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尝试向官办钱庄借银子,始于一场和离。钟慧娘自认为是个很体面的人,即便要和离,也是静悄悄的做了决定,没有闹。这天早上起来,她没有去店里,只在家安静的收拾箱笼。她的小女儿不过四岁,嘴里吃着糕饼,好奇的看着她的动作。“娘,你做什么?”
这些箱子好旧了,长久的堆在库房里,即便隔段时间就去清扫,上边也蒙上了一层薄灰。钟慧娘冲小女儿笑笑,温声道:“娘收拾收拾,带你回去看外公外婆好不好?”
小女儿顿时眼睛一亮,“好!”
钟慧娘又问,“那若是以后住在外公外婆家不回来了呢?”
小女儿一愣,但随即问道:“娘也在那里吗?”
钟慧娘点头,“自然。”
她男人嫌弃小女儿是个丫头,权当个猫儿狗儿似的养着,想来不会跟她争。小女儿笑眯了眼,“那就一直在外公外婆家。”
谁待她好,谁待她不好,女孩虽小,心里却有一杆秤。钟慧娘就说:“那你在廊下玩,娘这里灰大,等会弄脏你的饼。”
小女儿听话,闻言嘴里叼着半块糕饼,搬了个小板凳往外走。走到一半,进来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他一见小妹妹这般,忍不住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凳子,问,“要做什么去?”
小姑娘手里没了凳子,才有手把糕饼从嘴里拿出来,擦擦流出的口水。“娘叫我在廊下玩,我搬凳子坐着。”
少年就替她将小凳子摆好,又将人抱上去坐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才进屋。进了屋,母子两个面对面而坐。钟慧娘平静的说:“昌儿,我要和你爹分开了。”
昌哥儿听了却不吃惊,反倒露出浅笑,“娘终于想通了。”
反倒是钟慧娘惊讶,“昌儿?”
昌哥儿捡起帕子,帮她擦拭着箱子,声音平静的不似少年。“我十五岁了,爹娘生活的如何,我看得清楚,娘为了我们兄妹俩忍了多年,既然不想忍受了,就分开吧。”
身为人子说亲爹的不是,有些不好,但昌哥儿还是忍不住腹诽。实在是他那个爹,不称职。不光是为人父,为人夫更不称职。他倒也没什吃喝嫖赌的恶习,甚至是个名声很不错的大好人。只要遇到可怜人,他都要去帮上一帮,甚至有人明显是骗他的,他也不在乎。如此这般,家里就算有座金山也不够造的。钟慧娘劝过他,可惜每每好言相劝,都是以争吵结束,男人始终我行我素。但是除了这个事,男人一切都好,勤劳肯干,待人温和,钟慧娘忍了,两人有了昌哥儿。有了孩子之后,男人收敛了不少,但那些骗男人银子的人不乐意了,纷纷找上门诉说自己的艰难。男人一听,哪里忍心,当即拿了银子给他们。钟慧娘爆发,再次与他争吵,可惜仍然没有结果。她也是个厉害人,想着不靠男人过日子,愣是把家里的一个小铺子做大,捏紧手里的银子不给男人,日子倒也过了下来。后来她婆母觉得一个孩子太少,苦苦相逼,钟慧娘念着婆母这么多年待她不说如亲女,也比旁人家强许多,到底听了。于是又有了小女儿。生下小女儿之后,钟慧娘才发现男人的另一个坏处,重男轻女。虽然重男也没对昌哥儿好到哪去,但轻女却实打实的做到了。他轻视女孩,认为是给别人家养的,给口吃的就不错了,平日里都不用正眼瞧小女儿的。也就高兴时逗一逗,跟家里多了个猫儿狗儿一样。后来……昌哥儿想想都觉得晦气,觉得脏。他那个爹与一个寡妇好上了,帮人帮到了榻上,生了个儿子出来。寡妇一个人过的艰难,早就盯上了这个冤大头,现下生了儿子,不扯两块肉下来能罢休?她也是有几分手腕的,将冤大头拿捏的死死的,愣是回家问钟慧娘要银子,要置办房产将寡妇安置进去。饶是钟慧娘再好性儿,如今也忍不得了。她原本的平静在儿子理解的目光中瓦解,忍不住啜泣出声。“你爹,你爹欺我太甚,娘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钟慧娘看向儿子,“你妹妹还小,你爹又不喜欢她,留在家里没个活路,自然跟着我。你大了,是跟我还是跟你爹,你自己选。”
跟着她,她什么都没有,母子三个要过苦日子。跟着男人,昌哥儿到底是长子,男人不善经营,家里的铺子肯定是昌哥儿的。尤其昌哥儿到了年纪,该成亲了,跟着她一穷二白的,可娶不上妻。钟慧娘犹豫着,她舍不得儿子,又舍不得儿子失去他应有的东西。昌哥儿却早就想好了,他说:“娘,我跟你走。”
娘养他小,他养娘老,娘带着妹妹过活,家里没个男人到底艰难,他长大了,有力气,劈柴下地都能干。母子俩说定,便着人寻了男人回来,提了和离的事。男人震惊,在他看来家里好好的,何至于要和离?他自然不允,闹到邻居都来看。但他在外头养寡妇的事,大家伙都知道,一个个的也就意思意思的劝劝。甚至还有人直言,“倘若真过不下去,不如就和离了吧。”
气的男人直瞪眼,说什么也不允。他又不傻,他是个粗笨的,只靠他做活能得几个钱?这个家说到底是钟慧娘养的,他不能舍了她。钟慧娘哪里不明白他的小心思,鄙夷,“你这般人实在配不上我。”
她忍了十六年,终于醒悟了。最后无法,夫妻俩对峙公堂,由官府判了和离。男人恍恍惚惚的从公堂出来,见儿女都围绕在前妻身边,恼的不行。“你,我看你一穷二白的,离了我怎么活!”
又一指昌哥儿,“跟着这样一个娘,我看你是毁了。”
至于小女儿,他懒得跟她说话,跟她娘一路货色罢了。不过他如何愤怒都不重要,母子三个没个愿意搭理他的,只当有苍蝇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