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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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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二年初春,蓝海小区工程全部竣工,并顺利通过验收。二十多栋漂亮的洋房,成为龙山西麓山脚下的一道美丽的风景。三月底的一个周日,满山的迎春花迎风怒放,一片片娇嫩的鹅黄色,醉了人的眼。下午,一个身材瘦长的人,戴着啤酒瓶底一般厚的近视眼镜,晃晃悠悠在蓝海小区的院子里转悠。这人就是夏忧。他在一幢小楼前驻足,蹲下,透过露出地面的窗户往地下室看,看到地下室很敞亮,很开阔。身后有动静,夏忧一回头,是布小朋。布小朋穿着便衣,走了过来。夏忧站起身来,拍打拍打手上的灰尘,说:“我不明白,他们要这么大的地下室干什么?盛东西吗?是不是家里宝贝太多,放不下?”

布小朋来到夏忧身边:“给上级的报告上说,这个地下室,是填埋上的,还有四楼的晒台,也不封闭。一会儿你上去看看,是不是封闭了?”

夏忧说:“不用上去,我已经看到了。”

布小朋说:“有什么感受啊?夏忧同志。”

夏忧说:“他们胆子太大了。典型的弄虚作假,欺下瞒上。唉,也不能全怪他们。”

布小朋说:“不怪他们怪谁呢?怪那些帮凶?”

夏忧说:“更不能怪他们了。”

布小朋不明所以,看着夏忧。夏忧指着这一片别墅群说:“像这样严重超标的高级干部住宅,全国、全军,到处都有,他们为什么胆子那么大呢?因为一级看一级,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边人敢做,下边人也不客气。不光房子,还有车子,全国得有多少干部配车严重超标?难以估量。说一个人贪污受贿,得去调查,得有证据,可是你看,他们的房子、车子超标,明摆着,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满眼都是证据,根本不用去费力调查,想处理他们,往这种地方一站,往大街上一站,当场就可以抓现行。可是这么多的官员违反了纪律、法律、法规,却很少有人站出来管。当然,世界上这样的国家,这样的事情肯定有不少,但我认为,我们中国不该这样,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天天讲为人民服务。他们这是为人民服务吗?多吃、多占,而且不脸红,有这样为人民服务的吗?法不责众,最可怕,官员都会觉得心安理得,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乱来,不占白不占,不贪白不贪,大家都这样,你能怎么着我?所以到处出现官员多占住房、超标准配车的现象,而且不断蔓延,沉疴难治。规定是摆设,纪律是摆设,领导带头违背,群众当面不敢说,背后就知道骂娘。你说主要怪谁呢?我认为,主要怪这个国家,因为它不去治理。”

听夏忧说罢,布小朋愣了好久,才摇摇头,说:“你说得绝对化了,好干部还是占多数,更不能怪国家,要怪主要怪他们自己,明明有纪律,有规章制度而不遵守,而且带头违背。还有,这些人身边总有一些帮凶,或者叫帮手,比如我就算一个。”

布小朋说到这里,有些莫名的伤感。“布处长,你不要太自责,要我说,你顶多是同流,但不合污。”

“同流与合污,只差一点点啊。”

“我们今天不争长短了,这个话题以后慢慢聊。布处长,我今天是来感谢你的。”

“……你接到调令了?”

“接到了。本来我今年下决心转业的,三天前,突然接到调令,让我到基地政治部《先锋》杂志编刊物,明天就上班。能调回龙城,不用两地分居了,老婆意见就小了,我再留两年看看吧。刚才往你家打电话想说这事,你家属说你来这里,我就跑来了。”

“以后,你不能轻易动走人的念头,基地需要你这样的高学历人才。”

布小朋拍拍夏忧的肩膀。“现在基地硕士、博士有一大堆了,我一个本科生,真不算什么了,毕业之后,我没搞过任何的技术工作,说实在的,在军校学到的那点知识,都已经废掉了,再留,白白糟蹋军费。”

夏忧说罢,苦笑一下。“不能这么说。最起码你思想有深度,言语犀利,总有独到见解,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东西,比如你提到过的那个打卫星的想法,我就感到很了不起,以后一定会实现的。你可以继续放开思路,多想一些所谓的歪门邪道,今天实现不了,明天实现不了,后天总有一些可以实现。”

夏忧郑重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说:“布处长,有人说我能调到政治部机关,是你做了交易。有这事吗?”

布小朋微微一怔,说:“你能来就好,不要管别人说什么。”

离开606仓库之后,布小朋一直惦记着夏忧,总感觉他留在仓库不是长久之计。当上财务处长,说话好歹有人听了,他开始着手给他物色合适的单位,让他搞科研最好,能发挥他的长处,但是基地的几个科研单位,先后都以种种理由变相拒绝了,人家都说:“布处长另给我们推荐一个吧,这个夏忧,我们不敢用,他太有棱角,而且他年龄也不小了,没有任何科研成果,也没有职称,布处长另外推荐的人,我们保证绝对要。”

人家拒绝的理由合情合理,布小朋不能怪人家。基地的政工类杂志《先锋》归政治部宣传处管辖,去年底,宣传处申报今年的预算,其中有一项是,要求提高《先锋》杂志的办刊经费,由五万元提高至八万元,理由是纸张、印刷费涨价。财务处预算组把这个要求顶了回去,不予办理。宣传处崔处长派副处长冉淮来找布小朋做工作,毕竟布小朋做过冉淮的班长,这个很多人知道。本来冉淮不愿意来,他知道布小朋极其死板,来找他也没用,但是碍于崔处长的交代,他硬着头皮来了,没想到布小朋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把夏忧弄到《先锋》杂志当编辑。布小朋说:“我知道杂志缺编,去年底转业走了一个,现在还没配上,夏忧有思想,文笔也不错,当编辑最适合他。”

冉淮回去报告崔处长,崔处长又让冉淮拿着一个大项目回头找布小朋,说杂志不用追加经费了,把这个项目给落实,就把夏忧给弄过来。这个项目就是新建一个羽毛球场。而这个项目两年前宣传处就提出来了,预算是八十万,私下说出的理由是,王司令喜欢打羽毛球。布小朋那时刚当财务处长,考虑到基地已经有一个综合体育馆,里面就有羽毛球场,再建,纯粹是浪费,他毫不犹豫地给拿掉了。去年,宣传处又报,仍然是拿掉。今年没敢报,结果让夏忧的事情一掺和,宣传处崔处长抓住机遇,重提此事,皮球又踢给了布小朋。布小朋考虑了好几天,咬牙同意了这个项目,很快上报基地常委会研究。一般他同意的项目,常委会上卡掉得很少,谁不知道他布小朋是铁公鸡?常委会上顺利通过之后,又上报总部财务口,布小朋亲自打了个电话,向财务口的熟人介绍这个项目,请他们帮忙通过。就这样,这个本来不该上的项目,得以顺利通过。为了留下夏忧,他确实做了交易。但是他不能给夏忧说这个。二人又聊了一阵别的话题,然后下山去了。回到大院,布小朋脑子里仍然想着夏忧的事,他人虽然过来了,住房问题,更是个大问题。他老婆是个工人,单位没有住房,平时和父母挤一起,孩子都上小学了,一家五口住在两间小平房里,日子艰难。和夏忧同期分到基地的大学生,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唯独夏忧没有,这也是夏忧两口子矛盾的主要集中点。以前夏忧在606仓库工作,很少回来,还好说一些,他调回基地机关,每天都要回岳父家住,每天都要面对岳父岳母的冷眼,总不是个办法。按照机关分房规定,当年调机关的干部,没有资格分房,第二年才可以排队,夏忧在同年兵里职务明显偏低,什么时候排到他,真不好说。布小朋打算亲自到孟广俊家跑一趟,请老孟把夏忧的问题作为特殊情况处理,早点给他搞间房子,帮他渡过难关。布小朋朝孟广俊家的方向走去,路上不时有人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基地机关几十个处长里面,政治部的干部处长、司令部的军务处长、后勤部的财务处长、营房处长、装备部的综合计划处处长,属于处长中的佼佼者,在别人眼里都是握有实权者,平时得到的笑脸,自然要多一些。路过办公楼前,布小朋一眼看到孟广俊在楼外面转悠,就走了过去,问他瞎转什么,大礼拜天的,不在家休息。孟广俊指一指办公楼,问他有什么感受。布小朋说:“能有什么感受,无非是感觉它很气派。”

基地办公楼是五十年代建的苏式建筑,庄重、大气,但也不免显得笨重,走廊很宽大,可以在里面开汽车,共有五层,没有电梯。孟广俊说:“你跟我来。”

布小朋跟着他,走到一片空地上,孟广俊指着对面不太远处的一栋崭新的高大建筑,说:“你再看看那边,什么感觉?”

孟广俊手指的方向,是龙城市委新落成的办公大楼,二十二层,据说里面光是电梯,就有十二部,非常豪华。布小朋说:“你羡慕人家,是吗?”

“两家就隔一条马路,楼冲着楼,你不羡慕他们吗?”

“各过各的日子,情况不同,有什么好羡慕的?我们办公楼冬暖夏凉,端庄大气,他们应该羡慕我们才对。”

“你这是典型的叫花子观念,老感觉自己手里的窝头比别人的馒头香,用的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人家是中央空调,我们大多数房间没空调,用的还是老掉牙的吊扇,你说谁冬暖夏凉?是人家吧?而且从风水学角度,他们完全把我们压下去了,风水全跑那边去了。我当营房处长,早就不甘这个心了。”

“你想怎么着?也像市委那样,盖个二十二层大楼?”

“你的意思是,我办不到?”

“也许你能办到。可是我们这个大楼好好的,至少还可以用三十年,你拿它怎么办?拆掉它?”

孟广俊在营区搞大拆大建,满院子搞得鸡飞狗跳,当然成效也很大,起了不少新建筑,一些旧的建筑也搞了穿衣戴帽工程,基地大院的形象焕然一新,充分体现了他的能力。有这样的变化,一是赶上了好时候,上级对营区建设的经费投入加大,二是他会要、敢要,多搞来不少资金。用他的话说,只要敢想,就能做成,想多要钱,得舍得花钱,回扣一分也不能少,否则等于堵上了自己的路。这么个折腾法,他还是觉得不过瘾,认为都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大工程不多。在他眼里,最大的一个工程,就是像市委那样,搞一座气派非凡的办公楼。以前条件不成熟,只好先搞点小的,热热身,现在外围工作差不多了,就等攻坚了,他给王司令、杨政委、江部长等首长吹过风,拿对面的市委大楼说事,提出基地也应该大力运作一番,力争改善一下办公环境。“现在这座老办公楼,老得掉渣,年头长不说,里面居然有蟑螂,耗子更是大白天在厕所里跑上跑下,经常动用公务班的战士捉耗子,太不成体统了。还有,首长办公室没有设卫生间,首长们和秘书、公务班战士合用二楼东侧的厕所,经常是首长站在那撒尿,进来一个兵,突然他叭的一声立正敬礼:‘首长好!’你说你让首长怎么个还礼?净闹笑话。我们是个大基地,正军职单位,全军都有名,说起来级别比龙城市还要高半格,应该有一座体面的标志性建筑,这是基地的千秋大业。事在人为,虽然目前看困难重重,但不能因为有困难就不去做,就坐等,那样的话,一百年也别想干成事。”

首长们都支持他的这个想法。布小朋没想到孟广俊竟然打起修建办公楼的主意,说:“这得多少钱?这座楼怎么了?它好好的,拆掉多可惜。”

“我没说拆除,可以保留,作为他用。比如让基地直属的通信团、战勤团等几个团级单位搬进来。”

“通信团、战勤团的房子,腾出来做什么用?他们的房子你刚给翻盖过。”

“我说老兄,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这都是首长们该操的心。盖豪华办公楼,机关的同志都应该高兴才对,因为大家都受益,目前就我知道的,只有你一个人不高兴。”

“我就是怕你们糟蹋经费。”

“我说过你多少次,钱不是你家的,你老心疼别人花钱,像割你肉似的,态度不对。你省下,别人也会花掉,每年的经费必须用完,新的经费源源不断,不要担心断粮断奶。这个你比我清楚。”

“经费哪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我们都是老百姓的孩子,谁糟蹋经费,我就觉得谁忘了本。”

孟广俊走到一个花坛旁,坐下来,点上一支烟,使劲吸了两口,有些烦躁:“我不跟你理论这个。你可以打听打听,很多单位在盖新办公大楼,北京的八一大楼马上就要竣工了,我去工地参观过,外观上太气派了,内装修就更不用说了。咱们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大一支军队,修一座世界上最漂亮最大气的军队建筑,难道不应该吗?像你这种小家子气,永远成不了气候。”

布小朋也有些火气:“我成不成气候,你说了不算。你少拿八一大楼说事,等你有本事进到里面再说。”

孟广俊一怔:“你小瞧我了。你敢说将来我进不到里面?我非要进到里面给你看看,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布小朋“扑哧”笑了:“老孟,你如果能进到那里面,我高兴,毕竟咱们是同年兵,一个班出来,多年的老战友。但是现在我想说,咱们基地这个办公楼,结实得很,请你不要过多地去忽悠领导,最好不提这事,有钱干点别的,行不行?”

孟广俊说:“我现在心思就在这上面。我是营房处长,不是作训处长,不是战勤处长,也不是装备部管装备的处长,你让我不考虑房子,办不到。我不去考虑,那就是我不称职!”

布小朋脸扭到一旁,说:“是我不称职。我当财务处长这几年,很多项目不该上,很多钱不该花,可我还是顶不住,手一松,给放过去不少。说实在的,夹板气我也受够了,真想撂下这个挑子。”

孟广俊把烟头扔掉:“得得得,别变相表扬自己,你是太称职了。”

布小朋苦笑:“你在讽刺我吧?”

“没有。就是因为你太称职,太讲原则,你坏掉了别人很多好事,你堵上了别人很多发财的路子,拖了很多工程项目的后腿,要我说,你就是个绊脚石。”

布小朋给孟广俊说愣了,半天没吭声。孟广俊话收不住,夹枪带棒,继续道:“别以为你正,人家会佩服你,恰恰相反,这年头,水至清无鱼,人至正无朋,你连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如果搞民主测评,我告诉你——你肯定得票不高。”

布小朋冷笑一声:“那可不一定。”

孟广俊也一声冷笑:“不信你试试吧。”

孟广俊站起身来,挺着肚子,大步往前走。布小朋突然想起什么,追上两步:“老孟你先别走,我还有事。”

孟广俊停下脚步,头也不回:“有屁快放,我不想再听你给我上政治课。”

布小朋走到他跟前:“老孟,你帮我一个忙,给夏忧找间房子。”

夏忧官不大,也没见他露出过什么大本事,但他在基地名气不小,知道他的人很多,主要是别人认为他神经不大正常,和常人不一样。孟广俊说:“老布我提醒你,以后少和夏忧瞎掺和,基地除了你,没人喜欢他,掺和多了对你不好。”

布小朋说:“夏忧满腹经纶,读书很多,是个难得的人才,也许他生不逢时,但我坚信他早晚会做出点名堂。”

孟广俊说:“生不逢时的人才,不叫人才,也许连个庸才都不如。为了他,你网开一面上那个羽毛球场项目,这是不是胡来?你天天卡别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抠门抠得让人寒心,这事你怎么解释?你得了他多少好处?”

布小朋说:“这事我是有私心,以后如果追责,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今天我找你,就是要给夏忧搞一间房子,你给不给?”

布小朋眼睛瞪着孟广俊,口气少见的强硬,让孟广俊暗暗吃惊,他们认识二十年,孟广俊似乎头一回听到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我要是不给呢?”

孟广俊说。“你不会不给的。”

布小朋口气缓和了一些。“我真不给。”

“那我就跟你不客气。”

“怎么个不客气?”

“你私自分给不够资格的人多少房子?连一些志愿兵都住营职房,夏忧好赖是个副营职干部,家里那个烂情况,你发一点慈悲,行不行啊?”

“志愿兵住营职房,是有一些,但都是首长交代的,都是首长身边的人,你以为我愿意给他们住?”

“我不管这些,我就给夏忧要房子。只要一间。”

孟广俊又点上一支烟,用力吸着,喷出一团团的烟雾,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脸,等他几口把烟吸完,烟头一丢,抬脚一踩,主意来了,脸上竟然露出一点笑意,说:“不就是要房子吗?好说。”

布小朋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他爽快地说:“我给他一套营职房。”

布小朋有些不敢相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开,不知说啥好。“一套营职房,你要不要?”

孟广俊拿出拔腿要走的架势。“太好了!要!谢谢你老孟。”

“不用谢。明天让他到我办公室拿钥匙。”

孟广俊抬腿走了。布小朋这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路灯的光,虚幻不清,笼罩着这座深不可测的大院。二孟广俊说话算数,他真的分给了夏忧一套两室一厅的营职房。这套房子在宿舍区9号塔楼,房门号是714。夏忧拿着孟处长写的条子,兴冲冲地到负责机关干部住房的王助理员那里领取钥匙,王助理员收下条子,从一只铁皮柜里拿出两把几乎要生锈的钥匙,仿佛怕烫手似的,甩给夏忧,然后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说:“可别后悔啊。”

什么后悔?夏忧一时没回过神来,他说声“谢谢”,拎着钥匙,仿佛怕营房处的人后悔似的,急忙出门,一脸喜色地转到布小朋办公室,把钥匙往布小朋桌子上一放,说:“布处长,成了。”

两把钥匙用白胶布粘着,布小朋依稀看到胶布上写着“9—714”四个数字,脸色一沉。夏忧察觉到了,说:“怎么了,布处长?”

布小朋愣一阵,问道:“你拿钥匙的时候,营房处没人告诉你什么吗?”

“王助理莫明其妙说了一句,可别后悔啊。”

布小朋点点头:“你听说过三年前,大院曾经吊死过一个女的吗?”

夏忧微微一愣,摘下眼镜,用手擦了擦,又戴上:“隐隐约约听说过。怎么了?”

布小朋不想对夏忧有任何的隐瞒,就把整个过程讲了。三年前,基地演出队一个男高音歌手的妻子吊死在家里的卫生间,死者是803医院的女护士,她自杀的原因是发现丈夫有了外遇,第三者是演出队的一个舞蹈演员,丈夫执意离婚,而她一时想不开,喝下一瓶红酒,半夜趁丈夫不在家,寻了短见。事情发生后,男歌手和舞蹈演员很快被处理转业,二人离开龙城回到了男方的原籍吉林,从此再也没有消息。后来有细心人从房门号码发现了名堂:“714”——妻要死。这个门牌号太不吉利。从此以后,9号楼714房成了无人敢住的房子,分给谁都不要。有邻居添油加醋,说经常在半夜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还有头撞墙的声音,更是搞得神神道道。三年里,几次分房,这套房子都没人要,营房处就把钥匙锁了起来,原打算当个小仓库,直到今天,它才算有了新主人。夏忧听布小朋讲完,哈哈笑了,说:“没想到,满院子的军人竟然都这么迷信。当年前辈们上战场,死人堆里滚来滚去,夜里枕着死人睡觉,也没听说谁害怕过。一个女人上吊,房子就没人敢住,可笑呀,你们的胆子呢?将来真要打仗,就这胆量,见了敌人,还不吓得屁滚尿流?”

夏忧发完感慨,布小朋表情也放松了,说:“你不怕就好。”

“我不怕,绝对不怕。”

“做好你家属的工作,要不,先瞒着她?不给她讲这些,毕竟是女人,胆子小一些,这很正常。”

“瞒是瞒不住的,将来从别人的眼神也能看出来,我还是原原本本告诉她。有我在,她有什么好怕的?”

夏忧到底高估了老婆,他老婆原本激动得一夜没睡觉,一听这个,立马不干了,头发都竖起来了,坚决不同意搬进去住。夏忧不管她,自己搬了进去。布小朋特意交代说:“你先暂住一阵,将来有了条件,再给你换一套。”

夏忧说:“换不换都没关系,我住进去啥事没有,时间一长,她还怕什么?她不住更好,我一个人图清净。”

五月很快到来了,天气突然热了起来,换上了夏常服,很快夏常服也不能穿了,穿短袖。五一放了三天假,假期很平静,国内没什么大事,国外有个大事,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科索沃战争。美国人主导的是一场完全不对称的战争,从飞机上、军舰上发射的巡航导弹,以及飞机投下的精确制导炸弹,完全让南斯拉夫人摸不到北,处处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真是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样的仗,让被挨打者彻底泄气,没脾气。战争发起之初,远离南联盟的中国军人还是很关注战局发展的,以为美国人会像海湾战争那样,出动地面部队,后来发现,它不会派一兵一卒,它无非就是伸长拳头,对你劈头盖脸地狂轰滥炸,直到把你炸到投降为止。这样的仗,打起来没什么意思,看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就像一个成年人欺负一个儿童,不好玩,所以,人们渐渐不大关心它了,五一放假,该玩的玩,该喝的喝,该吃的吃,把这场正在发生的最现代化的战争,扔到了脑后。布小朋上山去看望老司令,说起这场只见硝烟不见对手的战争,老司令沉默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如果我们再不研发远程新式武器,还吃老本的话,谁敢说我们不会成为下一个南联盟?”

这句话让布小朋感到透心凉,他无语。五一放假别人都在玩,孟广俊却没闲着,他和几个助理员一直加班,搞了个修建基地新办公楼的粗略方案,打算假期一过,就上北京运作。五一假期刚过去没几天,一九九九年五月八日那天,是周六。布小朋两口子难得睡一回懒觉,早晨七点多钟,他睡得正香,邱梅一把摇醒了他,神色惊恐,说话有些磕巴:“小朋你听听,出、出大事了……”此时,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把电视机的声音放得很大,里面传出播音员同样带一点惊恐的话音,大意是,今天凌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使用导弹悍然袭击我驻南联盟大使馆,新华社女记者邵云环、《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和夫人朱颖不幸遇难,另有人员受伤,馆舍损坏严重……布小朋腾地坐了起来,顾不上穿衣服,只穿着短裤跑到客厅,打开电视机。他的手有点哆嗦,仿佛战争已经来临,导弹正朝这边飞来。电视机里没有出现现场画面,只有播音员不停地进行文字播报。布小朋脑子一片空白,邱梅过来,给他披上一件衣服。他定定神,说:“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们并没和美国交战,他敢袭击一个主权国家的驻外使馆,是对我们国家主权的严重侵犯,是罪恶行径。”

邱梅说:“是不是炸错了?”

果然,让邱梅猜准了,最新一条消息说,北约秘书长宣布,是误炸。不一会儿,电话打进来,要求团以上干部到基地办公大楼开会。布小朋穿上军装,赶紧跑去。一进办公楼,他碰上了孟广俊。孟广俊一大早去机场,包里装着建楼方案,刚要登机,手机响了,让他取消去北京的计划,火速赶回来开会。见到布小朋,他愤愤地说:“狗日的美国鬼子,早不炸晚不炸,偏偏节骨眼上捣乱,害得老子白忙活一场。”

在大会议室,杨廷江政委传达了上级最新指示,一是全体干部取消休假,一律正常上班,到外地出差、休假的,一律叫回来;二是任何人不准参加地方上的任何抗议活动,据说北京、上海、广州、成都等大城市,已经有学生和市民到美国驻这几个城市的使领馆搞抗议,龙城地方虽小,也已经有大学生上街游行,还有人扬言要到北京砸美国大使馆。部队的人,一律不得围观,更不能参加,外出必须请销假。因为搞不清事情的真实情况,杨政委、王司令等首长,也没有多说,就宣布散会了。大家神情都有些紧张,往外走时,有人愤愤道:“他误炸我们大使馆,我们为什么不误炸一次他的大使馆?”

有人接话说:“误炸需要实力,我们拿什么去误炸?炸得准吗?想炸美国,结果炸了德国,怎么收场?”

王司令、杨政委特意留下孟广俊和布小朋,交代说,办公楼的事,暂时不提了,现在这个情况,提这事不合时宜。布小朋内心居然有点感激美国人插了一杠子,孟广俊心里不痛快,知道他的宏伟方案八成要泡汤了。布小朋回到办公室,心情郁闷,呆坐了一会儿,想起夏忧,就出了大楼,往9号楼的方向走去,坐电梯上到七楼,来到714房间门口,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收音机发出的声音,知道夏忧在。他敲了敲门,夏忧拉开门,头一句话是:“你相信是误炸吗?”

布小朋没吭声,抬腿进了门,看到床上、地上、桌子上、窗台上、椅子上,书籍扔得到处都是。他才搬进来没几天,就弄成这个样子,你给他一套师职房,也不够他糟蹋的。布小朋有些不满,说:“上头是这么传达的,国际舆论也是这么说的。不信又能怎样?”

“扯淡!我不相信!美国人的武器可以说指哪打哪,它准得很,哪能会误炸呢?”

“我也不相信是误炸,但我们现在没有还手的能力,只能靠打嘴巴仗,嘴上占点便宜。”

“我认为,误炸绝对是个借口。美国人的狼子野心终于暴露了。他一定是有重大阴谋。最起码,他是想给中国一个警告!”

“他警告我们干什么?”

“……他打科索沃战争,我们完全没有站在他们立场上,我们完全站在了南斯拉夫立场上。”

“没站在他立场上的国家很多,为什么单单炸我们大使馆?”

“真实原因现在根本搞不清。不过,通过这个事件,一些人应该清醒了,尤其是那些崇拜美国民主的人,请他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狼永远是狼,狼绝不可能放弃吃羊,披着羊皮的狼,才是最凶恶的狼。二十世纪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中国的二十世纪,是在八国联军的大屠杀中开始,在美国的轰炸中结束,屈辱啊……这回我们虽然死了三个人,但给我的感觉,是死三万,三十万,三百万!我们自己再不争气,他的精确制导武器一定会落到我们头上。一九九九年五月八日,记住它吧,谁忘记,谁就不是中国人!善泳者溺于水,玩火者必自焚!玩弄刀斧者必死于刀斧之下!这是历史的铁律,是历史的宿命,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美国同样无法抗拒!它早晚会遭到报应……”夏忧悲愤难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话也有点颠三倒四。不一会儿,他却又哈哈笑开了,像患上魔怔。布小朋奇怪地看着他,说:“我们刚挨了炸,死了人,你还笑得出来!”

“老连长,你还记得吧?那年李**搞**,台海危机,我特高兴。今天遇到这事,我难过是难过,但我还是觉得高兴,为什么?这个灾难如果成为一剂强心针,扎到中国人身上,它也许能让我们国家清醒,让我们一些当权者清醒,再不发奋,再胡搞,世界末日真的会来的,赶紧干点正经事吧,把我们的武器装备搞上去,中国人并不笨,美国人能造出来的东西,假以时日,我们一定也会造出来。等我们的武器和他们没有了代差,世界才会平衡,才会有太平……”尽管夏忧说的有些偏激,完全像个愤青,情绪有些失控,但布小朋认为他说的是很有道理的。落后就要挨打,这话说了一百年了,一代代中国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为什么就不能争口气,挺起腰杆子来,也当一回世界老大?我们不欺负别人,可也不能老是挨别人欺负,世界上欺负过我们的国家,太多了,被欺负一回,就等于被强奸一回,身心的伤痕,层层叠加,还能治愈吗?布小朋拍一下夏忧的肩膀,提醒他注意点,外人面前说话不要太偏激,更不要到街上参与游行示威活动,毕竟是军人,得听从命令服从指挥。夏忧请他放心,他对学生们搞的那一套,看不上,咋咋呼呼,闹闹哄哄,荷尔蒙过多的样子,屁用不顶,不如发愤读书,多些思考,少些私心,多些公心,将来拿出真本事来,社会的希望在年轻人身上,更多的年轻人有了本事,国家就有了本事。布小朋跟夏忧告辞,往外走时,路过厕所门口,不由抬眼往里瞄了一眼,三年多前,那个风华正茂的女护士就吊死在里面的水管子上。布小朋希望夏忧的妻子过来陪他住,可这样的房子,哪个女人也不愿进来住,他曾想提醒营房处,把门号改一下,但又想,即便改了,也无法改变里面吊死过人的事实,遂作罢。我驻南联盟大使馆被误炸的风波,持续了半月有余,中美双方都小心翼翼进行处理,避免了过度冲击。不久,王仁天司令到北京开会,回来传达上级指示,说是中央决定,下决心大力发展武器装备,尤其是高端装备研发和制造。王司令私下说:“这回,江**真急了呀,江**说如果没有当年毛**、周总理领导我们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搞出的***、氢弹、人造卫星,我们不会有今天这样安全的局面,恐怕早就挨打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还是要拼实力的。我们要卧薪尝胆,一定要争这口气!”

布小朋抽空去看老司令,把得到的消息讲给他听,老司令似乎已经听说了一些,有些情况掌握得比他还细,原来王司令、杨政委安排机要员,把内部机密文件拿给康又汉和张道刚政委两个正军职的老干部看过了。康又汉心情不错,亲自给布小朋倒茶,说:“两弹一星保了中国三十多年的平安,再吃这个老本,不灵了,把坏事变成好事,把危机变为机遇,我们中国人有这个智慧。我入党五十多年,认准了一条,只要我们共产党下定决心想干成的事情,一定会干成的,当年两弹一星就是个最好的例子,那么差的条件,硬是搞成了,现在条件好多了,搞点精准打击武器,巡航导弹呀什么的,把海、空军的武器搞上去,二炮的导弹搞得更好一点,拿出个十几年、二十年时间,一定会追上去的。”

老司令谈兴甚浓,布小朋插不上嘴,只听他讲。老司令又说,“再过多少年,我们上去了,没准还得感谢美国人呢,感谢他往我们大使馆扔炸弹,炸醒了我们。我们睡了十几年,也许还要多,从‘*****’那时候,甚至更早,就开始睡,搞窝里斗,对外面的世界根本不了解,‘*****’结束,中国不搞改革开放,死路一条,到现在搞了二十年改革开放,国家实力明显强了,但军队建设几乎是停滞的,如今不趁机搞武器装备,不发展军事,不舍得把钱砸这上头,往下走恐怕也是一条死胡同。另外,现在,包括将来,还得大力反腐败,不反腐败,也是死路一条,甚至死得更惨。”

后来的事实证明,老司令都说对了。一九九九年五月之后,中国抓住了机会,一大批精尖武器上马。中国军队的武器装备建设,从此进入了快车道。聊得差不多了,布小朋告辞出来,老司令非要送他,二人走到院门口,布小朋请老人留步。老司令停下脚步,说:“小朋,你终于赶上了好时候,以后不要再动摇了,不要再想离开部队的事,再难也要干下去。”

布小朋觉得一股热血往上涌,郑重地点了点头。老司令抬头,望向东面的某个方向,那里是烈士陵园所在地。许久,老头轻咳一声,收回目光,抬头看天,缓缓道:“记住,烈士们在天上盯着你们呢。”

说罢,老头缓缓转身,缓缓走向了自家破旧的绿铁门。布小朋眼里含泪,对着他微驼的背影,举手敬礼……三大使馆被误炸之后,A基地的新武器试验和训练任务,确实明显增加了,上级对试验和训练的经费投入,也越来越大。能够把钱用到正道上,布小朋感觉很开心。孟广俊却不怎么开心,一来因为他宏大的修建基地办公大楼的计划流产,二来上级对营区大拆大建的做法提出了质疑,经费管理似乎也比先前严格,钱不好要了。基地的领导层也有了较大变化,对孟广俊颇为欣赏的王仁天司令,和他的前任马玉斌司令一样,平调北京工作,进京等待退休;二人有所不同的是,马司令当时做到人走家搬,虽然公家配发的电器、家具,甚至连实木地板都拆下来带走,但他终归把房门钥匙交了,而王司令刚拿到手不久的蓝海小区的房子,则是占住不交。也难怪,那么漂亮的房子,刚刚装修好,还没住几天就调走,换谁也舍不得交钥匙。到北京,一时半会儿可没有那么气派的房子住,京官太多,一个正军职干部,不算什么,在北京要想过得舒服,得大区副以上。王司令走了,李司令来了。李达非司令是B基地的参谋长,没在A基地工作过,对A基地不熟悉。以前,A基地主要是王仁天司令说了算,杨廷江政委是个陪衬,如今李司令刚来,摸不着头绪,基地的大事就得主要由杨政委拿意见了。孟广俊以前和王司令走得近乎,杨政委或许会对他有些看法。好在杨政委是个很大度的领导,轻易不表现出来,小事也不会计较。虽然如此,孟广俊心里面还是打鼓,尤其是他面临升迁——后勤部马上要空出一个副部长的职位,张副部长确定年底转业。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布小朋。多年来,布小朋除了和老司令康又汉一家来往密切之外,对基地现任领导一概保持不亲不疏的关系,这样的坏处是,他成不了任何领导的嫡系,但也有个很大的好处——谁也不得罪。孟广俊盘算一番,感觉在杨政委眼里,他没有布小朋有优势,虽然布小朋不是杨政委嫡系,和杨政委没有私交,但因为自己和王司令走得太近,就等于在杨政委那里失了分。这么一比,他不如布小朋。孟广俊当营房处长以来,基地的工程,大头都让王司令的儿子拿走了,镶着金牙在基地大院转来转去的李拥军,只是个代理人。杨政委好像从来没有插手过工程,相比之下,杨政委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当领导的,要想搞钱,主要有两条路子,一是插手工程,二是卖官,卖官卖多了,名声会很差,不如插手工程,隐藏性强,不得罪人。杨政委这两方面都很注意。孟广俊为了照顾平衡,有时真希望杨政委也过问一下工程,那样他会借机给他一两个。有一回,孟广俊主动问:“政委,您家亲戚朋友有做工程的吗?”

杨政委微微一怔,说:“有。”

“基地最近工程多,干不过来,如果他们想干,您让他们直接找我。”

杨政委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说:“你给张三一个,李四会攀比,也来要,你给了李四,还有王五、赵六,你给不给?都给,给不过来,不如都不给,所以就免了吧。”

杨政委显得很超脱,几句话就把孟广俊打发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敢在杨政委面前提这事。杨政委身为将军,同时也是文雅之士,喜欢舞文弄墨,毛笔字写得不错,对工笔画也有点研究。孟广俊一拍巴掌,猛然想起自己的发现——不怕领导讲原则,就怕领导没爱好——既然杨政委有这个爱好,那么,为什么不做一点文章呢?孟广俊认识很多地方上的大款,就是不认识文人墨客。他想到了冉淮,冉淮当宣传处副处长,搞新闻,分管文化站、俱乐部,应该认识写字画画的人。他给冉淮打电话,说是晚上请他喝酒。冉淮很痛快地答应了。冉淮很聪明,知道和后勤系统的人打交道没有亏吃,所以他每次都很积极,特别愿意到有钱单位写稿子。二人在大院西门外的一个小酒馆碰了面,孟广俊先道歉,说最近上头有要求,不能到高档场所大吃大喝,只好到这个小馆子请冉副处长坐坐。冉淮说:“孟处,咱们是老朋友了,又是一个连队出来的,你是领导,有事就吩咐,兄弟一定尽力,请不请客,都没关系的。”

孟广俊近期不去大酒店,主要是考虑到自己面临升迁,不想惹事,怕被人抓到把柄,所以才低调行事。二人坐下,服务员上来几个菜,孟广俊抢着倒上酒,二人碰了下杯子,把头杯酒喝下去,冉淮马上喝出,是特供茅台。再一看瓶子,是龙城老窖的瓶子,孟广俊心细,把茅台酒提前装进了龙城老窖的瓶子。这让冉淮颇有些感动,说:“孟处,看你心里有事,直说吧。”

孟广俊提到了四个人的名字,都是省里和市里有名的画家、书法家。他不懂字画,对此了无兴趣,临时烧香,找儿子上网搜了搜,搜到了这四个人,说是本省最有名,在全国也有较大名气。“我认识其中两个,张若虚和赵无痕。张是省画院的老院长,退了,画更值钱了,赵无痕是省书法家协会常务副**。怎么,你想买字画?”

“想买几张。能办到吗?”

“买字画没问题,我肯定不会买到假的,就是太贵了。”

“不怕贵,贵说明好嘛。”

“肯定好,都是名画家、书法家,一字难求。你想收藏,还是?”

孟广俊端起酒杯:“来,老弟,我再敬你一杯。”

二人又碰杯,喝下,孟广俊把杯子一放,吃一块糖醋排骨,费力地咽下,说:“今天请你来,什么都不瞒你了,全说实话。我不搞收藏,是想送给……一个首长。那位首长一直关照我,他很正,送钱他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听说他喜欢字画,想搞几张,表示点我的心意。兄弟,这不过分吧?”

冉淮说:“太正常了……大哥,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孟广俊脸微微一红,拿起瓶子给二人倒酒,觉得杯子小,又喊服务员换个大杯,服务员拿来两个大杯,冉淮要求少倒一点。孟广俊给他倒上半杯,给自己杯子全倒满了:“这可以吧?”

冉淮说:“没问题。”

二人举起大杯,猛地一碰。孟广俊海量,喝酒如喝水,喝的又是他习惯喝的特供茅台,他嘴角挂着笑,张口就吞下去三两,把杯子一放,左右看看,然后道:“你都想到了,是杨政委。”

“政委确实太正了。领导不收钱,下边人为难;领导不收礼,下边人着急。以前听人说,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但是大哥我告诉你,以前有人给政委送过字画,给退回来了。你有把握吗?”

“画与画不同,有的是垃圾,有的是珍品,我说的这几个人的字画,如果你能搞到,他不会不动心吧?”

冉淮这次是真心为孟广俊着想,谁都有为难的时候,以前他有困难的时候,张嘴给老孟要点钱,报点小账什么的,老孟基本没含糊过。这回,他得为老孟出点力,想了想,便道:“买他们的字画,动辄几万、十几万,水分太大了,他们再好的画,也不值这个钱,纯粹是吹出来的,哄抬起来的,书画市场太畸形了。”

“你不要为我省钱,我不怕贵,只要你尽快搞到。”

“就是这样搞到了,你去送,我也怕你碰壁。今天守着大哥,兄弟不说假话,以前我给政委送过其中某人的画,他没收,还把我训了一顿,弄得我像吃了苍蝇,好多天不敢见他。他既不收我的,就有可能不收你的,你不是白买了吗?这些字画,有价无市,买起来容易卖起来难,拿到手你再想卖,可就难了,只能被迫当个收藏家了。”

“你的意思是,不能送?”

“送!”

孟广俊有些不解地望着冉淮,端起杯子,自己抿了一小口:“你快说说,怎么个送法。”

冉淮就把他的主意全盘端了出来。这也是他以前经常思考的,只是没条件去落实罢了。他建议由宣传处出面,组织军地书画家联谊会,请一批地方上的书画家走军营,参观基地展览馆,然后在展览馆大厅,和战士书画爱好者交流,指导战士作画、写字;请基地领导——主要是杨政委接见、宴请书画家。书画家在军营活动一天,他会要求他们每人拿出三幅最拿手的作品,交由宣传处。听完冉淮的建议,孟广俊眼睛亮了,真是隔行如隔山,他搞工程有一套套的办法,搞文化就不灵了,还是冉淮这个主意高明。那么请谁来呢?人太多了不行,太少了也不行,六七位最好,午饭时加上四五位陪同者,正好一大桌,既不冷清,也不喧闹。刚才说到的张若虚和赵无痕两位,冉淮有把握请到,除此之外,他又提了个方案,太老的不请,行动不便,耳聋眼花,和首长没法交流;太年轻的也不行,一看就水平不高,感觉像拉来凑数,糊弄首长;画油画的不请,作画太慢,当场拿不到作品,过后再要,他会耍赖,全要画国画的。赵无痕是书法家,光他一人不行,还要再请一位书法家,两位一起来,也有个竞争和监督,谁也不敢糊弄。根据这个设想,冉淮拿出了另外四个人选,这四人都和张若虚和赵无痕熟悉,以前常一块下去“走穴”,只要他们两位肯来,另外四人肯定愿意来,这是走军营,有政治意义和社会影响,艺术家也得拥军,对不对?能来,就是个荣誉,不是哪一个艺术家都有走军营的机会。冉淮提的名单和方案,孟广俊全同意,他只提了一条意见:能不能从北京请一位画家过来,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一说北京来的人,自然显档次,当然,这个人得在全国有一定知名度,最好是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一级的人物,年龄不要太大,五十岁左右最好。冉淮有些为难,毕竟北京他不熟。孟广俊启发他:“我昨天看《子弟兵报》,还看到报纸拿半个版发画家的作品,你不是在兵报有熟人吗?请熟人出面给请一位试试,怎么样?”

兵报有个副刊编辑冉淮熟悉,以前来过基地采风,他全程陪同,还买过他二百本书,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系,冉淮不写文艺作品,从来没请他帮忙发稿子,感觉有个人情他还欠着,这回倒是可以试一试。于是,借着酒劲,冉淮用孟广俊的手机,打通了副刊编辑家的电话。没想到,电话里,对方很痛快,答应给张大有打个电话说说,请张大师选个周末来趟龙城玩玩,应该问题不大。还说,如果没有兵报前些年不遗余力地吹捧他,他张大师哪能有今天,他不会忘本。冉淮连说谢谢,放下电话,兴奋极了,拍一下桌子,说:“有门儿!能把张大有请到,其他人谁来谁不来,都无所谓了。”

“张大有是谁?”

孟广俊发蒙。“张大有你都不知道?”

“……真不知道。”

“著名国画家,主要是画牛,被誉为当今画坛第一牛人。”

“是吗?他什么官?”

“好像是长城画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国家一级画家,头衔肯定有一大堆。”

冉淮压低声音,继续道,“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杨政委喜欢画牛,俯首甘为孺子牛嘛,能把第一牛人画家请到,老兄,你就把心放肚里吧,这事那是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

孟广俊吸口烟,大大地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是经费的问题,这是核心问题。孟广俊让冉准说个数。请七个画家、书法家活动一天,一顿午餐,纪念品加上每个人给一笔数目不菲的润笔费,还有张大有来回的机票,一个晚上的住宿费,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冉淮喝了一小口酒,皱眉想了想,伸出两个指头。“二十万?”

冉淮点点头。孟广俊把烟头摁灭,笑了:“比我想象的少。”

冉淮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他心里后悔说少了,他就是张口要三十万,孟广俊也不会还价。“那好,我再给你加五万,只要你把事情办妥。”

冉淮也笑了:“谢谢孟哥,你放心,事情办不好,你拿我是问。”

他们又商量了一番细节问题,做了点讨价还价,比如,到手的作品,孟广俊要三分之二,宣传处留三分之一。孟广俊还提出,尽量少让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让财务处的人知道这事。冉淮说:“不给他们打个招呼,将来报账会很麻烦。润笔费可是没有发票的,都是每人写个收条,白条子,我们汇拢打个报告,崔处长签字,然后政治部副主任以上的领导签字,再拿到财务报销。”

孟广俊想了想,说:“都知道布小朋当过你的班长,你们关系好,你先把事办了,再找他报,这么点钱,他不至于不给你面子吧?”

冉淮苦笑一下,道:“他当过我班长不假,可是他什么时候关照过我?总是卡卡卡,这也不合规,那也不合法,找他办事那个难呀,小气得少见,这样的铁管家,‘*****’时候很多,现在早该进坟墓了。”

冉淮这样看待布小朋,孟广俊心里有了底,他不会就这事卖了自己。二人商量的结果是,先不跟布小朋和财务部门打招呼,将来他不给报,哪怕孟广俊个人出这笔钱,也没关系。前提就是,把该请的人请到,把活动组织好,事办利索,争取多拿几件作品。最后,二人把瓶中酒喝光,起身离去。四宣传处精心组织的军地书画家联谊会,取得了圆满成功,七位画家、书法家尽兴表演,都把自己的看家本领拿了出来,画牛的,画山水的,画人物的,各显神通,让人目不暇接。书法家里面,赵无痕是老江湖,笔法老辣,作品大气,没的说,他叫来的另一位年轻书法家余三相,更是有绝活——嘴含一支大粗笔,一口气写了三幅作品,洋洋洒洒,他用嘴写字的本事,让人大开眼界。杨政委和政治部董主任把巴掌都拍红了。著名画家张大有,人称张大师,画了三幅形态各异的牛,一幅耕作的牛,一幅卧槽的牛,一幅吃草的牛。他画的牛自成一体,全国独一无二,让懂些画技的杨政委惊叹不已。张大师得知杨政委对画有研究,是个将军画家,便提议和杨政委共同完成一幅作品《舐犊情深》,他的构思是,一只老母牛和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牛,站在无边的原野上,幸福、亲昵地依偎在一起。这个提议得到与会者热烈的掌声,杨政委谦虚几句,果真拿起画笔,和张大师共同创作起来。半个小时后,作品完成,张大师盖上手章,并请杨政委盖章,然后二话不说,把画卷起来,说要留个纪念,能和一位将军画家共同创作,实在是终生难忘的经历。他这么一捧杨政委,把杨政委激动得脸都红了。午餐的热烈气氛更是把活动推向高潮。张大有和杨政委坐在一起,二人不停地互相敬酒,张大有仿佛无意间说出,他的画军委谁谁谁家里有,总部谁谁谁家里有,人民大会堂有,军事博物馆有,甚至钓鱼台也有,八一大楼也有。让杨政委感觉,不收藏他的画,真是亏了。杨政委那天喝了不少酒,平时他不怎么喝酒的,毕竟奔六十的人了,知道爱惜自己身体。喝到一半时,孟广俊来了,给在座各位大艺术家敬酒,给杨政委、董主任两位首长敬酒。他手里拎一个茅台瓶子,不用服务员倒酒,自喝自倒,一圈下来,他一口菜不吃,喝下两瓶,脸不红心不跳。就这本事,足以把人震慑。杨政委已经得知是孟广俊背后发起的这项有意义的活动,借着酒兴,居然难得地给了他一个大笑脸,鼓励他说:“小孟呀,好好干。”

就为这句话,孟广俊又干了一大杯。众人都为他鼓掌。活动结束,冉淮拿着单子到财务处报账,果然结算中心不给报,理由一是没预算;二是没正规发票,净是白条子;三是营房处的营房经费,怎么用来搞文化活动?冉淮本想直接找布小朋,又不想讨没趣,便拿着单子来到孟广俊办公室。孟广俊接过单子,说:“你不用管了。”

孟广俊当即来到布小朋办公室,单刀直入,说:“我出二十五万,委托宣传处搞了个军地画家联谊活动,目的就是想给杨政委、董主任搞几张画。经费出处不合理,没法提前做预算,做了预算常委会也不会批,这些单据肯定也不合格。老布,今天我就想问你,这个账,能不能报?给不给报?”

布小朋拿过单子翻了翻,往桌子上一丢,说:“你们也忒大方了,不到十个人,一天的活动,造掉二十五万。这钱得够多少老百姓吃饭?”

孟广俊说:“得得,又来这个。你不懂行情。我告诉你,我弄到的画,值一百万,可能都不止。应该说,我们赚了。”

布小朋说:“你是赚了,部队亏了,因为你用的是军费,画却成了个人的。”

孟广俊咄咄逼人:“你耳朵是不是聋了?字、画我没收一张,都让杨政委和董主任收藏了,你不给报,我就把账单拿给杨政委。”

布小朋一愣,显然孟广俊在借机将他的军。如果真把账单拿给杨政委,那他布小朋没法活了。换旁人,首长花掉的钱,那得屁颠屁颠赶紧报,不带含糊的,即使心里有意见,嘴上也不能流露出来。可他布小朋,咽不下这口气。他把账单一推:“你愿意拿,尽管拿去。我卡着不报,自有我的道理,你拿到中央军委,我都没意见,只要你敢。”

孟广俊没想到布小朋比他还硬,而且拿出了豁出去的架势,也愣了,不知往下该怎么办。他掩饰着摸出一支中华烟,掏打火机,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打火机火苗太大,差点烧着他眉毛,气得他把打火机扔到墙角的垃圾筐里。俗话说,好人怕小人,小人怕恶人,布小朋算是好人了,可他就是不怕,什么小人、恶人,他谁也不怕,这就是所谓的无欲则刚吧,弄得孟广俊没了脾气,后悔刚才进来应该说几句软话,不应该刺激他。孟广俊咳嗽两声,马上换了副面孔,说:“老布,我问你个事,你给我说实话。”

布小朋哼一声,意思是,你说吧,我听着。“咱们基地领导,杨政委是不是最廉洁?”

“应该是吧。我很尊敬、佩服杨政委,他是最不伸手的领导。”

“就是呀,我认为,基地历任首长,就我知道的,除了康司令,最清廉的就是杨政委了,这个评价,你同意吧?”

布小朋点点头。“可是,你看杨政委还有个一年半载,就该退了,这么清正廉洁的首长,一辈子不爱钱,就喜欢个字画,他就这么点爱好。宣传处穷,找我出点血,人家张口了,你说我能拒绝吗?尤其是冉淮,还当过你的兵,人家也写过稿子,帮助过你我,他亲自找我提出来,让我出点钱搞这个小活动,给政委弄几张画,算是咱们当部下的一点心意吧。政委多年来关照我们,帮助我们,提拔我们,特别是你,当初出事,要不是政委发话,你早转业了,谁还认识你啊?你说事情都办了,你不给报,我刚才是说气话,真要拿给政委,他一生气,把画退回来,咱们面上都不好看,对不对?”

孟广俊就有这么个本事,遇事不急不躁,一番口舌,总能说到别人心坎上。布小朋叹口气,说:“老孟,你把事情办了,我再多说,就显得不厚道了。你想过没有?杨政委一辈子清廉,快要退了,你来这么一下子,等于给他的不败金身抹上了泥巴,因为几张画,坏了他名声,值不值啊?没这几张画,他日子一样过。”

“老布,我们理解不同。这年头,不收钱的领导,就是好领导。他用军地画家联谊会的形式,保存几张画欣赏,又不是和谁做交易,这不能叫受贿吧?人家是将军,这点事算什么呀?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什么名声呀,不败金身呀,你扯远了。我的想法是,越是廉洁的领导,咱群众越不能亏了人家,该表示一点,就得表示,不然说明我们这些做群众的,没良心,对不起人。人家政委天天给我们操心,每月就领三千块钱工资,人家图什么呀?”

“不说这个了,老孟,你把单据留下,我再想想,怎么处理。”

“老布,你如果真不好下账,我拿回去,就算我个人出的这钱,行不行?我手头活,钱比你多一点,我出得起这点钱。”

“你又来激我,钱多花不完,你捐给希望工程。我不是担心别的,我担心审计,只要一审计,你这个花费肯定有问题。”

孟广俊一拍大腿:“嗨,你这担心纯属多余。我从来不担心什么审计呀,纪检呀,他们就是墙上挂着的猫,不捉耗子的。我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他们独立出去,像人家地方检察院反贪局那样,垂直领导,咱再怕他们不晚。”

孟广俊说罢,似乎怕布小朋反悔,赶紧溜走了。布小朋发了一会呆,拿起笔来,在单据上签了个字,打电话叫来一个助理,让他拿去报掉。这一次,孟广俊又胜利了,失败的是他布小朋。像这样的情况,几乎每次,布小朋都得妥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一个制度。他想起孟广俊说过的,审计和纪检独立、垂直领导之类的话,财务是不是也需要独立呢?或者每一个驻军集中的中大城市,设一个财务中心,归北京领导,陆海空也好,地方武装也好,都到这里来报账,财务、审计和纪检的人,联合办公。这样会不会好一些?还有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花钱吗?孟广俊做完这事,心里踏实多了。杨政委那天很高兴,他都看在眼里了。在职务晋升问题上,他原指望王仁天给他说句话,毕竟王进京了,成了京官,如果他亲口给政委交代一下,政委还会给他个面子。但是,据他所知,王仁天一句话没替他说,而这位王仁天,曾经那么信任他,这么多年他明里暗里给了王家那么多的工程,真是白给了。找冉淮之前,他曾给王仁天打过一个电话,委婉提出自己的问题,王司令——现在应该叫王主任——比较冷淡,说自己离开了基地,不好再干涉基地工作,让他直接找杨政委。他这才下决心找冉淮的。还好,效果很理想。他还留有最后一招——803医院住着个活化石——孔家瑞大首长的亲叔叔孔均振,实在不行,就得请老前辈出面给办,他亲侄子当下在北京那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办个师级干部,真是太小菜一碟了,只是孟广俊不想就这么轻易利用这层关系,他费这么大的劲,到头来只用来解决个副师,属于典型的投入大,产出少,不划算,他是下决心不见大兔子不撒鹰。反正孔首长年纪还轻,至少还有十年左右的在位时间,老前辈心脏病治得差不多了,没发现其他病,医疗保健措施跟上的话,再活个五年七年,估计也不成问题。有这个活化石在,真到了需要孔大首长提携的关键当口,请老爷子出一次面,就是提拔个将军,也不成问题。最近太忙,孟广俊想起有些日子没去看老前辈了,这天晚上,他散步走到803医院师干病房,看到老前辈住的病房住进了别人。他一愣,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找到陪护老前辈的护士小田,小田说:“老前辈回老家了,说是过段时间就回来。”

孟广俊惊恐未定,问道:“他回家干什么?他家里又没什么人。”

“他说家里还有二亩地,租给邻居种了,他回去收租子。”

“值几个钱呀,不够来回路费的。”

小田悄悄告诉他,孙院长最近态度有点变了,说有群众对一个农民长住师干病房反映很大,等老前辈回来,想给他调换一个普通病房,混在住院的普通病人中,不显眼。还说老人心脏病治好了,血压、血脂、血糖都正常,身体没其他大毛病,长期住院对他本人并不好,不如回乡下住一段,感觉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了,再回来住。孟广俊知道,孙院长托孔老前辈给他侄子打招呼,想调技术三级,授文职少将,老前辈找各种借口不给他办,孙院长有点恼火。打内心里,孟广俊也不希望老前辈给他办,他孟广俊种的树,没等他摘果子,孙院长就想过来摘,而且是个大果子——技术三级在文职干部里,基本算是顶天的职务,调上三级,就享受军职干部待遇,住将军楼,配专车,将来退休各种关系不交地方,军队供养一辈子。这样的大好事,就因为你安排一个老人住两年院,吃你几瓶药,便轻易落到你头上,那你孙玉柄真是捡大便宜了。尤其是老前辈给你办了事,我再有事,他还肯给侄子说吗?毕竟老是麻烦侄子,他也张不开口啊。孟广俊琢磨着,得找个机会请基地首长过来,看望一下老前辈,基地首长不来,后勤部领导过来一下也行,803医院就归后勤部管,只要有个领导出面,孙玉柄就不敢把老前辈撵走。这就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孟广俊突然想起什么,说:“他走多久了?”

小田说:“半个多月了。”

“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不会吧,老爷爷说等收完秋庄稼,天一冷就回来。”

“他走之前,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不是给过他一部手机吗?”

“他把手机卖给一个病号了,说自己不大会用,也用不着。”

“我说怎么打他电话,老是关机。他把东西都带走了?”

“没有。”

“放哪儿了?”

小田打开一间储物间,指着一个大纸箱子:“他的东西都在这儿。”

孟广俊伸手扒拉几下,看到一应物品基本都在,不像不回来的样子,尤其是他看到纸箱里还有两瓶特供茅台,他这才放心了,老前辈嗜酒如命,如果真想走,不会舍得把酒留下的。五每到年底,都是机关最繁忙的时候,加班加点是常事。周末,就连杨廷江政委也得加班,周六一大早,他就穿上军装来到办公室,等待政治部董主任带干部处长来汇报工作。汇报的当然是干部工作。年底,部分干部安排转业,会空出一批职位来,安排这些新职务,是领导最头疼,同时也是最兴奋的事情。小公务员已经把茶提前泡好,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杨政委刚坐下,董主任就带干部处徐处长进来了。他示意二人坐下,二人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小公务员端过两个茶杯,把门带上,出去了。来汇报的都是拿不准的问题,好办的,用不着汇报,直接走程序就是了。徐处长先汇报了一个难题,二师五团一个前年刚特招入伍的副连级干部,名叫蒋厚良,今年就提出转业。按照规定,特招入伍的本科生,满二十八岁才能安排转业,可这个蒋厚良,才二十四岁,据说他在市里有关系,非要走人,二师顶不住,不敢卡,报了上来,请基地决定他的走留问题。杨政委问:“你们什么态度?”

徐处长看着董主任。董主任说:“看来这个蒋厚良来头不小,我们不好卡,不如报到总部,请总部干部口把关。”

“你们估计报上去,会是什么结果?”

董主任看着徐处长。徐处长说:“年龄不到杠,肯定会打回来。”

董主任说:“上级给打回来,他走不了,就怪不得我们基地了。”

杨政委说:“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他走掉?”

董主任、徐处长都是微微一愣。在干部问题上,杨政委还是比较坚持原则的,违反规定的事情,基本是制止的,但是在这个蒋厚良的事情上,政委却表现得很随意,令二人感到突然,不知该怎么接话。看到二人没理解自己的意图,杨政委只好给他们露了点实底儿。这个蒋厚良,是龙城市市长尹焕章女儿的男朋友,二人上大学时就确立了恋爱关系,蒋厚良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不中,想进市委市政府机关,不好办,尹市长就想了个招儿,先让他特招入伍提干,然后再尽快安排转业,曲线进入市级机关当公务员。小伙子很优秀,尹市长给未来女婿选定的单位是市委组织部,打算倾全力培养,将来接班。蒋厚良特招入伍时,就是找杨政委给办的,杨政委提出,孩子来部队,必须低调,不能太张扬,否则影响不好。果然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师里面和基地政治部都没搞清他的真实身份。去年底尹市长就提出让小伙子走,让杨政委给挡回去了,刚提干一年就走人,太说不过去。今年尹市长又提出来,杨政委不好再回绝。毕竟基地长驻龙城,方方面面需要龙城加以照顾,比如军转干部的安置问题,比如干部随军家属的安置问题,比如军中小孩的上学问题,比如基地大门口道路的翻修问题,哪一点都离不了地方领导的关照。基地想在市区搞一块地,给团以上干部盖经济适用房,运作两年了,一直办不下来,杨政委打算把小蒋的问题解决后,直接找尹市长要地。作为基地领导,眼睛不能光盯着内部,还得分一只眼盯着驻地,为了基地的利益,有时不得不违反一点军队的规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杨政委把前后过程简单一说,董主任和徐处长就全理解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主官,站不到一定的高度上。三人当下商议,怎样让这个小蒋顺利走人。按照军队转业干部有关规定,即使是排一级干部离队,也得上报总部批准。总部一般情况下就卡条件,条件不具备,不让走人。就目前小蒋的情况,百分百不会批准。徐处长出主意,说:“要想走掉,只有一个办法——因病离队。”

三人商量的办法是,请803医院给小蒋出一个医疗证明,证明他身体不健康,入伍后因工作原因,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已不适宜在部队工作,本人出于健康原因,提出转业,建议安排转业,为部队减轻负担。议完小蒋的事情,董主任接着汇报第二个难题,二师副师长安正万提出转业。这个安正万是国防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年龄不到四十,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很有前途,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却突然提出要走。二师党委已经反复做过工作,还是做不通,希望杨政委或者李司令亲自出面找他谈谈,做工作留下他。杨政委问:“李司令什么态度?”

董主任说:“司令说他刚来不熟,请政委出面。”

“这个安副师长为什么要走?家庭原因吗?”

“不是。据说他有个大学同学,在深圳创业发了大财,动员他去一块干。”

杨政委喝口茶,放下杯子,徐处长赶紧起身给政委续水,政委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添乱。思考片刻,政委说:“这个人不要留了。”

徐处长看了董主任一眼。二人期待地看着杨政委,等他往下说。“这个安正万,这么好的个人条件不珍惜,将来很有希望当将军,他都舍得放弃。一个军人,眼里全是钱,基本就不可救药了,留他干什么?放人!”

徐处长赶紧记到笔记本上。董主任接着汇报的第三个难题,就是后勤部张副部长确定转业后,谁来接替他,目前两个人选布小朋和孟广俊,都不错,不用谁都可惜,请政委拿意见。杨政委思忖片刻,问道:“征求司令的意见了吗?”

徐处长说:“征求过了。司令说,他刚来,不了解,请政委拿主意。”

杨政委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刚上任就插手干部工作的领导,一般都有问题,你刚来乍到,对谁都不了解,就发表意见,尤其你是主官,你说的话让下边人很为难。你刚来就这样,以后时间长了,肯定是什么事情都想自己说了算,这样的搭档,很难配合,矛盾往往就是这样产生的。李司令不揽权,让杨政委做主,其实也等于把难题推给了杨政委。选布小朋,还是选孟广俊,明摆着,这个决心不好下。在杨政委眼里,包括在其他首长眼里,布小朋和孟广俊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干部,一个讲原则,工作认真,口碑好,群众基础好;一个大刀阔斧,敢作敢为,能力强,属于开拓奋进型的干部。选谁呢?杨政委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董主任和徐处长赶紧站起来,看着杨政委踱步。杨政委把布、孟二人放进脑子转了几个圈,还是难以取舍。选布小朋,用着放心,他不会犯错误,你也不用为他担心;选孟广俊,工作上交给他,你就什么不用管了,他办得利利索索,上下满意,现在似乎人们更喜欢这样的干部,锐意进取、风风火火、敢闯敢干,虽有点胆子太大,让人不太放心,但及时提醒着点,敲打着点,也出不了太大的格……“选谁呢?”

杨政委自言自语,不由得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董主任说:“请政委定,我们做好考核工作。”

“上头有没有人,打过招呼?”

董主任说:“我们以为会有人替孟广俊打招呼,或者推荐别的人选,但是没有。”

以前每到用干部的时候,总是有人打招呼、写条子,有时一个职位,十几个人来争,一个小小的团职干部,竟然常有北京方面职务很高的首长打来电话推荐人选,弄得基地领导牵扯很大精力摆平这事。这一回,一个重要的职位空出来,却没人出面打招呼,一是其他人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布、孟二人对手,不敢来争;二是这两个人都碍于情面,没有硬争,毕竟他们是一茬兵,一个连队出来的,拉不下脸子来。想到这里,杨政委感到些许的欣慰。他又踱了好一会儿步,才停下来,坐进椅子里,喝了口水。徐处长过来续水,回到沙发前,和董主任一块坐下了。“来个民主测评怎么样?”

杨政委开始拿主意了。董主任和徐处长不敢插话,听政委说下去。“对他俩搞个民主测评,看看群众眼里,他们是个什么情况。测评搞完,再议用谁。”

董主任提出疑问:“政委,如果其中一个人测评不理想,而首长又打算用他的话,就会麻烦一些。”

董主任的意思是,测评是个双刃剑,想用的人,得票高,一切好说,另一个人没话说;如果想用的人,得票不如对方,而你坚持用他,另一个人就会不服气,群众也会有意见,你让我们投票,又不尊重投票结果,这不是忽悠人吗?杨政委说:“我们尊重群众的意见,可不可以?”

董主任和徐处长都猜到了,政委拿不定主意,不如把这个难题交给群众,谁得票多,就用谁,另一个人也就没话说。在难以取舍的情况下,领导用这个办法处理棘手问题,两不得罪,这似乎是最后的一招。对于候选者来说,民主测评,让群众给个评价,不让领导暗箱操作,这样使用干部,比较新鲜,似乎也显得更公正些。“搞民主测评,他们两个,谁会占优?”

杨政委问。“这个不好说。”

董主任说。杨政委看着徐处长:“小徐,你感觉呢?”

徐处长不说不行了,只得说道:“布小朋负面的东西少一些,他应该比孟广俊有优势。”

几天后,后勤部组织所属的一百多名干部,对布小朋、孟广俊进行民主测评。测评之前,为了保证公正性,进行了很好的保密,防止两个人活动、拉选票,提前一天才正式通知。民主测评的头天晚上,布小朋散步时碰到孟广俊喝酒回来,二人寒暄几句,心里其实都惦记着测评之事,都有些惴惴不安,说话都不大自然。孟广俊借着酒力,说:“老布,你预测一下,咱俩明天谁会胜出?”

布小朋也不客气,说:“我认为是我。”

“为啥这么自信?”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孟广俊打个酒嗝。布小朋处在下风口,赶紧往边上挪了一步,避开熏人的酒气。孟广俊哈哈一笑,说:“你相信群众,那你就相信好了,明天见分晓。”

孟广俊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说:“老布,我得解释一下,今晚可不是请后勤部群众喝酒,我参加的同乡聚会,后勤部群众那么多,我想请也请不过来。你记住,咱俩谁都没私下活动,明天的投票,是公正的。输也好,赢也好,都得认这壶酒钱。”

第二天下午,两个人早早来到大会议室,能看出来,两个人都踌躇满志。布小朋因为对自己有信心,孟广俊则认为搞民主测评不过是走走形式,做做样子,最终还得由****说了算,群众意见顶多做个参考,领导想用谁,恐怕心里早打好谱了。六两个人的测评结果一出来,董主任第一时间报告了杨政委。后勤部共组织了在家的干部一百三十一人参加无记名投票,布小朋得到的“优秀”票是八十票,孟广俊得到的“优秀”票是一百零五票;“提升意见”一栏,要求二选一,有五十人勾选了布小朋,其余的八十一人,勾选了孟广俊。对这个结果,杨政委、董主任,包括后勤部江部长等领导,都感到有些意外。按理,应该是布小朋得票领先,结果,两项内容都是孟广俊全面领先布小朋,这真让人有点看不懂了。董主任观察着杨政委的脸色,看得出杨政委有点失望,便解释说:“民主测评只是作为参考,最终用谁,还得首长拿主意,然后上党委会研究。”

“是不是布小朋平时不善于团结人?”

“也不是。”

“为啥他群众基础这么不好?”

“我们简单分析了一下,布小朋因为工作很认真,比较死板,工作上难免得罪一些人;孟广俊比较灵活,善于交朋友,出手也大方,所以群众基础相对好些。但从个人品质来讲,布小朋是没有问题的。”

“他死板,爱卡个人,按财务规定来,从不乱来、胡来,这是财务工作对他的要求。我们当初选他当这个财务处长,看中的也正是他这一点,不能说我们选错了人,只能说我们选他选对了。”

“对对。”

“这两个人怎么用,你们什么意见?”

“……请政委定。”

“……既然搞了民主测评,就不能当成走过场。这样吧,我的意见,按群众的意见来,优先考虑孟广俊。”

“好的。”

“再征求一下其他常委的意见。”

“好的。”

按照规定,应该把测评结果告知被测评人。江部长首先找孟广俊谈话,把结果告诉了他,并且提醒他,不要翘尾巴,得票高并不能说明工作真的好。江部长紧接着把布小朋叫到了办公室,把门关上,客气地请他坐下,给他倒上一杯茶。布小朋已经猜到了,情况不妙,刚才在走廊碰到孟广俊,看到老孟昂起来的脑袋,他就预感到不好。当江部长把二人的得票情况拿给他看时,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感到惊愕,冷汗都下来了,简直有点傻眼。江部长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说:“从投票、到监票,再到统计结果,一切都是按程序来的,不会出错。”

江部长的意思是,这里面不会有假,请他不要多虑,服从结果。江部长又说:“你的工作、为人,我们后勤部党委,包括基地首长,都是看在眼里的,民主评议只是一部分群众的意见,受各种因素制约,不可能百分百准确,所以你不要有压力,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提升的机会,一定会有,你就是想走,基地首长也不会同意。另外,借这个机会,我也提醒你一下,平时工作注意点方式、方法,尽量少得罪人,原则要坚持,灵活性也得有,不能太较真。我记得毛**对***有个评价,说邓这个人,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我个人认为,没有原则性,就会乱来,非得出事不可;但是没有灵活性呢,太死板,就没有朋友。所以二者结合好的人,就容易成功……”江部长劝了布小朋一大堆,他迷迷糊糊听进去一半,借江部长接电话的机会,赶紧溜出来了,出门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湿的,这么冷的天,要下雪的样子,他却浑身冒汗,是心虚气短,还是心冷齿寒?他难过的,不是自己得不到提拔,而是自己坚持原则,兢兢业业,从不伸手,却得不到群众的理解和支持。群众眼里,孟广俊这样的人,好说话,好办事,拿公家的钱不当钱,能够给他们一点好处,就成了他们的首选。北风一阵阵刮着,树上的黄叶飘零,地上的尘土飞扬,路上行人稀少。布小朋感觉到冷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办公楼后面的松树林里。夏天这里是纳凉的好去处,冬天则成了没人愿来的地方,这里地面并不脏,警卫营的战士每天都会过来打扫卫生。他坐到一个石凳上,迎着小北风,想让自己吹吹风,冷静一下脑子。这片松树林有些年头了,他当新兵时就常进来打扫卫生,孟广俊当营房处长后,三番五次想把这片松林毁掉,种上名贵的树木,还打算弄上假山石,预算列了几次,都让他想办法给否掉了,否掉的理由主要就是上级要求节俭,好好的松树林,没必要铲掉它。当时孟广俊心思都在重建办公楼上,没太把这事放心上,不然想否掉这个项目,也难,因为王司令总是很支持孟广俊上项目,他又能弄到钱,你就是不同意他,也挡不住他的脚步,挖掘机进场,先轰轰烈烈挖一顿,你再说什么都晚了。吹了一会儿小北风,感觉透心凉了,他也拿定了主意——提交转业报告,不想干了,抬屁股走人。辛辛苦苦干工作,当财务处长,一年管几个亿的经费,自己家里并没多少钱,给女儿买个钢琴都得两口子费力地攒钱,说出来别人都不会信。幸亏找了个对生活要求不高的老婆,不然日子能不能过下去,还得另说。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近了一看,是夏忧。夏忧坐在布小朋对面的石凳上,说:“我都知道了,很寒心。”

“你知道什么了?”

“民主投票的事。我听冉淮说了,他消息灵,基地的事,没他不知道的。他们似乎都兴高采烈。”

“……是我没做好。”

“你想过没有?会不会有人操纵?比如,领导带有倾向性,对参加投票的人,有所暗示……”“不可能!我相信基地领导、后勤部领导,绝对不会背后另搞一套。”

突然,夏忧气愤地一拍石桌,说:“中国人不配有民主!”

布小朋给夏忧说得一愣,不知他想表达什么。夏忧点上一支石林烟,用力抽了两口,又抽出一根,递给布小朋。布小朋犹豫一下,接了,布小朋从不抽烟的,今天郁闷,烧一根解解躁气。但他只抽了一口,就放下了,太呛,受不了。夏忧激愤难抑,手不停地敲着石桌子,说:“以前我大力倡导民主,否定专制,认为应该把权力交给人民。后来我发现,至少在现阶段,不是那么回事!国民素质,决定国家的高度和未来,中国人当下的素质,你看到了,也体会到了,应该比我有数了,是吧?是不行的!你把权力交给他,他就胡来,有奶就是娘,给糖吃就说你好,谁给他好处,哪怕一点小恩小惠,他就可以放弃原则,他就可以昧着良心说话办事,他把这点民主权利,变成他谋利的砝码。这就是当下的中国人,素质差太多,太容易被收买,所以,暂时不能给他太多民主。原以为,民主了就会公平,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就像你们这次干部评议,以为群众眼睛是雪亮的,结果怎么样?孟广俊不过是平时给了他们一点好处,你不过是平时坚持原则不胡来,说他好话,给他打钩的人,竟然大大超过你。这就是中国人,还都是现役军官呢,就这素质,你能相信这种民主吗?还不如把一切交给党组织呢……”布小朋等夏忧说完,叹口气,说:“不能因为结果不理想,就否定民主。我也在反思自己,为什么得不到大多数人的理解,主要就是我太认真了,什么都想按规定来,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你以后让我改,改得和孟广俊一样,我做不到,所以,我真不适合在这样的岗位上工作,不如让给别人。”

“你想撂挑子?”

布小朋点点头。“年底转业?”

布小朋点点头。“你走,我也走,咱们都走,让孟广俊这样的人干吧,部队交给这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一多,这支部队就烂掉了,不用敌人来打,自己就会垮掉。哈哈,等着瞧吧。”

“夏忧,你不要跟我学。我过四十了,上不去,再留就没意思了,挡别人的路,不如主动把位置腾出来,让更好的人来干。你刚来机关,还没做贡献呢,又没人撵你,不能说走就走,听我的,继续留,好不好?”

夏忧迟疑片刻,点点头。布小朋拍拍夏忧肩膀,站起身,说:“太冷了,咱们回吧。”

二人回办公室去了。第二天一上班,布小朋就到江部长办公室,递上了转业报告。江部长笑了笑,说:“政委早猜到你会来这套,让你直接去办公室找他。我先批一下。”

江部长在报告上批示:呈杨政委阅示。布小朋拿着转业报告,上到二楼首长办公区,没通过秘书,直接敲开了杨政委办公室的门。杨政委屁股微抬一下,示意他坐下。他在政委对面坐下了。杨政委开门见山:“是不是又想走人?”

“我测评那么差,没脸再留了……”“你刚当团长那会儿,出了点事,好像也是闹着要走,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最后不是又留下,当这个财务处长了吗?”

“……”“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人一辈子,受点委屈,难免,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顺百顺,都是在坎坷中成长的。遇到点窝心事,就想撤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抱这种心理,我认为,不是个好干部。”

布小朋给政委说到了痛处,后背又开始淌冷汗,手捏着转业报告,有点哆嗦,后悔不该擅自闯进来,进门容易出门难,现在想出去,迈不开步了。“把报告给我。”

政委伸出一只手来。布小朋犹豫一下,站起身,把折叠过的报告打开,呈上。杨政委看都不看,拿起一支红铅笔,批道:不同意此人转业。杨政委把红铅笔往桌子上一丢,说:“这就是我的态度。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态度?执行,还是抵制?”

布小朋犹豫片刻,思索一下,立正道:“我还没脱军装,我执行,无条件执行。”

尽管内心很无奈,他还是这样说了,说出来,心里反而轻松了些,不再那么沉甸甸的。首长不放他走,说明首长是看重他的,如果是一个不怎么样的财务处长,人家巴不得你自己提出走人,腾出位置好安排别人。杨政委赞赏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接下来,杨政委说的话让布小朋吓了一跳。杨政委说:“你也该挪挪地方了,尽管民主测评不如别人,但也不算差,优秀率还是蛮高的,超过了百分之六十。你愿意下部队吗?”

布小朋有些迷糊,一瞬间脑子缺氧,他迷迷糊糊点了下头。“财务处长这个位置,不好干,容易得罪人。你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换个地方吧,机关不好留,那就下部队。二师副师长安正万今年确定转业,空出的这个位置,你如果感兴趣,就去顶替他吧。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行不行,还要上党委会,最后还得报总部批准。”

布小朋在几分钟之内,经历了地狱天堂般的情绪变化,内心激流涌动,他为自己的莽撞感到害羞。他当团长的时候,曾经栽了一回,他一直不服气,现在终于又有了下部队任职的机会,他能放弃吗?不能的。他克制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甚至都没顾上给政委敬个礼,就仓皇跑出去了。七第一场雪飘下来,年关也快要到了。布小朋和孟广俊都在等待总部的命令,任职命令一到,就将奔向各自的新岗位。孟广俊不用出楼,副部长办公室和他现在的办公室都在一层,中间只隔着一间会议室和一个值班室,抬腿就到;而布小朋却要奔赴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唐高县,二师师部在唐高县县城。虽然还没上任,机关已经有人私下叫孟广俊“孟部长”。这天下午,潘秘书打来电话,要江部长、布小朋和孟广俊次日上午陪杨政委到医院慰问一位老干部。每年赶在春节前,首长都要分头慰问老干部。住在803医院的这位老首长,名叫陈超,老红军,是基地创始人之一,担任过基地副司令,今年八十三岁,他在基地工作没几年,就到了西北任职,离休后思乡心切,不愿留兰州,回到龙城原籍安置,住进了龙城干休所,与康又汉的房子紧挨着。他是正兵团职待遇,在龙城干休所老干部里面,级别最高。但是这位陈司令,几乎谁也不认识,以前人们只是在基地展览馆看到过他一张小照片。他刚回原籍,住进干休所没几天,就病倒了,后来成了植物人,在803医院的高干病房,已经躺了八年。他老伴前几年过世,他在干休所的房子,目前由两个儿子居住。他是803医院住院病人中职务、级别最高的老干部,每年春节搞慰问,基地要么是司令出面,要么是政委出面。今年杨政委出面。次日上午八点半,三辆车从办公楼前出发,杨政委和潘秘书坐第一辆车,江部长坐第二辆车,布小朋和孟广俊坐第三辆车。从基地大院到803医院很近,五分钟时间。三辆车开到住院部前,院长孙玉柄、政委林宏雨等几位医院领导已在等候。布小朋和林宏雨握手的时候,林宏雨使劲抓了一下布小朋的手,布小朋知道,这位老战友是在暗暗祝贺自己即将高升。布小朋抽出手来,轻轻拍了下林宏雨的肩膀,既是表示感谢,又含有给他鼓劲的意思,鼓励他放手拼一拼。林宏雨在医院干得不错,抓紧点,还有提升的可能。陈超老首长住着医院病房最大的一个套房,他仰面躺在病床上,满面红光,像是熟睡中人,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床头放着各种治疗、监测仪器,医院常年安排两个护士和三个护工二十四小时轮流侍候,每隔一个小时,就要为他翻一次身,进行按摩。成为植物人八年,他没有得过褥疮,专家们检查过他的心、肝、肾、血管等重要脏器后,认为他再活十年都有可能。在龙城各医院,植物人能存活八年以上的,基本没有,但是803医院做到了。为此,总部卫生口曾经多次表扬过803医院,经常拿这个例子说事,说军队卫生系统对老干部如何如何之好。众人陪同杨政委进入陈超病房。陈超的两个儿子已经在等候,八年里,他们见到了太多前来慰问的领导,所以并不显得激动,神情很平淡。孙院长把医院提前准备好的花篮交到杨政委手里,杨政委手捧花篮,神情庄重地来到陈超床边,把花篮放到床头柜上,伸手整理一下,望着躺在床上满面红光的病人。此时,江部长冲布小朋拍了拍口袋,布小朋从包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里面装着一万元慰问金,走到杨政委身边,递给杨政委。陈超两个儿子的眼睛,紧紧盯着杨政委的手。杨政委对二人说:“要过年了,我代表基地党委、首长来看望、慰问老首长,表示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陈超大儿子抢先伸出手,接过了信封。二儿子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他们甚至都没有说声“谢谢”。慰问完毕,众人往外走。孙院长边走边介绍说:“为照顾陈超,医院每年要花五六十万,八年为他花了五百万,如果再活十年,至少还得五六百万,甚至更多,什么都涨价了嘛,他成了医院沉重的负担。”

听到这里,布小朋心头一紧,感到这钱花得毫无效益。孙院长说:“一拔管子人就得完,可是谁敢拔这个管子呀?平时他家人几个月不见踪影,每到中秋、春节,两个儿子就过来收慰问金,而且经常当场争钱争物,弄得大家都没面子。他儿子提出,让他爸活一百岁才好,他们还能替老爸领十多年工资……”杨政委苦笑一下,说:“老首长是老红军,为国家立有战功,照顾好他,让他多活几年,是你们的职责,不要老抱怨。”

孙院长说:“政委,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们派来照顾他的人,都是最好的,你看他躺八年不得褥疮,我们的工作人员,得付出多少心血啊。”

杨政委说:“我都看眼里了,不说他了。外面什么动静?”

隐约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林宏雨介绍说医院和一个儿童基金会签了个协议,搞一个募捐活动,募捐到的钱,拿来帮助西部地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儿童,进行心脏手术,每周三在医院大门口搞活动,目前已经帮助十几个儿童做过心脏康复手术,使他们获得了健康。杨政委问:“救一个儿童,需要多少钱?”

孙院长说:“由我们医院的专家做,只需要五千元。”

布小朋马上算了算,每年花在陈超身上的钱,可以给一百个儿童做心脏手术。也就是说,可以救一百个儿童的命。杨政委提议,都过去参加募捐。孟广俊眼快手快,马上掏出五百块钱,塞给杨政委,又塞给江部长三百块。众人来到楼下,走到医院大门口,杨政委带头上前捐款,把五百块钱丢到捐款箱里,江部长随后上前。孟广俊、布小朋、潘秘书也都依次往箱子里塞了二百块钱。活动主持人大声地向现场观众播报:“各位热心的观众注意,基地首长亲自前来捐款啦,这体现了他们对西部地区残疾儿童的关爱……”基地首长带头捐款,引发一阵小小的捐款潮,不少围观者上前捐款。林宏雨小声说:“又可以多救几个孩子了。”

司机已把车子开到大门口等候。捐完钱,杨政委正要上车,孟广俊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他得抓住这个机会,把孔均振老前辈长期住院的事固定下来,免得孙玉柄再耍滑头。他赶紧跑到杨政委跟前,俯身耳语了几句。杨政委不满地看他一眼:“这么大事,怎么你不早报告?”

孟广俊立正回答:“我怕牵扯首长精力,所以就没敢吭声。”

杨政委面向孙院长:“孔老前辈,他住哪个楼?我过去看看。”

孙院长有点傻眼:“……政委,他、他走了,回老家了,说是回来,可一直没回来……”“他为什么走?你没照顾好他?”

“不是,不是,我们一直精心照顾他……他没啥大毛病,老说自己是乡下人,不习惯住城里,想家了……”孟广俊及时上眼药水,说:“孔老前辈年纪大了,一身病,在老家缺医少药,连个医保都没有,有个感冒发烧都能要他的命。我和他是老乡,我很不放心,他回来住院花的钱,我个人出都可以。政委,一定得把孔老前辈请回来啊……”杨政委点点头,看着孙院长和林宏雨。布小朋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一点都不清楚,所以没往心里去,他心里想的,就是陈超一年的住院费,可以救一百个患有先天心脏病的儿童。他一个植物人,有必要浪费那么多的资源吗?想到这里,他鼻子酸酸的,几乎要流下泪来……孙院长急忙道:“政委,我马上打电话让他回来住院查体。”

孟广俊说:“老人家没有电话。”

孙院长紧张得脑门上挂了汗:“……我马上派人去他老家,接他回来。”

杨政委点点头:“一定把这事处理好。家瑞首长的亲叔叔,他在老家可能就这一个亲人了,离我们龙城近,我们有义务照顾好老前辈。”

孙院长一拍胸脯,道:“请政委放心,把他接回来,我们要像对待老干部那样,精心护理他。经费不是问题,他没有大病,花不了几个钱。”

林宏雨说:“政委,这事我来监督,出了问题我负责。”

话说到这个份上,都放心了。孟广俊冲孙院长挤挤眼睛,意思是自己胜利了。孙院长不理他,脸扭向一旁。潘秘书冲司机招了招手,政委的车子先开过来。潘秘书伸手护送杨政委钻进汽车,自己也钻进去。车子开走了。按照原定计划,布小朋和孟广俊要继续陪同杨政委看望另一个人,江部长要主持一个会议,就不陪同了,江部长的车子直接开回了基地。布、孟二人乘坐的车子,跟在杨政委的车子后面,往郊区开去。坐在车里,布小朋的思绪一直沉浸在陈超一年花五十多万治疗费上,他是个植物人,真的没这个必要浪费这笔巨款。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孟广俊深有同感,说:“老干部,死了是党和国家的巨大损失,活着是党和国家的沉重负担。”

“我发现,我们国家对老干部太好了。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对老干部这样好。”

“老布,你发现没有?老干部对共产党意见并不小,还不如普通群众。”

“共产党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如果还对共产党有意见,那就是没良心。”

“有意见是因为自己下台了,没权了,没好处捞了,看别人掌权捞好处不舒服。你让他重新掌权试试,保证他啥意见也没有。”

“一个植物人,一年要花掉几十万医疗费,这可都是军费呀……他如果再活十年,你说是好事,还是坏事?真让人哭笑不得呀,花费太大了……”布小朋禁不住啧啧感叹。“哎哎,你怎么老念叨这事。要我说,就怪医院,怪孙玉柄、林宏雨,谁让给他护理这么好?植物人最怕褥疮,让他得个褥疮,不就一年省下几十万吗?”

“医院也是没办法,总不能不管。”

“你看看,你又替医院说话。孙玉柄护理老病号这么好,是有私心的,他已经拿这事写过好几篇论文了,我在卫生处看到过他发表的论文,他想调技术三级,搞文职将军,他一门心思,就想这事,老病号活得越久,他成绩越大,论文还可以写,花的又不是他个人钱,你心疼,他不心疼。”

孟广俊对孙院长有意见,说起来就不客气。“孙院长给政委汇报的时候,我看他蛮心疼的,毕竟一年几十万,白白花掉,而且病人什么都不知道。我相信如果老首长清醒,是不会同意这么糟蹋钱的,周总理病危时就曾经让医生去救更需要的人,不要管他。老革命应该有这个气度。”

“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一年花几十万看病算啥,人家好歹是个老红军,有战功。你如果看不下去,孙院长不是说了吗?一拔管子他就完,你晚上悄悄溜进去,把管子给他一拔,以后每年不就省下几十万了吗?省下来给一百个儿童做心脏手术——但我告诉你,就是省下这几十万,这钱也用不到山区儿童身上。”

布小朋想了想,说:“老孟你说得对,省下来也轮不到儿童。给老红军拔管子,那是害人家的命,咱们谁也不会那么做。不说这事了。哎,刚才你们说到一个孔老前辈,是怎么回事?”

孟广俊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又要发牢骚说怪话。你这个人有个毛病,别人一花钱,你就不舒服。你要是当了财政部长,看到天天往外拨钱,那可都是大钱呀,几百亿、几千亿的,你还不得心疼得吐血?所以你不能管大钱,只能管小钱,最好不管钱。”

布小朋说:“你说得不对。只要钱花对地方,花再多的钱我也高兴,花不对地方,瞎胡来,乱糟蹋,往自己口袋里掖,我就看不下去。”

途中,他们边说话边把军装上衣脱下来,穿上自带的夹克。说话间,到地方了。两辆车在龙城监狱大门口停下来,基地保卫处韩处长已经在等候,他身边站着一位监狱的领导。杨政委下车,此时他已经换上了便装,韩处长领着监狱领导过来,和杨政委握手问候。八杨政委来监狱探望的犯人,是龙城市委原书记雷国良。雷国良在龙城当了近十年的一把手,年初传说他要到省里任职,担任省人大副主任,虽算是退居二线,但也算是平安落地,此后便无后顾之忧,只待正式退休,颐养天年。但就在这当口,东窗事发,身陷囹圄。雷书记的落马,与市委新建的二十二层办公大楼有关。主承包商通过向他行贿,拿到了这个项目。大楼顺利建成,投入使用,惹得马路斜对面A基地大院的人羡慕不已,孟广俊就是看到市委新大楼拔地而起,才动了给基地建办公大楼的念头,要不是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误炸”中国大使馆,这事已在运作之中。不幸的是,那位向雷书记行贿的承包商,卷入了其他案子,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问题,把雷书记带了出来,事情太大,包不住,省检察院反贪局立案调查,雷书记随之落马。雷书记担任市委书记近十年来,龙城市委市政府对A基地是很关照的,可以说有求必应,军民关系一直很融洽,三次被评为全国双拥模范城,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蓝海小区那块地,要不是雷书记亲自批示,是拿不到那块风水宝地的。本来市里早就发文,龙山风景区的土地,一律不得搞开发,但为了部队利益,为了搞好军民关系,雷书记还是硬着头皮批了条子。基地主要领导与雷书记本人的私交也不错,杨政委以及调北京的王仁天,与雷书记的感情很不一般。最近几年,市委那边老是出事,先是副秘书长贪污受贿,进了监狱,接着是秘书长涉案,判了十五年,去年政法委书记出车祸死亡,一直到今年一把手雷国良案发,年年不太平。而马路这边的A基地大院,却是连续几年平安无事。孟广俊大言不惭,认为是他的功劳——他在北门两侧,安放了两块泰山石——左龙右虎,按照大师的说法,有它们在,镇住了邪气,或者说把邪气逼到了马路斜对面的市委大院,所以市委那边才年年不太平。孟广俊有一次喜滋滋地把这个说法讲给王司令、杨政委听。王司令没做表示,杨政委斥责道:“别瞎说啊。”

雷书记年初犯的事,法院没判决之前,没有办法探视。上周,省高院做了判决,判了他无期徒刑,据说年后送到北京的秦城监狱服刑,暂时羁押在龙城监狱。杨政委惦记这事,吩咐保卫处和监狱方联系沟通后,亲自前来探视雷书记。监狱长陪同杨政委一行往监区的方向走,监狱长提出先到会议室稍坐片刻,喝杯茶。杨政委拒绝了,说不想耽误监狱长太多时间,看一眼雷书记就走。保卫处长把提前准备好的礼品交给等候在监区铁门口的一位监管干部,由干部负责转交给雷国良,所有人空手进监区。布小朋当财务处长之后,时常陪同基地首长和雷书记见面。孟广俊和雷书记见面机会也不少,每年总有几次,雷书记喜欢喝专供A基地的茅台酒,基本都是孟广俊负责提供,雷书记曾经动过心思,想把孟广俊挖走,因为王司令不舍得放人,他才没有脱军装。雷书记的光辉形象经常上电视、报纸,所以人们普遍对他并不陌生。但是当管教人员把雷国良带到众人面前时,人们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此时的雷国良,满头白发,后背明显驼了,脸上出现了刺眼的老人斑,以前圆润的大眼睛,没有了光泽,仿佛两眼枯井,不敢正视别人的目光。在探视室和犯人见面,必须隔着铁栏杆,还要有狱警在一旁监视,这一回监狱长把狱警打发走了,自己也走开,算是给了部队领导一个面子。杨政委隔着铁栏杆和雷国良握一下手,其他人站在杨政委身后,打消了上前握手、问候的念头。人一进到这里面,就不由感到压抑。雷国良已经提前得知杨政委要来看他,所以并没有显得激动,眼眉低垂,表情淡漠,只说了声“谢谢”,就不再主动说话。雷国良“**”期间只是一位小学校长,他的学生造他的反,抄他家时,他十岁的独生儿子跳楼,摔断了脊椎,高位截瘫,终生坐轮椅,一直没有娶亲。后来他官越做越大,开始收钱,他对自己有个约束,不论给别人办多大的事,每次最多收五万,靠日积月累,聚沙成塔,给残疾儿子攒一大笔钱,好让他终生有花不完的钱。他觉得对不起儿子,想用这种方式给儿子补偿。交代案情时,他是这么说的。多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收小钱,手不敢伸太长,看到自己升迁无望,接近六十岁退休年龄,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收了承包商一笔大钱——三百万。常在河边走,很难不湿鞋,事情就出在这一笔大钱上,承包商供出了他,同时把他以前好不容易攒下的两千多万牵扯出来,送进了国库。他很后悔,后悔不该拿这三百万,如果当时再克制一下,或许后半辈子就平安无事了。杨政委问候过雷国良的身体,劝他想开点,多保重。雷国良说:“没啥好保重的了,打算死到里头了。”

杨政委说:“不要太悲观,表现好了可以减刑,我问过,十年出头就可以出来。”

雷国良说:“过十年,我都七十了,还有必要出来吗?出来没脸见人,不如死到里头。”

往下,没法谈了。杨政委换个话题:“老雷,我给你带来几件衣服,还有点吃的,小孟还给你捎来几瓶特供酒。”

雷国良苦笑道:“一个犯人,哪有资格喝茅台呀?白白让人耻笑。”

杨政委说:“以后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雷国良愣一下,似乎受到触动,说:“老杨,谢谢你……打我进来后,市里没什么人来看我,那些我提拔过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一群王八羔子……还是部队同志讲情义,只恨在位时给你们办事办少了。”

杨政委说:“已经很感激了。”

雷国良说:“我当书记十年,龙城变化应该不小吧?”

杨政委说:“很大。”

雷国良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是邓大人说的。我给龙城做了这么多,我出事时,市委大院竟然有人放鞭炮庆贺,真让人寒心……还是你们部队的同志素质高,这几年,市委大院大大小小抓了十几个,你们一个也没抓吧?”

杨政委说:“没有。”

雷国良感叹:“有人说,地方上反腐败,是隔着墙抛砖头,砸着谁谁倒霉。还是你们部队好,部队基本不抛砖头,所以极少有人落网。你们是长城,没人敢动,别人也不想动。很羡慕你们部队……”再说下去,杨政委不好接话了,扭头示意身后的布小朋、孟广俊、韩处长还有潘秘书出去,也许觉得几个部下在场不好,也许他想单独和雷国良说几句话。四个人出去了,站在探视室门外较远的地方。布小朋摇摇头,说:“这个人并没有认识到错误,他存在侥幸心理,认为自己进来,是偶然事件,其实他是必然,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韩处长说:“我听出来了,他是不太服气。”

孟广俊说:“他感到委屈。”

布小朋说:“他有什么委屈的?受贿两千多万,他可是供认不讳。”

孟广俊说:“他贪两千万不假,可还有贪得更多的人,啥事没有,天天坐**台上呢。你们注意到没有?杀人犯感到委屈的不多,因为杀人犯大多数都会落网。贪官呢,落网的概率很小很小,很多人没事,所以被抓的贪官,大多数都不服气,觉得自己冤。”

韩处长说:“他刚才说到了***一句名言: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意思可能是他当书记是有功的,贪这点钱不算啥。”

布小朋说:“所以他并没有真正认罪,这很麻烦,他这个态度,怎么接受改造啊?心不平,命不长,能不能活到出狱,都是个问题,最终吃亏的还是他本人。”

孟广俊说:“他引用***的话,给自己解脱。可他就没有想一想——不被猫抓住的老鼠,才是聪明老鼠——你既然被抓,就得认栽,这个人不爽快,没劲。有道是官情如薄纸,今天有用,今天就是爷,明天没用了,就是一张纸,他到现在,还端个架子,自不量力嘛。”

孟广俊的话引得韩处长、潘秘书笑了笑。潘秘书说:“孟处太逗了。”

布小朋说:“他还羡慕我们部队没抓人。你不贪,不就没事了吗?怪谁啊?只能怪自己。”

孟广俊点上一支中华烟,缓缓抽两口,说:“不贪是不可能的,当官,你一点不让他贪,他当官图什么?不现实。你多少得让他搞点钱,不然谁干呀?两三千块钱工资,不如摆摊做生意。我个人认为,副省级以上干部,没必要贪,国家会管他一辈子,要钱没用,越是大官越不需要钱,谁搞钱谁是傻子,不如干干净净给人办点事,交点朋友。地厅级、县级以下,可以适当搞点钱,毕竟官小,退下来以后,生活没保障。但不可以贪得无厌,恣意妄为,得有个大致数目,过界了就不对。”

韩处长说:“老孟,你感觉,地厅级、县级,搞多少合适?”

孟广俊说:“就目前的物价水平,县级不能超过三百万,地厅级不能过五百万。当然,东部发达地区,可以上浮一点,西部贫困地区,可以下浮一点。记住,你搞了钱,得好好干,不能光搞钱不干事,得为人民服务。你听听老百姓怎么说的?他们说,宁愿要一个能干的贪官,不要一个不干事的清官。老百姓喜欢干事的领导。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官真的一点好处没有,官员都把大印一交,下海去了,我们政权就会不稳定,谁为国家卖命?所以我个人认为,适当的腐败,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润滑剂,有了润滑剂,我们社会的这个庞大机器,才会正常运转。如果没有一点腐败,谁还当官?谁还听党的话?还有,贪了钱,不能转移到国外去,转移出去就是国家的损失,留在国内,放银行里,国家还可以拿来搞贷款,修桥修路,国家并没损失什么嘛。”

布小朋哼一声,说:“谬论!极大谬论!老孟,你让他贪三百万,你想过没有,只要手一伸,他能收得住手吗?雷书记要是收住手,他能有今天吗?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明明钱多了没用,还是有人不住手,最终毁灭自己。还有,你说赃款存银行里,国家没损失。你就不想想,贪官一多,得不到惩罚,逍遥法外,摧毁的是一个社会的意志和信念。老百姓辛辛苦苦卖命挣钱,你当官,不劳而获,手一伸就来大钱,而且违法犯罪得不到惩处,这是最大的不公平,穷人就会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就像当年共产党造反一样。天下乱,是因这天下不公。有钱的人,怎么来的钱?群众不服气,所以要造反。天下公,天下自然和谐。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钱少钱多的问题,而是公不公平的问题,是公平和正义出了问题。”

孟广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布小朋:“这话不像是你说的,倒像是夏忧说的,你受他流毒太深了,注意点呀。你们都是理想主义者,不敢面对现实。千里做官只为钱,史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你给我数数,历史上叫得出名的清官有几个?我只知道黑脸包公、海瑞、岳飞,其他的真想不起来了,贪官呢,遍地都是。一般都是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没有不贪的,贪多贪少而已。贪是本性,不贪是神性。现在也是这样,当前是中国人本性大暴露时期,不但领导,群众也想贪,群众属于有想法,没办法。真正不贪的,可能也有,但他不是人,是神。你要求所有官员都成为神,天方夜谭啊。人都是希望自己多贪,而让别人少贪或不贪。天天骂贪官,自己当了官,或许更贪。老布,不跟你斗这个嘴了,扯不清,理还乱。也许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能成为神,走着看吧。”

看两位即将提升的大处长斗嘴,韩处长和潘秘书感觉很好玩。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就看站在哪个立场上。这时,探视室的门一响,杨政委露了头,几个人急忙迎上去。杨政委黑着脸不说话,低头往前走,几个人紧紧跟上。走到监狱大门口,司机已把车门打开。杨政委走到车前,低头欲钻进去,却又停下了,双目炯炯,望着众人,说:“你们什么感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说话。“布小朋,你说说。”

“我还是那句话,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杨政委点点头:“孟广俊,你呢?”

“……凡事有个度,不能做过头,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栽了,就得认这壶酒钱,雷书记情绪不对,没有低头认罪。”

杨政委顿了顿,说:“你们出去后,我劝他,得端正态度,摆正位置,现在不是市委书记了,要从灵魂上剖析自己。仕途是不可能再有了,但人生还长,得面对现实,放平心态,好好改造,做到这点,身体才会保持健康。就是为了残疾儿子,也得咬牙活下去。”

众人都点点头,感觉政委说到了点子上。杨政委抬头看一眼已经关上的监狱大门,继续道:“来这儿一次,正常人都应该受一回教育。上党课,把课堂搬这儿来,效果可能会更好,腐败分子是最好的反面教员,他的经历是最好的人生说明书。对于受贿者来说,行贿人给他的不是人民币,而是冥币,搞不好,你就到阴曹地府去花吧。人不能把钱带进坟墓,但钱能把人带进坟墓。你们都年轻,将来会面临越来越多的诱惑,都好自为之吧。”

杨政委的话让人震撼。布小朋无数次听杨政委讲话,今天的话,最能打动他。说罢,杨政委钻进汽车,汽车鸣一下喇叭,开走了。布小朋看一眼孟广俊,希望他从政委的话里得到点启发。孟广俊脸色不佳,仿佛政委的话戳到了他痛处。不怕人变坏,就怕人信念动摇,精神蜕变,立场改变,到了这一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出问题是必然的。一周之后,总部一串命令到了,孟广俊如愿当上后勤部副部长,搬到了张副部长原先的办公室。布小朋被任命为二师副师长,分管后勤、装备、行管工作。接到命令。布小朋就去了师部所在地唐高县。以后他们不在一块办公,见面机会就少了。九龙山干休所这几年每年都有老干部或者配偶过世,幸好,康又汉、张道刚、李长水这三位老领导夫妇身体都还硬朗。尤其老政委张道刚,年轻时身体就不好,刚退下来时,因心脏病报过病危,都说他活不过七十岁,但是后来他竟然越活越健康,心脏病再也没犯,七十多岁,奔八十的人了,红光满面的,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脑子也好使,见谁都能叫出名来,不像有些老首长,年龄不大就有了脑痴呆的前兆。张道刚当年和康又汉搭班子,一直受康又汉压制。他资历不如康又汉,康又汉是老八路、抗日干部,他是解放干部,虽然两人职务相同,党内张道刚还是书记,康又汉是副书记,但基地的大事,一般都是康司令说了算,张政委算是个提包的。并非康司令能力有多强,张政委才怕他,主要是康司令行得端,走得正,个人没私心,办事有公心,所以他不怒自威,别人都有些怵他。张道刚在位时让康又汉捏巴得不轻,他又是个病秧子,给人的感觉窝窝囊囊的。退下来后,不知怎么保养的,身体却越发地好,看上去比同龄人至少年轻十岁,用他自己的话说:“喝酒半斤身不飘,迎风撒尿一丈远。”

年轻时他不好动,爱睡懒觉,抽烟喝酒,加上熬夜,身体差是难免的。退下来后,他喜欢上了运动,先是在干休所附近的山上,和李长水等人一起散步,后来觉得运动量小,开始自个儿跑步,早晨跑一小时,下午跑一小时,绕着龙山半山腰的观光路跑步,风景如画,行人也不多,跑起来那叫一个爽。不久,他又喜欢上了打高尔夫球,以前在位时提拔的几个部下,给他办了会员卡,他是正军职,有专车,隔一天坐车到东郊高尔夫球场打一个下午的球。到那里打球的老干部有不少,主要是从省市领导岗位上下来的,不少人还有余热,能力还在,打球混熟了,互相帮忙办点事,那就再正常不过了,逐渐形成了一个关系圈子。张政委后来经常受人之托,帮人办事,一些过去的老部下,转业到龙城的,想谋个职务,或者想换个单位,就来找他,请他帮忙,他是个热心人,能帮的一定帮,即便帮不上,也会帮你出出主意,指个路子。张政委后来名声越来越大,人缘越来越好,他也就经常有酒喝,有地方玩,弄得干休所一群老干部都挺羡慕他,常常是他一出门,不大一会儿,屁股后头就跟上一群老干部,听他讲新鲜事。他成了龙城干休所威望最高的人。除了跑步、打球,张政委还喜欢旅游,像他这个身份的人,不可能跟旅游团,他都是找过去的老熟人、老部下,或者老熟人的熟人,老部下的部下,目前还在部队任职的人给安排,五六年下来,他带着老伴,有时也带着司机、保姆,几乎跑遍了全国的5A风景区,回来就给大家讲见闻,鼓励大家趁身体还行,多出去跑跑,多看几个地方,真要等到躺床上起不来,再想看,下辈子吧。在他的带动下,有一些老干部动了心思,纷纷找关系托熟人,冬天往南跑,夏天往北跑,不少人喜欢上了摄影,买了日本相机,出去一趟,拍回一堆照片来,互相交流、欣赏。喜欢上摄影的人,更喜欢旅游,一时间,龙山干休所接近一半的老干部外出旅游。康司令不为所动,该干啥干啥,早晨散步,打太极拳,中午睡午觉,下午再散会儿步,晚上看完《新闻联播》,看两集电视剧就上床睡觉。老伴刘美芹羡慕别人,提出也想出去转转,泰山、黄山、华山她都没去过,九寨沟、张家界也没去过,三亚更是没去过。康又汉说:“转可以,报团,跟旅游团去。”

“别人没听说谁报团,都是找关系,托熟人。你当了一辈子兵,天南地北的,就没个熟人吗?”

“熟人是有,可我张不开口。多年不联系了,突然你要去旅游,让人家花公款接待,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别人都是这么做的。就你不合适?”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不跟那些人比这个。”

“你是张不开嘴,我知道为啥。”

“为啥?”

“当年你在位,瞎正统,就没给别人办事,就没怎么接待过别人,现在你当然张不开嘴让别人接待你,哪好意思呀?”

康又汉给噎住了,半天没吭声。刘主任说:“你一辈子正,正来正去,害的是老婆孩子,害的是自己,想出去玩,连个接待的人都找不到,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放呀?你看看人家张政委、李副司令,还有许副政委,人家连东北的满洲里都走到了,我呢?连山海关都没到过。”

刘主任越说越委屈,眼泪快下来了。康司令也许有点理亏,这时候就不跟老伴争了,摇摇头,出去打一路太极拳,到山边走走,平静一下心情。傍晚回家,老太太仿佛忘了旅游的话题,不再提这事。矛盾也就无声地化解了。最近有几个月没见张政委了,干休所的老干部仿佛没了主心骨。其实大家都知道,张政委老两口先是到日本,接着又去美国,探望自己的一双儿女。他女儿在日本大阪工作,儿子在美国旧金山,据说都混得不错,加入了所在国的国籍。这天,张政委家的铁门终于打开了,他家的司机小张忙上忙下从车上搬运东西,原来张政委老两口回来了。张政委戴着有USA标志的棒球帽,上身穿蓝色夹克,下身穿月白色的宽松裤子,脚蹬锃亮的黑皮鞋,手里夹着一根粗大的雪茄烟,像一个归国老华侨,脸色黑了些,但更健康了,说是在美国东海岸晒的,这叫健康色。七八位老干部,闻风而动,来看张政委。李长水提议,不在家里坐,到干休所院子中央的老干部门球场,那里敞亮,到那里听张政委摆摆龙门阵。人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张政委,到了门球场,或坐或站,听张政委讲国外的见闻。张政委先讲日本。他说日本最大的特点就是干净,马路上水洗一样,几乎见不到垃圾,日本人都很注意,绝对不乱丢垃圾,见不到人随地吐痰,不像中国,到处有人乱丢垃圾,地上到处见到痰迹,这充分显示出日本人的素质,就是高。“你到那儿去,见人家那么干净,不由得也要注意点,不好意思乱丢东西,乱吐痰。我在北京下飞机,乍一回来,见到地上脏乎乎,还不习惯呢。”

张政委说。李长水觉得没啥,说:“这算什么呀?不就是马路干净一点吗?”

张政委正色道:“老李,你可别小瞧人家马路干净,从脏到干净,没有一百年,你做不到。你信不信?这不光是卫生问题,是人的素质问题,需要几代人努力,这是小事,又不是小事,不简单啊。”

有人点头称是。“还有,日本见不到加塞的,不论车子,还是人,大家都老老实实排队,所有排队的地方,秩序都好得很,没有人维持秩序,全靠自觉。哪像我们国家,三个人排队,也有人想加塞。”

李长水说:“我们国家人多,不加塞,你就得不到。”

张政委说:“还是素质问题,人家日本人宁肯得不到,也不加塞。”

众人点头称是。“还有,你去饭店吃饭,看不到日本人浪费,也没人大声喧哗,饭菜都吃得光光的,哪像我们到外面吃饭,浪费太大,剩的比吃的多。”

李长水说:“我们是公款嘛,浪费不心疼。”

众人发出阵阵感慨。张政委说:“在日本,我感到日本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嫌我们脏,嫌我们不文明,嫌我们不懂礼貌,就像我们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一样。也有日本人污蔑我们是劣等民族,当然我们不能承认这个,可是实际上我们这个民族有很大劣根性。不说现在,就说历史上,官员贪婪残暴,百姓中刁民泼妇多,而且还有个毛病,对外人好,对自己人狠。要我说,中华民族不是劣等民族,但是有很多劣等人。日本人瞧不起你,他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咱自己得抓紧改变。”

众人纷纷称是。讲完日本,张政委接着讲美国,他先感叹一句:“走来走去,看来看去,还是美帝国主义好啊!”

众人面面相觑。李长水道:“张政委啊,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张政委双掌一击,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说:“以前我们没出过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好坏,想当然,把美帝国主义想象成一团糟,人间地狱。结果呢,这次我从东海岸走到西海岸,从休斯敦走到底特律,一路走一路看,所见所闻,亲眼目睹,那可真是把我过去的观念全推翻了。美帝国主义它就是好啊……”“它好在哪儿呀?”

李长水代表众人问道。“好的地方多着呢。你看,人家空气好,环境好,福利好,房子也漂亮,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哪像我们,乌烟瘴气,臭气熏天。还有,人家老美的素质好,文明程度高,大街上见到的人,个个彬彬有礼,让你觉得很可爱……”张政委讲着讲着,停下了,不讲了。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康司令到了。康司令不知何时站到众人身后的,脸拉得老长,仿佛谁欠他的债。这些人除了张政委,其他人都曾是康司令的部下,虽然早不是什么领导了,但他们见了康司令,还是隐隐的发怵,没办法,这是工作时候留下的心理印痕,一下子去不掉的。众人都望着康司令。张政委上前两步,冲着康司令笑呵呵伸出手来。康司令手背在身后,根本不伸手。张政委有些尴尬地笑笑,说:“老康,你还好吧?好久不见了。”

康司令说:“老张,刚才你猛说美帝国主义好。可是我记得,我们搭班子,你在台上的时候,经常给部队上政治课,那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可是猛骂资本主义、帝国主义。这才多少年啊?你世界观就变了。”

张政委再次尴尬地笑笑:“那个年代嘛,大家都左嘛,我现在是亲眼目睹,人家美国就是比我们先进,我是实事求是嘛。”

康司令右手从背后抽出来,高高举起,然后往下猛地一劈,这是康司令要发火的肢体动作,在场人都熟悉。果然,康司令指着张政委鼻子说:“老张,亏你说得出口,净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美国给你多少钱,你来给它做广告?”

众人都愣了,看着康司令,走又不敢走,说又不知该说什么,就都愣在那儿,听康司令继续讲。康司令收回指着张政委面部的手指头,指着天上说:“美国给你什么了?共产党又给你什么了?你入伍的时候,大字不识一口袋,后来居然混上正军职干部,虽然没赶上授衔,好赖也算个将军吧?住上了别墅,还有专车坐,国家养你一辈子,我问你,美国能给你将军吗?美国能给你别墅吗?”

张政委反应过来,鼓了鼓勇气,抬了抬嗓门,说:“老康,我可没骂共产党啊,你别乱扣帽子,好不好?”

“我没扣帽子,我是说,人不能忘本。我们都是共产党养大的,没有共产党,哪有我们今天?要不是共产党,鬼子来的时候我要么饿死,要么给打死,哪里轮到我当将军?所以我不想听到谁说共产党坏话,别人可以骂,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能,像我们这些人,谁说坏话,谁就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

康又汉一边说,手一边往下劈,仿佛要把说坏话的人劈死。“老康,你还是扣帽子,我哪里说共产党坏话了?我说什么了,啊?”

张道刚开始反击了。“你说美国好话,等于变相说我们国家不行,共产党不行。刚才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把我的所见所闻,讲给大伙听。”

李长水等人见两位老领导动了肝火,急忙把两个人劝开。李长水说:“司令,你得让人家张政委说点实事求是的话,对不对?”

康又汉说:“老张他思想有问题,崇洋媚外,外国的月亮都是圆的,外国人放的屁都是香的,出了趟国,回来就显摆。有啥呀?叫我说,哪里都不如咱中国好,要是美国好,你怎么不留美国?美国能给你免费住高干病房吗?能给你专车坐吗?能让你享受各种福利特权吗?”

张道刚被许副政委架开,跳着脚说:“老康,你别乌鸦站猪身上,只看见猪黑,看不到自己黑,你那么爱党爱国,为啥让你女儿跑美国去?”

这话戳到了康又汉痛处,他捂着胸口愣了愣,众人以为他犯了心脏病,李长水急忙上前扶住他,他推开李长水的手,说:“我女儿去美国,是她自己非要去,我是坚决反对;你儿子到美国,是你花钱求人送出去的,性质不同。”

张道刚说:“反正都在美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也意识到再争下去不好,都消消气,然后各自回了家。就因为这么一闹,张道刚半年没搭理康又汉。十能够到一线部队任职,是布小朋梦寐以求的。那年他当团长,屁股还没坐热,就出了事,差点给撸掉,现在机会又来了,他得打个翻身仗,让人们看看,他在机关干得可以,在部队,同样能干好。基地所属的三个师,一师和二师是主力,属于甲种师,三师搞保障,属于乙种师。美国炸中国大使馆之后,部队科研试验和训练任务加重,新装备层出不穷,可以说,现在一年,顶过去五年,进步是快的,似乎从来没有过的,形势喜人、催人奋进。布小朋来到唐高县二师师部,感到这里空气都是热的,师部大院虽然和基地大院没法比,但在唐高县,应该算是最漂亮的院子,比县委县政府大院还阔气。这几年军队各项经费投入加大,以前有钱主要是投到各级机关,或者说被各级机关截留,一线部队只能喝点稀汤,现在情况变了,总部对基层格外关照,基层团以下单位,尤其是连一级作战单位,面貌都有所改观。布小朋不喜欢坐办公室,除了开会,有空他就往下边跑。远的地方坐车,近一点的地方干脆步行。四团驻扎在唐高县城关镇,离师部两公里。周末这天,他就是走着去的,天气虽冷,走了一会儿身上就冒了汗。春节前后,天寒地冻,其实正应该加大训练量,因为这正是检验新装备质量情况的好时机,但是师司令部下达的冬季训练任务并不重,课目也不复杂,有些冰上训练项目干脆取消了,这让他有所不解。随行的军务科科长罗大海悄悄对他说:“这是师里黄师长、聂政委定的。黄师长有可能去国防大学深造,聂政委有可能提升;下边都在传说,基地杨政委马上到龄,政治部董主任很有可能接任,聂政委有希望到基地当政治部主任,在这个关口上,他们当然不希望部队出事。上半年搞某型装备涉水训练,就淹死一个战士,基地很恼火,师首长接受教训,年关到了,天气不好,小心点总是没错。”

这个罗大海就是布小朋在三师九团当团长时的一营营长,布小朋还向杨政委举荐过他。当时出事,没有影响罗大海进步,不久他就当了团参谋长,但他有点二杆子劲,脑子一根筋,组织训练胆大妄为,除了布小朋,很少有领导欣赏他这号人,当了一年团参谋长,就引起团长政委不满,把他交流到二师当了军务科长。听罗大海说起训练量压缩的原因,布小朋皱起眉头,主要领导还是从自身利益出发,而不顾及部队整体利益,如果都这个样子,提高战斗力就是一句空话。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是个副职,初来乍到,目前还轮不到自己发言,就忍住了。罗大海当年也是基地警卫一连的兵,也在基地大院北大门站过岗,只是他比布小朋要晚个五六年,布小朋离开警卫一连后,他才入伍,他们当初不认识而已。在四团营区,有不少战士在扫雪,布小朋注意到有个老兵,别人都穿军装,佩戴齐整,只有他一个人穿着去掉了军衔符号的旧军装,一看就是个复员兵,混在一群士兵里面。布小朋问:“这个兵,怎么还不离队?复员工作都搞完一个多月了吧?”

罗大海佩服布小朋的眼力,只得实话实说。这个兵叫张望,山东农村的,是个孤儿,表现很好,还是个技术骨干,想转士官,就是没转成,别人都复员走了,他不想走,哭鼻子,他所在的二营三连,也想留他,让他个人想办法,春节之前必须弄到表。四团军务股把他这个情况给军务科报了,大家都很同情他,就这么暂时让他留下来了,什么活动他都参加,像没复员一样。罗大海所说的“表”,就是义务兵转士官所必须填的登记表,填上这个带有编号的表,才算有“户口”,才能够正式下命令留下来,由义务兵转为士官,按月领工资。“既然表现好,又是孤儿,复员时为什么不正式把他留下?”

“这两年转士官热,想留的人太多,而名额太少,一个连队没几个。”

“名额不是向一线连队倾斜吗?”

“说是这么说,最终机关兵、关系兵占去了不少名额,这您应该知道的。”

“这个叫张望的兵,确实表现好吗?”

“确实,连队很希望他留下,所以才再三请求,多给他点时间,让他想办法去弄张表。”

“他一个孤儿,上哪儿弄表去?有这个本事,他早就留下了,还用费这个熊劲?”

布小朋有些恼火。“布副师长,您可能听说过,弄表,得花钱的……”布小朋瞪着罗大海:“你当军务科长,转士官就归你们科管,你收钱没有?你卖过几张表?”

罗大海给他说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布副师长,我向您保证,我罗大海没卖过一张表,没收过一块钱,如果我说假话,让我——让我——让我脚底下一滑,摔碎脑袋!”

布小朋表情松弛了些:“罗大海,我相信你,你是清白的。你给我说说,每年转士官的表,是怎么分配的?”

“如果上级不截留,还是比较宽裕的,总部给的指标,基地会卡下一些,剩下的,到了师里,师里还会卡掉一些,再分配给各团。”

“师里截留的,都跑哪去了?”

罗大海欲言又止,很为难的样子。“你给我说说,没你的责任,你怕什么?”

“……常委每人分几个名额,他们愿给谁就给谁。还有,副参谋长、政治部副主任、后勤部副部长、装备部副部长这一级,也要用掉几个,还有机关有实权的科长,像干部科长、财务科长、工程科长、秘书科长等等,也能搞到几张。他们哪个人都比我来头硬,我也不好说什么呀。”

“名额到了团里,是不是也要雁过拔毛?”

“差不多吧。”

布小朋心情沉重,向前走去,罗大海紧紧跟上。三转两转,最后来到了张望所在的三连。连长、指导员看到新上任的副师长来了,还带着军务科长,意识到大事不好,肯定是奔着张望的事情来的,私自让复员兵留队,本就是绝对不允许的,连长、指导员吓得脸都绿了,赶紧下保证,明天就让张望离队,再也不让他回来。布小朋说:“张望住哪儿?”

连长说:“住炊事班,我们没敢让他住战斗班。”

布小朋说:“带我过去看看。”

连长、指导员发呆。罗大海使眼色,提醒他们赶快带路。二人跑到布小朋前头,一行人出了宿舍楼,往不远处的食堂走去。他们走进炊事班宿舍,里面只有张望一个人在,他刚扫雪回来,头发冒着热气,脖子里全是汗,正在用毛巾擦脸。看到连长、指导员陪一个上校,一个中校进来,知道来了大领导,赶紧扔掉毛巾,立正站好,小脸涨得通红,想敬礼,想起自己没戴帽子,右手举到一半就落下来,双手紧贴迷彩裤裤缝,动作标准,纹丝不动。布小朋看他一眼,目光扫向炊事班内务。有一张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个拿刀切出来的豆腐块,明显比其他床上的被子叠得好,显然是张望的床铺。布小朋走到张望床前,弯腰打开床头柜,里面有几件叠放整齐的衣服,他拿出来,展开放在床上,看到两件衬衣的肘部,两件衬裤的膝盖处,都打了厚厚的补丁,心里不由一热——这个兵,训练极为刻苦,不偷懒,就凭这一点,他就是个好兵。布小朋走到张望身边,示意他稍息。张望依然笔挺地站着,纹丝不动,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小脸通红,眼角含泪。布小朋问道:“你为什么想留下?”

张望说:“报告首长!我没有家,三连就是我家,让我回去,我只能到处打工。给老板打工,不如给部队打工,再苦再累我愿意!”

布小朋心头又是一热,感觉部队对不起这样的士兵,轻轻地说:“小家伙,你出去一下,我和你们连长、指导员,商量下你的事情。”

张望点点头,大步出了房间,顺手把门带上了。连长搬过一把椅子,请布小朋坐下。布小朋坐下了。连长、指导员,还有罗大海恭敬地站在他面前,等候发落。他挥挥手,示意他们都坐下。三人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坐下了,面向他,大气不敢出。布小朋说:“你们连队,像张望这种情况,复员后没走,等着弄表的兵,还有几个?”

连长、指导员对视一眼。指导员站起来,说:“就他一个。”

布小朋说:“不要糊弄我,我会查清的。”

“首长,我们连队真的就他一个。别的连队,可能还有……”布小朋望向罗大海。罗大海站起来,说:“据我了解,各团都有一些兵,下了复员命令,但是人并没有真正离队,有的在部队藏着,有的回家等表格,弄到表,就回来签留队合同,重新上班,实在弄不到,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走人。”

“罗大海,我要你三天查清楚,全师到底有多少这种人。”

“是!”

连长向布小朋表态:“首长,张望我们明天一定打发他走……”“你们舍得吗?”

连长、指导员都是一愣。指导员说:“这个兵情况很特殊……不舍得,也没办法。一开始通知我们,今年给我连四个转一期士官的名额,我们搞了民主评议,评出四个表现好的,张望排第三,头两名都是训练尖子,立过三等功。后来,只给了我们两张表,就把张望排除在外了。”

布小朋想了想,说:“既然不舍得,那就再留他几天看看,看还有没有办法,不要让他参加集体活动了,少露面,别人看见影响不好。”

连长、指导员眼圈竟然都有些发红。连长说:“我们本来不让他参加集体活动,可是这个兵闲不住,一听到集合号,他就往外跑,拦都拦不住……明天、明天我把他捆屋里……”布小朋离开三连的时候,远远地,他又看到了张望。张望站在一棵树下,用异样的眼神望着布小朋和罗大海。布小朋不由想起当年自己入伍的时候,似乎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康文定,那时他想跟康文定走,现在,张望是不想走。像这样的兵,你能忍心撵他走吗?回师部路上,布小朋想起他的外甥牛得宝。牛得宝就在二师当兵,在五团,该团驻在杨集镇靶场,离县城四十公里,那里是山区,条件最苦。牛得宝去年转的一期士官,他们电话里交流过几次,牛得宝没说转士官有多难,更没说花钱的事,他一分钱没花,就顺利转了一期士官,签了合同。布小朋把牛得宝的事说给罗大海听。罗大海说:“你外甥当然不用花钱了,你是财务处长,谁敢收他的钱?还不得乖乖给他办了。”

布小朋说:“我明白了。”

三天后,罗大海把统计数字放到了布小朋办公桌上,全师共有二十九人,像张望这种情况,复员了还不走人,他们有的想转任一期士官,有的想转任二期,有的想转三期,都在想各种办法弄表格。“数字准确吗?”

“应该没问题,开始各团都藏着掖着,不报,我只好说个假话,说师首长发话了,你们赶紧报一下数,我们军务科统一到北京搞表格,如果不如实报来,表格搞到手,就没他的份。这样他们才报了实数。”

布小朋站起来踱步,琢磨怎样处理这个棘手问题。“布副师长,要我说,不如不统计,我们装糊涂更好。”

“你这样认为的?”

“是。既然复员了不走,说明这些人都有关系。你撵他走,得罪一批人;不撵他走,师里已经知道了,怎么处理呀?”

布小朋回到座位上,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除了张望,其他二十八个复员兵,赶紧清理走。你通知各团,这些人即便用不正当手段搞到了士官登记表,也不算数,一律不得承认,任何单位不得给他们下达转任士官的命令。”

罗大海眨巴着眼睛,以为听错了。布小朋说:“还用我说第二遍吗?”

罗大海有点急:“布副师长,这要得罪很多人,这些人都不简单。”

布小朋说:“就说我定的,我来得罪这些人吧。”

罗大海愣一阵,说:“要不要报告师长、政委?”

他想的是,报上去,师长、政委有可能给压住,这事就过去了。布小朋说:“不要报告了,师长惦记上国防大学,政委惦记升官,你报告他们,会让他们为难。我刚来,没有那么多关系,我又负责行管,有权来处理这事,就这么办吧。”

罗大海:“只留下张望,别人攀比怎么办?”

“如果那二十八个人里面,还有孤儿,也可以留下。”

罗大海还想说什么,布小朋不悦地扭过脸去,罗大海只好说:“我马上下通知。”

他往外走,布小朋喊住他:“我问你,怎样搞到表?”

罗大海不吭声。“基地军务处能搞到吗?我打电话找陈处长。”

“肯定不行,都这个时候了,有表,早拿出来了。”

“那怎么办?”

“……只能花钱买。”

“到哪儿去买?”

“北京,总部军务口,他们那儿会有。有人从北京买回来过。”

“你有熟人吗?”

“有一个。”

“一张表多少钱?”

“一般情况下,一期士官一万,二期两万,三期三万。”

“我只要一张一期的。”

“那得一万。”

“这钱怎么出?”

“你觉得呢?”

“应该是个人出。”

“张望孤儿一个,当了两年义务兵,每月几十块钱,他哪去弄一万块钱?”

“……”“罗大海,你怎么不说话?”

“总不能公家给他出吧?他转了士官,以后就有工资了,钱不够,可以先借点,发了工资再还嘛。”

布小朋让罗大海打电话,把三连指导员李全叫到他办公室,商量这事。李全介绍说,张望个人存了两千,他从一当兵就开始攒钱,每月除了买牙膏、肥皂,从不乱花一分钱,就等着攒钱办事。“我们知道这个价,我和连长也议论过,打算让他个人出五千,我们连队给他拿五千。”

布小朋说:“你们连队哪来的这笔钱?你挪用伙食费?”

李全吓得一个立正:“报告首长,不敢。我们连队这几年攒了点家底,都是养猪、种菜赚的,既然我们舍不得张望走,支委会开会研究过,都同意从中拿出五千来,给张望办事。”

“张望个人只有两千,那三千去哪儿搞?”

“我和连长私人借给他,等他领了工资,再还钱。”

布小朋转头对罗大海说:“这样吧,你打个报告,就说解决一个孤儿士兵的困难,需要五千块钱,我批一下,让后勤财务科解决。”

罗大海点点头。李全很感动,说:“首长,我代表张望,代表我们连一百二十个干部战士,谢谢您了。”

李全边说话边给布小朋敬了个礼。布小朋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李全又冲罗大海敬个礼,走了出去。布小朋当下给罗大海交代,让他周末就去北京,无论如何搞到一张表,钱不够,可以加一点,他来想办法。最后,布小朋说:“你就别摆谱了,辛苦一下,坐火车去吧,别坐飞机了,省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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