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功一步一步走在清远的街头,直到走到陌生的地方才回头看一眼,这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乡。所有陌生的人们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显得莫名的亲切,可他不想再在熟悉的地方混了。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有一种窒息感。跟上次离家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抱着特别的任务,仅仅是为了生存而走,身上一分钱也没带,只有一口宝刀。“难道真的要把刀卖了吗?”
他低头看着腰间心爱的宝刀,想起它曾帮助自己经历过大小无数的打斗,真有点舍不得,可现在他肚子饿了,非常饿,从早上出门到中午还没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就这么一直走,也不知道上哪儿去。路边推车担担的人络绎不绝,有的孤身一人,大部分还是结伴同行,每当看到结伴的人,他就感到很落寞,暗自叹气。前面不远处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酒馆,里面只坐了几个赶路的人,香喷喷的饭菜味道扑鼻而来,还有沁人心脾的酒香。李廷功吞了口口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家酒馆门前,热情的小二见他穿着华贵的衣服,赶紧迎了出来,“大爷,里边儿请!”
李廷功犹豫了片刻,左右看了看,还是跟着走了进去。食客们不住地瞧他,好像没见过穿得这么华贵的人进过这样的小酒馆。掌柜的亲自迎了过来,热情招呼他坐到最干净最明亮的一张桌前。他局促不安地盯着桌面,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掌柜的笑道:“大爷点点什么酒菜?”
李廷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掌柜的道:“别看咱酒馆店面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您说得出的酒菜,咱们这儿应有尽有!”
他一看李廷功的装束就确定李廷功是从城里来的,而且见多识广,他误把李廷功局促不安的神情当做是瞧不上自己这家酒馆。李廷功反复吞了好几口口水,沙哑着嗓子道:“先,先给我拿壶茶吧?”
掌柜的愣了一下,热情介绍道:“咱们这儿虽是家小酒馆,可什么龙井,碧螺春,铁观音……”李廷功渴得眼睛都有点花了,连忙打断道:“不要茶了,来壶水就好了,要凉的!”
外面的阳光实在太刺眼了,而这张桌子正好靠着窗户,一阵阵热浪袭来,他浑身的汗已湿透了衣服,热得快虚脱了。掌柜的正介绍得兴起,被他一打断,显得有点失落,但还是点点头道:“好,热天也不适合喝热茶,凉水倒能解解渴。”
遂安排小二送来一壶水,李廷功端起壶就往嘴里灌,喝完了长长吐出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掌柜的笑道:“客官肯定饿了吧?要不要点点酒菜?咱们这儿有上好的女儿红,还有清蒸鲈鱼,红烧牛肉,糖醋排骨……”李廷功又打断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只要一点青菜,然后来一大碗米饭就好了。”
掌柜的这次愣了很久才道:“客官,咱们这儿的红烧牛肉可是一绝,在城里都不一定尝得到的!”
几乎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李廷功微微皱眉道:“青菜加米饭就够了!那些大鱼大肉我都吃腻了,就想吃点清淡的!”
似乎有点生气了。掌柜的被顶了一下,心里很不爽,“一碗青菜挣得了几个钱?”
正想再推荐推荐,李廷功猛地抬起头瞪着他,他尴尬地撇了撇嘴,只好回去安排。不一会儿,青菜和白米饭上桌,李廷功从来没有觉得过青菜竟然这么可口,大白米饭也那么香,一口气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米饭被吃得干干净净,青菜的汤汁也被拌着饭吃了。掌柜的灰心丧气地看着他,再也没有初次见面时的热情,收钱也是小二去收。李廷功吃完饭,喝了壶里剩下的一口水,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小二过来笑道:“大爷您吃好了吧?”
李廷功不经意地摸着肚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味道怎么样?”
小二想他打赏一点,所以不像掌柜的那么冷漠。李廷功点点头道:“我真的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小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道:“要不要再来壶好酒,润润喉咙?”
看李廷功那样子就知道他没有什么食欲了,况且哪有吃完饭之后才饮酒的道理。小二这句问话一是为了提醒他该付账了,而是为自己赢得打赏的机会。酒馆里又来了好几个客人,掌柜的已经在催小二去招呼了。小二心急,明知故问道:“客官您吃好了吧?”
一般情况下,客人肯定自动提出付账了,可李廷功还沉浸在填饱肚子的喜悦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吃好了!”
小二觉得有点气闷,忍不住放大声音道:“您吃好了就结账吧!”
他已然放弃了得到打赏的愿望。掌柜的在柜台那边斥责道:“还磨蹭什么?快点给几位大爷上茶啊!”
小二回头瞧了一眼,几张桌子都坐着客人,桌上却空空如也,于是有点气急败坏地对李廷功道:“客官你……”李廷功好像刚刚想起自己身无分文,脸上一红,道:“我……出门忘记带钱了,能不能宽限几日……”“什么?”
小二眼睛瞪得像铜铃,回头大声喊道:“掌柜的,他没钱!”
店里的客人纷纷投来目光,李廷功脸上更红了,脊背像被蚂蚁咬了似的发痒,坐立不安。掌柜的快步走了过来,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怒道:“敢在我这儿吃白食的,你算是头一个!小子,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也干这种蠢事?也不打听打听,我这店是谁罩着的!”
李廷功脑袋里一片空白,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我手头上确实没钱,等我赚到钱了,一定双倍奉还!”
掌柜的满脸的横肉抖动着,手按得桌子咯吱响,李廷功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刀柄之上,但很快又移开了,他心知自己理亏,就算被人打一顿也是活该。掌柜的瞧见他腰间的刀,哼了一声,道:“你今天想走的话,有两种办法。”
“什么办法?”
李廷功怀着一丝希望看着他。“一种是把你的腿打折,这叫做杀鸡儆猴,以后再没人敢来闹事。”
李廷功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但说道:“第二种呢?”
掌柜的眼露贪婪地瞧着刀,笑道:“我看你这把刀还不错,不如把它押在这里,等你有了钱再来,不过到时候得付十倍的饭钱!怎么样?”
李廷功的眉毛都快拧成一团了,还是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那你选择第一种咯?”
李廷功默然不语。“给我打!”
几个后厨拿着擀面杖和铁棍赶了出来,一把将李廷功从椅子上揪出来,推到酒馆门外。李廷功摔倒在地,却不急着爬起来,任由他们用铁棍和擀面杖狠狠打在身上,他死死抱着头。打手们打得气喘吁吁,掌柜的大声喊道:“好了,大家伙儿看到了,这就是吃白食的下场!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滚!”
李廷功一动不动地侧卧着蜷缩成一团,像一条被遗弃的死狗。路过的人纷纷捂住鼻子,好像真的闻到腐臭之气。李廷功不是被打残了,刚刚那一顿只使他受了皮肉伤,并未打折骨头。他只是躺着在想:“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吗?痛,苦……”他慢慢站了起来,感觉像是重生了一样,他几乎有点感激那个掌柜的,使他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活着的真实滋味。一辆车停在他身边,车里探出一个人,那人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上车。”
不知道为什么,李廷功想也没想便上了车,马蹄飞奔,车子在灰尘仆仆中远去。“你好像很爱惜这把刀?”
那人面带微笑地瞧着他腰间的刀。李廷功也低头瞧着刀,若有所思道:“身为刀客,刀在人在,刀失人亡!”
他这些话不仅是对那人说,也是对自己说。刚刚在酒馆里面对刀的得失关头时,他才第一次体会到“刀在人在”的真谛。那人点了点头道:“不愧是我的好徒儿。”
“师父?”
李廷功瞪大眼睛盯着他,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确定是连珠公子,只不过比以前更瘦了。连珠公子以前没有留胡子,现在却是个虬髯大汉,邋里邋遢,一点公子的气质也没有,完全就是个镖局里的趟子手模样。“师父你果然没死!”
李廷功激动不已。连珠公子冷笑道:“世上没什么能弄死我,除了我自己。要是我不想死,谁也杀不死我。”
李廷功道:“师父你带我去哪儿?”
“带你去见一个你朝思暮想的人。”
马车徐徐停下,赶车的车夫把车帘子掀开,李廷功不经意瞟了一眼车夫,不禁吓得差点失足从车上掉下。那车夫长得人鬼不分,眼珠子一个大一个小,好像被人抠过,却没抠出来似的,一个往外秃噜着,一个凹进眼窝里。李廷功不敢再看,把脸扭到一边。连珠公子指着路边的一座茅草屋道:“你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便在此处。”
李廷功半信半疑地想:“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
连珠公子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李廷功在后面跟着,乍一看破烂不堪的草屋,里头却是别有洞天,窗明几净,家具用品应有尽有。“师父你为什么带我上这儿来?我哪儿有什么心上人?”
连珠公子笑道:“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不知道的事。你不是暗恋付勇昆的女儿付丽环吗?她就在这里。”
“什么?”
李廷功四面环顾,却不见任何人的人影。“师父是为了成全你,也是成全我自己。”
“成全你自己?”
“当初师父我苦求付家女而不可得,被付勇昆从中作梗。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我的徒儿居然也喜欢上了付家女,我得不到的幸福就由我徒儿代劳。哈哈,可这么一来,你却成了我妹夫啦!”
李廷功越来越窘迫了,红着脸道:“师父,此事有违常伦!万万不可!”
连珠公子道:“哼,什么常伦不常伦,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跟付丽环在一起?”
李廷功千思万想的就是连珠公子刚刚说的那句话:“跟付丽环在一起,这简直就是一个梦。因为这个梦太美了,美得不真实,所以根本没有实现的希望,连渺茫都算不上。付丽环根本就看不上我呀!”
想到这里,他的心瞬间跌入谷底,一点自信心也没了,站起来道:“我走了!”
说完转身便走,还没走到门口,忽然感觉脖子上被扎了一下,头晕眼花,很快就倒在了地上。等到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什么衣服都没穿,身边的大汉也什么都没穿,两个人互相搂抱着。李廷功感觉浑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他发现眼前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付丽环,而此时此刻她正在他怀中。他多希望时间永远停在此刻。付丽环悠悠醒转,李廷功被吓得一颤,赶紧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在她还没完全睁开眼之前穿好了裤子,正在穿上衣的时候,付丽环完全睁开了眼,那眼神仿佛初次见到陌生世界的婴儿,非常纯洁。李廷功忽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愧疚,恨不得一刀把自己劈了,可他一时间找不到刀,也渴望能多停留在此刻一会儿。付丽环慢慢清醒过来,脸上仿佛被泼了一层漆一样通红,她生气了,顾不上穿衣服,在床上打了个滚儿,把被子卷在身上,拿起床边的一张木桌上的双刀,可她却踌躇不前。她知道一旦迈出一步,身上的被子就会掉下来,最后她声嘶力竭地大喝:“滚出去!”
李廷功像个贼一样破门而出,直逃到屋外,仍旧心慌意乱,久久无法平静。他冷不防撞到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把他扶起来,微笑着道:“我的好徒儿,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怎么这么快便走了?”
李廷功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才辨认出是连珠公子,忽然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愤怒,双掌齐出,连珠公子轻轻向后一跃,笑道:“徒弟打师父,天理难容!”
李廷功顿时感到浑身无力,连站着的力气也没了,瘫坐在地上,痴痴望着远处的一片荒草。付丽环穿好了衣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平静地看着连珠公子道:“你现在报了仇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连珠公子装作惊讶道:“你要走也应该跟我徒儿一起啊,你现在已经是他的人了。”
付丽环看也不看李廷功一眼,“哼,跟一条狗睡了一觉就是狗夫人了吗?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我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李廷功满脸血红,回头看着她道:“我会负责的!”
付丽环哈哈一笑,不屑道:“你负责?你有什么资格,狗咬了我,我不会找狗的麻烦,只会找狗主人报仇。”
她狠狠瞪着连珠公子道:“我知道我现在杀不了你,可总有一天我能杀了你!”
连珠公子微笑着道:“噢?”
付丽环道:“哼,你总有一天会老的,再厉害的人也敌不过时间。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我还只有五十多岁,只要我还拿得动刀,我就能杀了你!恐怕到时候你已经老得连筷子都拿不动了吧?”
李廷功有心悔罪自尽,但转念一想:“我一定得对她负责,也是为我自己负责。”
他也很想帮付丽环报仇,但连珠公子确实成就了他朝思暮想的愿望,虽然手段不怎么光明,但若是没有连珠公子,他这辈子连付丽环的手也休想碰到。想起刚刚在床上拥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身子,他又是羞怯,又是感到无比的幸福,脸上红得像烧炭。连珠公子依旧微笑着,点点头道:“但愿我能活那么久。”
付丽环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了。李廷功眼睁睁看着,不知道该不该追过去,看看连珠公子,似乎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连珠公子却好像陷入了深思,眼神迷离地望着付丽环远去的背影。她的背影那么像一个人,一个在他心中永远不会抹去的人。李廷功几乎费尽了全身力气才站了起来,腿都麻了,好半天才挪出一步。连珠公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坐上马车,扬长而去。李廷功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还是朝着付丽环消失的路上走。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应该跟着她,不管生死都应该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