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南城体育生的水平比季绾绾想象中的要厉害一点。
江城一中这种老牌重高,只关心学生的高考成绩，常年剥削大课间体育课，跳过四轮的运动员一只手数的过来,甚至连体训生都比不过季绾绾——结果到了南城,两个体训队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厉害，加上季绾绾,三个人比了将近十轮，还没有分出个胜负。
下午两点,天色逐渐暗下来，阴沉的云雾在空中蔓延开来,遮住了明亮的光线，密不透风的让人感到压抑。
风雨欲来。
高度升到一米五的时候,终于淘汰了一个个子比较矮的女生。
场上还剩两个人。
季绾绾体力已经有点跟不上了。
她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汗水顺着发丝滴落到手臂上。
又过了两轮，高度升到一米六，另一名体训生动作失误,挑战失败。
裁判起身宣布结果——
“高二女子组跳高冠军,高二十班季绾绾。”
围观的人群安静三秒，随即鼓掌声叫好声蜂拥而至——
高远率先冲上来：“季绾绾,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这次运动会咱们班全靠你。”
于扬也跑上来,给她送了瓶水：“妹妹,我给你道歉，你是真的牛逼。”
季绾绾累的说不出话,也不想喝水,插着腰摆了摆手。
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凉风一吹，她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
季绾绾吸了吸鼻子，鼻腔有些发痒。
别不是要感冒了。
她接下来还要跑步呢。
跳高亚军是个皮肤白白的小姑娘，刚从垫子上爬下来，男朋友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边跑出来，用毯子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现在两人正站在场地旁，穿的跟个粽子似的你侬我侬。
季绾绾：“……”
这哪里是运动会，这分明就是杀狗现场。
明明赢了比赛，却好像输了点什么。
季绾绾看不下去了，转过身，想去看台休息一会儿。
低着头没走两步，忽然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阴影笼罩，肩头披上了一件衣服。
是十班黑色的班服。
季绾绾抬起头，少年的下颌线分明凌厉。
周恪垂下眼，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问：“累不累？”
季绾绾忽然觉得操场上那对情侣狗不是特别的令人羡慕了。
还有什么比穿着帅哥的外套更幸福吗？没有。
季绾绾点点头，实话实说：“累。”
她体力消耗大，说话的声音轻了不少，平日里殷红的唇瓣如今也没什么血色，发丝贴着额头，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憔悴。
周恪下意识放轻了握着她肩膀的力道：“八百米还跑得动吗？”
“跑不动，”季绾绾说，“同桌，你能戴个假发替我跑吗？”
周恪：“？”
周恪：“……”
“和你开玩笑的啦，别紧张。”
季绾绾喝了口水，两人沿着操场边缘走向看台：“我还有力气，跑得动八百。”
周恪听她说话都微微喘着气儿，顿了顿，轻声道：“其实一枚金牌就够了。”
季绾绾侧过脸：“两枚金牌更拿的出手一点。”
“你已经很厉害了，”周恪说，“不要逼自己。”
季绾绾笑了：“我知道啦。”她拢了拢肩上的外套，“机会就在眼前，我想尽力试试嘛。”
周恪低下头，唇线绷着，漆黑的眸子盯着她。
季绾绾见他不说话，以为在发呆，凑近了一点儿：“同桌，一会儿八百米检录，你陪我呗？”
周恪睫毛动了动，抬起眼，眸子里情绪涌动，看的不太真切。
半晌，他点点头：“好。”
两人在看台上休息了一会儿，起身，肩并肩下了台阶往检录台走。
十班的同学们，无论是参赛的还是观赛的，目光齐齐落在两人身上，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哎，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天恪哥和绾妹走的特别近，”于扬用手臂碰了碰一旁的高远，“开个运动会跟连体婴似的，走哪跟哪，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中体育项目可以男女混合参赛。”
高远摸了摸后脑勺：“有吗？我记得他俩一直都这样啊。”
“我从开学就坐他俩前边，经过快两个月的耳濡目染，已经麻痹了，”林镜也参与了讨论，“两位大佬论坛还有cp贴呢，你们看了没有？”
喧闹的看台上，三个男生围成一团，面面相觑。
“虽然我从来不看八卦，”于扬叹了口气，说，“但实不相瞒，为了每天签到他俩的cp贴，我的论坛等级已经升到元老了。”
“这不是巧了吗，”高远说，“我也是呢。”
林镜：“……”
……
女子八百米的报名人数不多，大家都不愿意吃苦受累，好一点的班级来一个女生，差一点的直接弃权，偌大的操场不到十个小姑娘站在起点处，人数少的有点可怜。
季绾绾站在跑到的最外围，咬着皮筋儿给自己扎了个马尾辫。
周恪趴在栏杆上，微微俯身：“实在坚持不了就弃权。”
“……你放心，我就算爬也会爬完的，”季绾绾翻了翻眼，“周恪，你就不能给我点积极向上的鼓励？”
别的班都是想方设法给运动员加油打气，她的大佬同桌倒好，连怎么弃赛都替她想好了。
能不能说点阳间的话听听？
十班的同学听到广播，纷纷跑过来给她加油。
倪倩扒拉着栏杆，大喊道：“绾绾加油啊，你是坠棒的！！”
高远挥舞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旗子：“小姐姐不要有压力，尽力就好！！”
季绾绾一一应了，回过头看向周恪，微微挑起眉。
意思再明显不过：不给我点鼓励吗？
周恪微微勾起唇角，冲她招了招手。
季绾绾蹦蹦跳跳的跑过去。
“看天色马上要下雨了，”周恪附在她耳边，嗓音很低，“早点跑完，别被雨淋着。”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季绾绾敏感的缩了缩脖子，耳根有些红。
“如果跑到一半下雨了呢，”她眨眨眼，“你能撑着伞陪我跑吗？”
季绾绾一边说着，一边想象了一下这个堪比晋江言情小说的情节。
……还挺浪漫的哦。
下一秒，她听到周恪轻嗤一声：“太傻了，我不。”
季绾绾：“……”
哦。
无情的男人。
裁判站上高台，吹响了口哨。
“高二女子八百米准备——”
“各就各位，预备——”
“跑！”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枪声，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季绾绾穿着白色运动服，身影如离弦的箭般冲到队伍最前方。
第一名与第二名的距离迅速拉开。
高远踮着脚看战况：“靠，绝了，季绾绾又是第一名。”
“第二是个体训生吧？去年她是八百米第一，”林镜说，“两人差了起码有五十米吧，我后桌真的强。”
“可是八百米是持久战啊，”倪倩皱着眉，“绾绾一开始跑的这么快，后边会不会撑不住？”
高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对哦。”他摸着下巴，“季绾绾应该保存体力的，到后期再爆发。”
“是啊是啊，季绾绾是不是下错决策了？”
十班的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恪突然开口：“她没有错。”
“哦？”于扬转过头，“恪哥，你为什么这么说？”
前期爆发，是长跑里最累人的一种战术，对参赛者来说是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
试想一下，当你消耗几乎所有体力之后，眼前还有几乎一半的路程没有跑完，身后是一群虎视眈眈还没有跑完的对手——
这特么也太绝望了吧。
谁受得了。
所以八百米里很少有人选择这种战术。
周恪靠着栏杆，目光锁定季绾绾一动不动：“她已经没多少体力了。”他低声道，“如果想拿第一，只能选择前期爆发。”
高强度的跳高让季绾绾的耐力所剩无几，剩下来的只能支撑她匀速完成八百米比赛。
只有选择前期爆发，她才有一线赢的希望。
周恪心里很清楚，季绾绾是在孤注一掷。
她性子里的勇气和毅力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说话间，季绾绾已经跑完一圈，第二名和她的差距不断缩小，目前只差了两个身位。
主席台上，讲解员拿着话筒解说道：“现在场上进行的是高二女子组八百米决赛，我们可以看到，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差距咬的很紧，除非第一名的同学加快速度，否则按照这个情况，很有可能会被第二名反超——”
话音刚落，第二名的体训生突然爆发，两三步就追上了季绾绾。
于扬恨恨的拍了把栏杆：“我靠，这解说他妈能不能闭嘴？老子只想安心看个比赛，他乌鸦嘴在那叭叭叭叭个没完……”他仰起头，愣了下：“哇靠，怎么下雨了？”
天色愈发暗，大片的乌云压在天际，黑暗沉沉无边，几乎要将地面淹没。
起先雨还是一滴两滴，渐渐的，雨势越来越大，大颗大颗的砸在地面上。
看台边有不少同学回头躲进了棚子里。
于扬脱掉校服盖到脑袋上，大喊道：“恪哥，我们要不要去拿把伞，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啊……咦，恪哥？”
他转过头，方才还在看比赛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
还剩两百米的时候，季绾绾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脚仿佛被灌了铅，每跑一步都艰难万分，气喘不上来，几乎到了窒息的边缘。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加油和尖叫声，她的意识却有些开始模糊了。
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身上，她浑身湿透了，头发黏在脸上，狼狈极了。
季绾绾看着与第一名的距离逐渐拉大，心里是说不出的绝望。
好冷。
好累。
真的就要输了吗？
就当季绾绾以为自己快要放弃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季绾绾！”
“……？”
季绾绾抬起眼，周恪不知何时出现在跑到旁，与她近在咫尺。
他和她保持着相同的速度，修长的手指随意擦去脸上的雨水：“还有一点路了，坚持住。”
季绾绾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甚至不能给他一个眼神。
她闭了闭眼，目光所及不再是一望无尽的赛道，而是少年挺拔凌厉的侧脸。
……她原来没有做梦。
他真的来她身边了。
身体里的力量又开始一点点汇聚，季绾绾抬起头，重新追赶着第一名的身影。
“现在已经到了八百米比赛的尾声，第一名马上就要到终点了，”解说员撑着桌子大声喊道，“第二名开始发力了，最后一百米，她开始冲刺了！！”
“五十米，两人已经追平了！！”
十班同学冲到雨里，竭尽全力的大声呐喊——
“季绾绾加油！！”
“冲啊！！”
“坚持住，你是最棒的！！”
……
季绾绾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跑过终点的。
耳边是声嘶力竭的尖叫声，解说员夹杂在其中声音——
“让我们恭喜高二十班，女子八百米第一名！！”
雨水模糊了视线，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季绾绾身子晃了晃，不受控制的往后坠。
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只能认命的闭上眼。
一切都结束了。
她在心里想。
下一秒，身体被人接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冰凉的手指擦过季绾绾脸上的雨水，托着后脑勺，将她整个人扣入怀中。
-
季绾绾是被人抱着离开操场的。
她实在太累了，累到连眼皮都抬不起，只有在身体悬空的时候，才费力的睁开眼。
周恪似乎有所感应，低下头与她对视：“还以为你昏过去了。”
“……”
季绾绾说不出话，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周恪抱着她往操场外边走，他微微俯着身，确保雨水打不到她身上。
他脚步顿了顿，同她开玩笑：“还有力气翻白眼，自己下地走。”
季绾绾：“？”
季绾绾：“……”
她当然是不可能下地走的。
她恨不得帅哥能抱她一辈子。
小姑娘抿了抿唇，非常干脆的抬手搂住周恪的脖子，下巴搁在肩窝上。
她咳嗽了一下，哑着嗓子轻声说道：“我不。”
周恪轻笑了一声：“懒。”
手臂却是动了动，把她抱的更紧了。
雨越下越大，不少学生撑着伞走在回教室的路上。
他们看着周恪抱着季绾绾走出体育馆，在分岔路口停下脚步。
周恪低下头：“去哪？”
“回宿舍吧，”季绾绾想了想，“我衣服都湿了。”
宿舍楼就在东食堂后边，从体育馆过去一路上都有走廊，不需要打伞。
只是路有点长，要走十分钟左右。
季绾绾靠着周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很重？”
“嗯？”周恪顿了顿，说，“没有，你很瘦。”
季绾绾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
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从张牙舞爪的小狐狸变成一直柔软的温顺的小猫。
没有女孩子能抵挡一句“你很瘦”，更何况这话还是从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季绾绾自然也不例外。
季绾绾力气缓过了一点，抬起手，替周恪擦了擦雨水。
柔软的指尖划过额头，顺着眉骨一路往下停留在耳垂的时候，周恪眉心跳了跳。
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瞎撩拨。
他低低的“啧”了声，手不轻不重的摁了把她的腰：“别乱动。”
“……好嘛。”季绾绾怕痒，乖乖收回了手。
她攀着周恪的肩膀，顿了顿，忽然问：“你不是嫌傻吗？”
周恪垂下眼：“什么？”
“陪跑啊，”季绾绾说，“自己说过的话怎么就忘了？”
“……”
周恪当然没有忘。
他没有骗季绾绾，陪跑这件事，在他看来确实有点傻——
你又不能替人家跑，陪在旁边除了加油什么都做不了，完全没有意义。
这种想法持续到开赛，比赛枪响的一瞬间，周恪看到季绾绾咬紧牙关，不顾一切的冲出去。
大雨滂沱，少女的身影摇摇欲坠，几乎要被风雨掀翻在地。
他几乎是下意识翻过栏杆冲到她身边。
无论如何，他都得陪着她，哪怕她就这么倒下了，他也能在第一时间护住他。
“谁说我觉得陪跑傻了，”周恪掀起眼，目光看向别处，“我说的是撑伞比较傻。”
季绾绾：“？”
季绾绾：“……”
宿舍有固定的开放时间，除了早上中午晚上，其余时间学生是不准进入的。
宿舍楼里空无一人，阿姨正坐在门口嗑瓜子。
周恪抱着季绾绾走上台阶，目不斜视的就要往里走。
阿姨大概第一次见到这么肆无忌惮的男同学，先是一惊，手抖了抖，瓜子全掉地上了。
她顾不上收拾，拿着扇子站起身：“哎，前面那个男生停一下，这里是女生宿舍。”
季绾绾也反应过来，揪着周恪的衣领：“等等等等，我忘记和阿姨说了。”她回过头：“阿姨，我衣服跑步的时候淋湿了，想回宿舍换一套。”
阿姨看到她身后的号码簿，点点头：“可以，不过男生……”
学校明文规定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她只能公事公办。
季绾绾明白阿姨的言下之意，正要让周恪放她下来，忽然感觉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收紧了。
季绾绾愣了下，抬起头。
周恪给了她一个眼神。
“……”
季绾绾非常配合的闭了嘴。
周恪不放心季绾绾一个人上去。
就她现在这个体力，上个床都够呛，更别说爬楼梯了。
他看着宿管阿姨：“阿姨，她刚跑完八百走不动路，我陪她上去，换完校服就下来。”
周恪长得好看，这会儿又刻意放轻了声音，温润有礼，谦逊的让季绾绾怀疑他是不是换了个人。
阿姨一下子就犹豫了：“可是……”
“请您通融一下，就一会会，”周恪轻声道，“我在门外等着，她换完衣服我们那就一起下来。”
季绾绾：“………………”
她同桌不是被魂穿了吧？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阿姨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忽的叹了口气，冲他们挥了挥手。
季绾绾：“？”
这就成了？？？
“算了，谁还没有个年轻的时候呢，”阿姨笑的有些意味深长，“快去快回，我在楼下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