。他曾几次向基地领导提议,拨点小钱,给龙城干休所的老首长们解决点实际问题,不用大搞,表示一下就行,他们退下来了,胃口并不大,更不是不讲道理,关键你得有个态度,拿出诚意来,认真关心一下老首长。比如,你给每家安装个新的太阳能行不行?给每家盖个小偏房行不行?给他扩大点面积,堵上他们的嘴,蓝海小区的事情,就不是事情了。遗憾的是,没人听他的,致使小问题成了大问题,上级工作组专门来查现职领导的住房问题,传到下边部队,影响多不好啊。孟广俊踱到布小朋办公室,发了几句牢骚,怪领导不听他的建议。布小朋说:“如果你不挪用那三百万投到蓝海小区,到现在还是半拉子工程,不封顶,别人想告,也告不成,因为谁也说不清到底超了多少。”
“你说得不对,根本怪不着我。”
“对啊,是不怪你,没准还得感谢你呢,你上窜下跳替领导分忧,出了多大力。”
“你什么意思啊?告诉你,尽快建起小区,那是我的职责。不要以为是我造成的,它早晚得封顶,早晚会有人告,关键是堵上告状者的嘴。现在领导住宅超标的现象到处都是,并不只是我们一家,只要没人告,上边懒得管,如果不停有人告,上边肯定会出面管。”
“照我说,这个工程一没到总部立项,二没有正常经费,全是七拼八凑,东挪西借,三是严重超标,影响恶劣,不如停了它,当个反面教材,警示教育部队。”
孟广俊一听,愣了,眼睛瞪得溜圆。他压根想不到,布小朋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话要是传到领导耳朵里,他吃不了兜着走,立马就得卷铺盖滚蛋,瞄着财务处长这个位置的人,海了去了,自己不珍惜,怪谁?布小朋轻轻敲一下桌子,说:“你瞪我干什么?”
孟广俊指着他的鼻子:“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再说这样的混账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
“现在说实话最危险,还是闭上嘴吧,除非你让出这个财务处长。”
“老孟,反正你没责任,你背这个黑锅干什么?工作组来了,领人家实地考察、测量一下,该怎么处理,让领导去定就是了。”
“你说得轻松。领导让我来接待,不就是想让我抹平它吗?我要是辜负了领导的期望,我就是不称职,我得卷铺盖滚蛋。”
“老兄,这回再用断电的办法,不灵了吧?”
“是。这回得充电。”
“怎么充电?收买?”
“哎哎,你别说这么清楚好不好?都是团级干部了,得学会领导方法,什么事都不能点破,点到就行,点破就是犯二。”
“我永远成不了领导干部。”
“那可不一定。你这人,有福,我看出来了。比如你入伍、提干,一路晋升过来,仿佛犹如神助;你一滴酒不沾,一分钱礼不送,像你这种人,坐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上,那真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呀。”
“算是苍天有眼吧,让我能存活下来。哎,别说我了,说说你怎么接待吧。”
“接待方案得保密,传出去不好。首先你得出点血。”
“你打我的主意?我一分钱都不拿,你不合理的花费,想轻轻松松来报账,休想!除非你从小金库里出,我管不着。”
“这回得光明正大地工作。我问你,如果我想给老司令康又汉办点事,你肯出血吗?”
“你给他办什么事?”
“他家的太阳能,用十几年了,早该淘汰了,他家的厨具,像什么油烟机呀、炉具呀,也该换换了,老首长都俭省,舍不得扔,组织上出面,关心一下老同志,给他换换,应该的吧?”
“他不会同意。”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户需要多少钱?”
“一万左右。干休所一共二十五户,你出三十万吧。”
“你想用这个办法堵老同志的嘴?”
“看看,你又点破了。应该说,在八一建军节来临之际,基地党委关心一下离退休的老首长,同时请他们多多关照。”
“关心老同志,应该。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想用这点小恩小惠,去堵塞言路,恐怕不合适。上级来查违规问题,正是纠正错误的最好时机,你给应付过去,错误永远得不到纠正,那么错误的雪球就会越滚越大,到后来,会犯更大的错误,总有一天,天会塌下来。”
“危言耸听啊。就是天塌下来,先砸高个子,想挨砸,也不一定砸着你。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操不该操的心,不安分守己,老是替国家领导人操心。这叫什么错误啊?不就是房子住大一点吗?当领导的,操那么多心,受那么多累,半夜三更接个电话,吓一身汗;为了迎接检查,半夜半夜地不睡觉,看材料,记数字,上边来人,拼命陪着喝酒,可是工资并不比我们一般干部高多少,你说人家图什么?房子住大一点,车子坐高级一点,难道不应该吗?等你当了领导,你也可以多吃多占,现在你不是领导,光眼馋不顶用,眼红不如奋斗,赶紧混上去,也住个大房子。”
“你说错了,我没眼红。我算看出来了,领导是不是贪腐,与身边有没有帮凶有很大关系,领导身边如果都是你这样的人,他想不贪,根本做不到。”
布小朋自恃与孟广俊的关系好,说话也不顾尺寸了,什么狠话都敢撂。好在孟广俊心胸开阔,不计较,不跟他一般见识,自然也不会因为几句话与他翻脸。“贪是正常的,不贪谁当官?受这个累干什么?你别怪我,我不过是替领导想在前头,遇事冲在前头而已,算是革命的一个小小马前卒吧。”
孟广俊看一眼手表,“哎哎,我不跟你磨嘴皮子了,老子为了这事,三天三夜没睡好,脑袋都快想爆了,好不容易想出这一招,你还不配合。我最后问一句,你拿不拿钱?”
“不拿。”
“好,有种。”
孟广俊摸起电话,对总机说:“一号台吗?我是营房处孟处长,给我接严副司令。”
很快,电话接通了。孟广俊说:“首长,我在布小朋办公室。我跟您汇报的那件事,布小朋不同意,一分钱不想出。”
严副司令让布小朋接电话。布小朋愣了好一阵,咬牙不想接,最后还是接了。严副司令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说:“布小朋,孟广俊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他都给我汇报过,三十万你先出,常委会上再补个决议。”
布小朋扔下电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孟广俊吹了声口哨,像是同情布小朋,拍拍他肩膀,说:“老兄,看到了吧?要想说了算,就得当更大的官。你想腐败,你的权力越大,机会越多;你想反腐败,你的权力越大,你的反腐力度就越大。否则,都是白扯。”
孟广俊晃晃悠悠走了。布小朋气得把一个杯子摔到地上。十调查组要来的消息,对外处于高度保密状态,具体情况外人不得而知。蓝海小区的工程,悄悄停了,对外说是工人要回乡下割稻子。孟广俊一身汗水一身油泥,亲自带领安装工人,到干休所挨家挨户安装新太阳能热水器,更换厨房用具。有几户老首长家很寒酸,油烟机旧成那样,做顿饭满屋都是油烟味,还舍不得换,让孟广俊鼻子发酸,内心很不平静。革命一辈子的老前辈,怎么就这么俭省呢!新油烟机安装好了,老首长们欢天喜地,感谢基地对自己的关心,表示一定维护基地形象,多为基地贡献余热。二十四户安装、更换完毕,孟广俊最后带人来到第二十五家——康又汉家。敲开康家的门,康又汉堵在门口,说:“谢谢了。我家的东西还好着呢,用不着换。”
孟广俊赔着笑脸:“首长,别人都换了,您家不换,说不过去。”
康又汉说:“如果要换,我自己买。我能买得起。”
尽管刘美芹站一旁不停地对老头挤眼睛,甚至还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襟,但挡不住老头的倔脾气,孟广俊悻悻地走了。刘美芹噘嘴,不高兴,说:“别人都换,就你不换,你特殊咋的?”
康又汉说:“给你一颗枣子,他敢吞一坛子蜜。你以为他真为你好?他一定有目的。”
刘美芹说:“你管他呢,他给个枣子,咱先吃下再说,总不会毒死你吧?”
康又汉说:“我吃不下去。”
刘美芹说:“别人都要了,咱不要,咱家会很难堪。”
康又汉说:“难堪的是他们,不是我。”
刘美芹说:“还嘴硬,到头来难堪的,一定是你。什么都不能搞特殊,要和大家打成一片,你不要,我要。这个家有我一半,我要一样东西,可不可以?”
康又汉说:“你怎么要?要什么?”
刘美芹说:“我要热水器。厨房用具算是你的,你可以不要。”
康又汉说:“要可以,你搬出去,这房子是我的,你没有权力要我不喜欢的东西。”
康又汉不理她了,在小院里打起了太极拳。气得老太太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第二天,康又汉到803医院检查身体,刘美芹本来要陪着去的,她推托头疼,就不陪着去了。中午,康又汉坐车回来,一进家门,就觉得厨房油烟机的声音不对,进去一看,全换成了新的;回到院子里,抬头一看房顶上,原先挂在那儿的老太阳能也不见了,换上了一个绿色的新玩意。老头当即不干了,拉下脸来,说:“你说话不算数,非贪这个小便宜。”
老太太说:“人家孟处长热情得很,实在不好推托。”
老头表示,用新安的这个玩意做的饭,他不吃。老太太说:“不吃就不吃,饿死别怪别人。”
老头表示,新换的太阳能,他也不用,他洗冷水澡。老太太说:“不用就不用,冻病了,别怪别人。”
老头坚持了三天。三天里他吃面包,喝矿泉水,不吃新炉具做的饭,不喝新炉具烧的水;不用新热水器洗澡,用冷水擦身子。第四天,他病了,咳嗽、胸闷,司机拉他去医院,他不去,说:“把那些玩意摘走,我再去医院。”
老太太一看不好,赶紧通过一号台打电话,把布小朋叫来了。布小朋坐在老首长的床前,告诉他说,换这些东西,是基地党委对老首长的关心,钱是通过正当途径,按照财务规定拨下来的,不是用的正常经费,而是基地用以前生产经营节余下的资金,来办的这事。话未说完,布小朋先脸红了,他在糊弄老首长,他说了假话。康又汉说:“真没有别的目的吗?”
布小朋说:“能有什么目的?又不是拉选票,人家现在的首长,确实是替你们这些老首长着想。”
康又汉说:“但愿是吧。可我琢磨着,是不是与他们盖的蓝海小区有关?给我们点甜头,堵上老家伙们的嘴,帮他们过关。是不是呀?”
布小朋不知该怎么回答,摇一下头,最终又点了点头。康又汉叹口气:“他们多虑了。房子已经盖好了,即使反映大,也不能再拆掉,那样浪费更大。盖,我心疼;拆,我也心疼,得过且过吧,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还能怎么样呢?现在他们说了算,上边也得维护他们的形象,下边人嚼嚼嘴皮子,骂几句出出气,也就过去了。”
布小朋想了想,说:“现在我特后悔。”
康又汉说:“你后悔什么?”
布小朋说:“要知道这样,拨款的时候,我多拨点,多给你们这些老首长解决点实际困难,该多好……”康又汉说:“你这叫错上加错。老家伙们哪个缺钱?谁家买不起太阳能、油烟机?慷公家之慨,本来就不对,你还想多破费,糟蹋公家的钱,心不疼是吧?还是留着钱,给基层部队解决点困难吧。”
布小朋说:“首长,我知道了。刘主任叫我来,是想劝劝您,别治气了,赶紧去医院吧。”
康又汉愣了好一阵,重重地叹口气,说:“东西装上了,不好拆下来,我补钱吧,一共多少钱,你给算算,从我下月工资扣。”
布小朋说:“别的老首长都不交钱,你一个人交,不合适。你听我一回吧,好好养身子,不提这事了,咱下不为例。”
这才把老头劝下。老头连连叹气,说:“家里有个贪心老婆,你想不贪,难。”
刘美芹送布小朋出来,说:“家里有个死板老头子,你想过好日子,难。”
布小朋说:“刘主任,请您抽空做做首长工作。”
刘美芹说:“还能有啥事?你一来,这事就过去了。”
布小朋说:“我是说,蓝海小区的房子,北京要是来人调查的话,请首长给美言几句,说点好听的,帮人家过关。”
刘美芹说:“你放心吧,没人会找他问这个,谁不知道他那脾气?人家都躲着他。他这人还有个特点,有问题当面说,不背后搞鬼。”
刘美芹四下看看,压低声音又说,“听说匿名信是李长水他们写的,张政委也掺和进来了,老康他不会这么做的……”布小朋出了康家的门,坐上车,下山去了。路上,他感慨,自己竟然也成了腐败的帮凶。后勤部领导指示,分头做老首长的工作,谁和谁熟悉,谁承包谁。布小朋承包的康又汉。承包者要保证不让被承包者在调查组进来后再出妖蛾子,出了问题,要负连带责任。八一建军节刚过,调查组住进了基地一所。调查组由一个少将副部长带队,由纪检、营房、财务、审计口的人员组成,基地王司令、杨政委先到一所看望了一下调查组人员,对调查组到来表示欢迎,并表达了歉意——因为蓝海小区的问题,干扰了总部首长和机关的精力,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基地已经提前进行了部分整改,请调查组多批评,多帮助,有问题一定提出来,基地一定立即改正,决不含糊。接待工作由基地严副司令和后勤部江部长牵头,孟广俊负责具体落实,抽调来搞接待的人,都和调查组人员熟悉,要么是老乡,要么是同学,要么是以前一块出过差、开过会、培过训,总之,都得熟悉,这样便于开展工作,不生分。头一天晚上,调查组照例不能喝酒,公事公办的样子,双方都拘谨,都在试探对方。第二天上午,到蓝海小区工地实地勘察、测量。孟广俊在这之前,已经把该做的工作提前做了,比如,二十多栋房子的地下室,全部填埋上了。调查组看到的,就是一个没有地下室的住宅。江部长现场做汇报,他说:“我们听到群众反映后,认为面积确实超的比较多,决定不设地下室,已有的,填埋,这样就减少了部分面积。另外,四层的阁楼外面,原先设计的是一个三十平方米的封闭晒台,现在决定,不封闭,这样就不算有效面积了,再就是二、三层的阳台,各减少十个平方,这样一算下来,军职房的总面积也就三百平方左右的样子,师职房二百四十左右平方的样子,虽仍然超了一些,但已经和其他单位的同类住房,差不多大小了。”
这里最关键的一招,就是填上地下室,一下子抹去了一百个平方。调查组实地测量,认为江部长汇报的情况属实,基地提前进行的整改,卓有成效,告状信上所说的内容,虽然说有一部分是属实的,但是经过主动整改之后,所反映的问题,就不再是重大问题了。双方间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大家心里都有底了。中午的餐桌上,上了红酒,大家可以推杯换盏了。下午,请干休所几个老干部座谈。李长水肯定要来,张道刚老政委本来说好也要来,临时犯心脏病,没有来成。康又汉即使想来,人家也不会让他来,而且怕他突然闯进来,江部长特地指定布小朋,在会议室外面值班,如果发现老司令过来,赶紧拦住他,不能让他进会议室。他们都想多了,康又汉下午到龙潭湖边钓鱼去了。坐在会议室外面,布小朋真希望老司令拄着拐杖闯进来,告诉工作组,他们的整改是假的,工作组一走,肯定会恢复原状,因为孟广俊带人只是填堵上了地下室的门口,挡住了窗户,里面并没有填实。把这个事情戳穿,最好的结局就是,工作组要求每个入住者写个保证书,保证不恢复原状,彻底把地下室填实,保证把面积降下来,做到真正地整改,并且下不为例,以后盖领导住房,严格按标准来。但是,布小朋知道,这只是他的幻想。老司令纵然有这个勇气,也不能用这种方式硬来,把自己置于众多人的对立面,会成为一个笑柄。现在的大环境,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如果眼睁得太大,不会闭眼的话,那么眼睛会被灼伤的,而现实并不会因为你的受伤变得更好。下午的座谈会,开得很成功。李长水代表老同志发言,肯定了基地现任领导的工作,认为是基地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各项事业蒸蒸日上、形势喜人。至于蓝海小区的住宅,超一点面积,是事实,但是考虑到现在的环境,各单位的领导住宅,完全按标准建设的,一个平方不超的,恐怕也不多,作为老同志,他们体谅现任领导的辛苦,理解现职领导所做的事情。他还痛斥了写匿名信的不良行为,认为有问题应该当面反映,不能背后说三道四,不负责任。会议室传出了一阵阵轻松的笑声。布小朋知道,事情过关了。他站起身,离开了一所,朝办公楼走去。孟广俊从后面喊他留步,晚上陪工作组吃饭。他说:“算了,我不会喝酒,留下招人烦。”
老干部座谈会一开,调查组的人,心里更有底了。老干部的能量就在于,他可能成不了事,但他可以坏掉你的事,蓝海小区住宅严重超标的问题,只要老干部闭嘴,就好办了,群众的反映用处不大,老干部杀伤力大,普通群众基本上没有什么杀伤力。到了晚餐,就可以放开喝白酒了。酒酣耳热之际,调查组向基地领导表态,回去就给总部首长写报告,这个问题就此终结,以后如果还有人写匿名信告状,就可以不予理睬了。蓝海小区风波,就此化解。孟广俊居功至伟。都说,这个营房处长,可能是基地历史上最有能力的营房处长。他当处长不到三年,基地营区大变样,旧貌换新颜,很多问题被他一一化解。布小朋也受到夸赞,都以为老司令康又汉会发难,结果老司令一声未吭,给老干部带了个好头,别人自然认为这是布小朋做工作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