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
什么叫“知天命”,我的理解是,人到了这个年纪,应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到底能干点什么,命中注定该干点什么。一晃,自己已经越过五十岁了。而先前,曾经觉得离五十岁那么遥远。时光催人老,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征服的,最无情的,就是时光,就是岁月。五十年,主要干了三件事:上学,当兵,写作。故乡在鲁西平原上,离黄河很近,离贫穷更近。父母都是农民,没文化,处于社会最底层,靠出力流汗拉扯几个孩子,日子艰难得很,上学可是一件顶顶奢侈的事。祖父认为读书无用,白糟蹋钱,上学的孩子“坑爹”,于是反对我上学,希望我早点退学,下地挣工分。母亲坚决不干,说不让儿子上学,不但“坑儿”,到头来更是“坑爹”。正是在母亲顽强坚持下,我读完初中读高中,然后于一九八〇年参加高考,竟然考上了军校,成为改革开放之后,也许是解放之后,村里头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命运就这样被改变。从我十六岁上军校算起,至今已当兵三十五载,算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兵了。当兵,没做出军人该做出的成绩,没吃过多少苦,没有建功立业,只是在基层部队晃荡几年,就到机关写公文材料,不久又开始写小说。一九九三年,二十九岁的我成为军队专业作家。当兵的岁月,其实有一大半与写作为伴。现在回头总结,自己爱上文学创作,与读了一些小说有很大关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刚迈入青春门坎,无聊之际,读了王蒙、刘心武、张贤亮、李国文、丛维熙、蒋子龙、鲁彦周、张一弓,以及军队作家徐怀中、李存葆等人的小说。当时这些作家最大的一个特点是(那时候几乎所有的中国好作家都是如此),他们站在时代的潮头上写作,勇于揭示民族的苦难,反映人民和社会的疾苦,点燃被压抑的人性的光辉,直面人生,直面社会现实;他们让文学走在了时代前列,开创了新时期文学的空前繁荣。换言之,那个时候我读到的中国小说,强烈的政治色彩与充沛的文学激情相融汇,读来痛快淋漓,作家敢说真话,尖锐大胆,让人读后大呼过瘾。于是,你就很难舍弃它。就这样我爱上了文学。好景不常在。十几年之后,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文学之树已呈现出凋敝之态,后来愈发不堪。文学的衰落,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多元文化的爆发和大众娱乐的狂飙突起,文学空间被挤占,读书人越来越少,文学后备力量流失严重。作家本身有没有责任?我认为,责任不小。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不少作家写作越来越小众化,不关心现实,远离时代,缺乏担当,热衷于描写杯水风波、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不痛不痒,自说自话,顾影自怜。本来社会上有两种人最需要为民族担当,一种是有良心的政治家,一种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作家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结果,作家部分缺席,不去关心国家命运、民族未来,很少出现振聋发聩的作品。你不关心时代,时代就会抛弃你;你不关心大众,大众就会抛弃你;你不关心生活,生活就会抛弃你。就这么简单。当了十年专业作家之后,我感觉文学创作已如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作为军旅作家,不能去抒写基层官兵的精神苦闷,反而要重复以前的作品,我看不到创作希望。二〇〇三年前后,我暂时放弃了小说创作,开始写电视剧本。有人认为写剧本是为了钱,我不否认有这个原因在里面,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希望知道自己作品的人多一些。辛辛苦苦写一部小说,卖一万册都困难,压根儿没有几个人读,你还有心情写吗?写一部电视剧,哪怕再差,只要能在卫视播出,就会有成千上万人观看,骂也好,夸也好,作为编剧,总能满足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对吧?这也是一些作家转行写电视剧本的原因之一。在影视圈里折腾了十年有余,个中滋味,酸辣自知。原以为写剧本比写小说容易,一头扎进去,才发现哪条道都不好走。与文学相比,影视创作的禁区更令人无奈,另外,影视圈本身就是个名利场,唯利是图,利欲熏心,一个单纯的、脸皮薄的作家在那里面混,终归是要吃亏的。终于,在参与写作了八个剧本之后,我开始怀念文学创作。文学创作,多自由啊!当一个作家,多幸福啊!我这才发现,写小说为了灵魂,写剧本为了肉体;写小说是享受,写剧本是煎熬;写小说是形而上,写剧本是形而下;写小说是挤牛奶,写剧本是老牛下地拉犁——当然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感受,肯定不那么准确。回头写小说,不能再写过去那种不疼不痒不咸不淡的东西了。我下决心写《一座营盘》,有一个重要的契机——十八大以后,风向变了,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反腐,这回是真反,不是忽悠。作为一名老兵,我亲眼目睹了改革开放后中国军队的巨大变化。说实话,现在我们的战力,已经足以令老对头们发怵,我们的武器装备发展之快,连内部人都感到吃惊,我们和美军的差距逐渐缩小,在个别领域已经齐头并进。但是,我们最大的心病也越来越包藏不住,那就是腐败。正像党报上所说,腐败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在当今这个世界上,能够战胜我们的,只有腐败。写三十多年军队的变革,如果有意忽略这个重大问题,那就是一个军队作家的失职。因此,我不想粉饰现实,不想回避矛盾,我想改变过去军事文学高大上的传统,把军人拉回到地平线。在以前这样写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正是时候。于是,我写出了部队建设中的一系列问题和矛盾——形式主义,用人不察,面子工程,缺乏科学的决策,讲排场,惊人的浪费,买官卖官等种种腐败现象。这些大都是我听说过的,遇到过的,身边发生过的,甚至不需要去体验生活,信手拈来就是。作品完成之后,一些最早看过稿子的朋友反映说,以前从来没人这样写过当下的军队。也有的说,它堪称第一部批判现实主义军旅小说。其实呢,我只是写了很小一点的矛盾和冲突。一是自己阅历所限,二是笔力不逮,远未反映出火热而严酷的生活。尽管如此,已经感觉够尖锐了。有人认为,作品中的孟广俊在现实中到处都有,不同的只是官位大小而已,贪多贪少而已,他有广泛的代表性。还有人认为,书中的主人公布小朋,不过是一个虚构的人物,生活中很少有这样的人,像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当上将军。也许是这样,但我必须塑造一个具有浩然正气的主要人物。生活中越是罕有布小朋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就越显珍贵。他是我的理想,是我理想中的中国军人,有点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有点傻乎乎,但又极为善良、真诚、正直,品行超一流,历经磨难之后,最终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像这样的人多起来,我们才有希望。为了防止有人对号入座,我得进行各种各样的文字处理。但是党中央对腐败零容忍,反腐全覆盖,反腐不留死角,反腐无禁区,不封顶设限,正着力营造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政治氛围,军队决不能成为腐败分子的藏身之地,那还怕什么呢?我和书中主人公布小朋有类似的少年时代经历。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像我们这种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家子弟,是难有机会成为职业军人的。十六岁那年我来到军队,为了混一碗饭吃,打的是自己的小九九。三十多年来,国家人民用军费养育了我,给了我尊严和小小的地位,我总想着为军队做一点事情。我是个文人,不能到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掌握不了高科技武器,无法到边境线上站岗放哨,那么,只能利用手中这支秃笔,写几部作品,回报国家和军队。军队是镇国利器,军队强,国家才强。让军队强大,就是让民族强大,世界上所有强大的民族都是因为军队强大才强大。军队如果不好,国家怎么可能好呢?亡国都是有可能的。就像作品中的康文定生气后所说:都不来保护,国家完了,日本鬼子还会进来奸我们的女人,烧我们的房子,你再好的房子,再多的钱也没用,你就是跑到海外,成了什么狗屁澳大利亚人,你的祖国完了,你也只能是澳大利亚下等公民。只有你的祖国强大,你才能牛起来,你家的苍蝇蚊子都跟着牛。别以为你跑出去就没事了,你的祖坟跑不出去,日本人照挖你的祖坟……说到底,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首先应该是军事上的复兴,没有军事上的强大,中华民族的强大与复兴,就是一句空话。作为一个不拿枪的军人,也许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这分心情,这分心思,却是实实在在的。还想回过头来说创作。自己搞了小半辈子创作,一直在文坛边缘行走,文坛上我认识的人不少,认识我的人也不少,但自己并没拿出真正有份量的作品,没有开过作品研讨会,没有得过国家级的文学奖,深感惭愧。五十岁的人了,得学会总结,回头看,发现自己走过不少弯路。年轻时迷恋意识流,迷恋魔幻现实主义,迷恋现代派,迷恋法国新小说,不好好讲故事,喜欢玩点文字游戏,现在看来,很是可笑。当作家,首先得学会讲自己的故事,迷恋别人的收割机,不如打磨好自家的镰刀。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学传统,中国土地上最好的文学风景,不是什么魔幻,而是中国式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才是中国文学的根。拥抱生活,反映现实,是拉近和读者距离,挽救文学的最好办法。真正的力作,应该是深刻反映社会矛盾的。二〇〇二年上鲁院首届高研班,著名评论家雷达课堂上讲过一段话,一直没忘。他说:当今文学回避宏大叙事,钻入小型叙述和个人化的迷宫成风,鲜有表现时代民族命运的大主题,鲜有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注,鲜有对父老乡亲的大悲悯、大关怀,总之,反思精神、启蒙精神、悲剧精神趋于弱化,这是当下最忧虑的。这段话拿到现在来听,提到的问题依然存在,而且尤甚。真正的作家应该勇于立于潮头。中国作家缺少的不是才华,而是勇气和担当,畏首畏尾,缩手缩脚。怕三怕四是我们作家,包括出版人的通病。由于我们所站的高度不够,太关心身边琐事,而不怎么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缺乏大格局、大思维;再就是急功近利,不能沉下心来从容做事,这就不免影响到我们作品的高度和质量,大作品也许就这么溜掉了。我不认为《一座营盘》是一部反腐小说。我只想让读者通过它关心一下中国军队的现实,进而思索一下国家、民族的命运。稿子快写完时,我遇到军队评论家汪守德,告诉他我写了这样一部小说。我说,如果你们认可它,那么以后我就继续写小说,如果你们不认可,那我回头再去写剧本。我衷心希望读者和评论界认可它,好促使我继续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行进。感谢为了这部作品的发表、转载、出版给予热情帮助的领导、老师、战友、朋友们。深深地感谢你们!陶纯2015.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