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金观察当天晚上便在侯家后宝华班摆了花酒,给章秋谷接风洗尘。客人都到齐后,大家入席,其后叫的局也陆续地来了几个。金兰又斟了一巡酒,便向金观察告一个假,走了出去。所谓告假,也是北边窑子里的规矩。客人们叫倌人的局,那倌人需要一直要等到大家散席,方才可以告退。若是遇着有别人来叫局,或者有人在其他人的院中吃酒打牌,便要在那叫局的客人面前告一个假,到别处去打个转身再回来应酬。甚至叫一个局,有连告好几次假的。金观察虽然没有叫局,却照例吃酒的时候有个台面局的,所以金兰按着叫局的规矩,向金观察告假。倌人出来应局,直要等到大家散席方可脱身,如果有别人叫局,需要向客人告假。而上海的倌人,一天要出二三十个局,甚至四五十个局,就没这个规矩。实则是上海出一个局只要一块钱,而且都是赊账的,可以打个照面应酬几句就走。在天津叫一个局要五块钱,又大半都是现钱,没有什么赊帐的,只有熟客方才可以赊账。倌人应局的规矩,不论什么地方,除了叫到戏馆和叫到自家公馆外,一概都要出一块钱的坐场钱,和苏州的叫局规则一样。不过苏州规矩,只有在堂子里叫局方才要出坐场的钱,酒馆、大菜馆都没有的。那班倌人出来应一个局,若是客人赊帐,就要自己贴掉一块钱。所以天津倌人每逢有素不相识的人叫局,多半是推托不去。就算是勉强去了,也一定要当面向付钱。唯有上海,出一个局只有一块钱,还要赊帐。若是一两个局,就是漂账也不算什么。所以自然天津倌人的局少,上海倌人的局多了。闲话休提。只说云兰见金兰告假走了,也向章秋谷告一个假走了出去,便有几个本班的倌人走进房来应酬台面。应酬了一回,这几个走了出去,又换了几个进来。原来天津那些班子里头的姑娘好像上海么二堂子的倌人一般,不是捆帐伙计,就是分帐伙计,再不然就是老鸨的姑娘,从没有一个人是有人身自由的。那班子里头也没有什么包房间做伙计的,班子中的倌人不论大大小小,都要听老鸨的号令。就是那个时候的林黛玉、张书玉到天津做生意,也是包帐伙计,比不得在上海做书寓,是个自由身。而且,在天津的窑子,老鸨拥有绝对的权威,与上海堂子的松散结构不同,这里,才是一个集团公司的架构,客人的可以共享的,分不出什么彼此。当下章秋谷看着那班倌人你来我去,你出我入的,好似穿花蛱蝶一般,倒也甚是热闹。章秋谷看了一回,忽然又见几个倌人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的,口中说着满口的扬州白直闯进来,三个人坐在一起,夹七夹八的和客人说笑。章秋谷看见就是方才进来的那三位倌人,便连忙把头别过去,不去看她们,心上觉得十分惹厌。更何况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满口的江北乡谈,却口口声声的讲我们苏州怎么样。章秋谷听得清楚,心上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问道:“你们几个人都是苏州人吗?”
那三位倌人听了,大家觉得甚是得意,齐齐的答应一声。章秋谷笑道:“我看起来,你们这几个苏州人着实有些西贝。”
那三个人听了,不懂章秋谷的话是什么意思,便道:“什么叫做西贝?我们不懂。”
章秋谷道:“你们既是苏州人,怎么连这句话的意思都不懂?你们姑且讲几句苏州话来给我们大家听听,看你们究竟是苏州人不是?”
原来在我们中国,苏州和杭州两处是个繁华富丽的地方。苏、杭两处的女子,大多是姽婳娇娆的尤物。这几个姑娘平日之间总是假充苏州人。反正那些客人,本来就辨不出她们的口音究竟是扬州话,还是苏州话,当真都把她们几个认做真的苏州人。这三位姑娘假冒苏州人冒得久了,忘乎所以,谎言说得久了,连自己都给骗了,便当真以为自己真是苏州人一般。不料今日忽然遇到了个较真的,凭空的跑出一个章秋谷,要考考她们的苏州话。这几个人哪里说得出什么苏州话,被章秋谷这么一问,无可奈何,只得胡乱说了几句扬州不像扬州、镇江不像镇江的话,指望章秋谷也不懂苏州话,糊里糊涂的搪塞过去也就算了。哪里知道章秋谷听了她们的这几句话,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这个就算你们的苏州话吗?我还真是长了见识,还真是独一无二的苏州白呢!我听着你们三个的口音,明明是个扬州人,为什么一定要假充苏州人?难道假充了苏州人有什么好处吗?”
这几句话儿,把那三位西贝说得做声不得,脸上都涨得通红,只得勉强说道:“扬州人也是个人,苏州人也是个人,难道苏州人还比扬州人多个眼睛、鼻子的吗?”
章秋谷微笑道:“你们既然知道扬州人也是人,苏州人也是人,为什么自己又要假充苏州人?你这话说得着实是自相矛盾。”
那三个人被章秋谷逼到了死胡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便是赌气地都立起身来往外便走,口内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章秋谷也不去理他。金观察见了,便对着章秋谷笑道:“她们好好的坐在这里,被你几句话把她们逼得跑了出去,她们心上不知要怎样的恨你呢!”
章秋谷笑道:“这样的跳梁小丑,但愿她们心中怀恨,不再出来蹦跶,倒干净了许多。”
正说着,云兰已经走了进来。章秋谷对着云兰皱一皱眉头,又打个手势,似乎要把方才的事情告诉他。云兰会意,微微的一笑,也皱着眉头低低的说道:“你不要这般,我们大家都是姊妹,一个班子里共事,说起来我是很难为情的。”
章秋谷也不开口,只伸过手去紧紧的握住了云兰的纤腕叫她坐下,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默然。正在这个时候,客人叫的局陆续陆续的到齐,大家拉开嗓子唱起来。章秋谷看着她们唱曲儿,一个个从头至脚地打量了一番。只见这些人中,既有北班的,也有南班的。北边人和南边人的装束,并没有什么大的分别。北边人多半是扎着裤腿,那眉梢眼角都是吊得高高的,全然没有温柔枭娜的丰神。章秋谷看着心中想道:究竟这些人生长北方,总觉得有些体态刚强、丰姿生硬,哪里比得上我们江苏人的样子。看来终究是北地的胭脂,不及南朝的金粉啊。正独自胡思乱想着,恰好言主政要打通关,先是和金观察五魁手六六六的乱叫起来,方才打断了章秋谷的思路。大家闹了一回,一班客人都散席告辞。金观察掏出表来看了一看,对章秋谷道:“今天时候还早,我们出去打几个茶围再回去,可好?”
章秋谷听了自然高兴,便点头答应,立起身来想走。云兰一把拉住,口中低低的问道:“我刚刚与你说的话,你可别忘了。”
章秋谷摇摇头道:“今天不方便,改天再说吧。”
云兰听了默然不语。章秋谷附着云兰的耳朵说了几句,不知说的什么。云兰回眸一笑,启齿嫣然,一面说道:“我们这里比不得上海,你就是不在我这里摆酒也没什么的。”
章秋谷道:“虽然没有什么,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给你捧个场面,也是捧我自己的场面。”
云兰听了,把嘴抿了一抿,也不开口。章秋谷便同金观察起身就走。金兰和云兰送出房门,云兰又叮嘱一句道:“不要忘了我说的事。”
章秋谷笑道:“不劳吩咐,我心上比你更着急些。”
云兰脸上忽然一红,把头一扭道:“好了,好了,你心里明白便好,干嘛说得那么大声。”
金观察听了他们两个人的话,心上早已明白,也对云兰笑道:“你们两个人不用猜哑谜,有什么话何必瞒我!要不我来和你们做个媒人,可好?你的眼力当真不差,看中了这位章老爷。你也不必遮遮掩掩的,只管说明白了就是。”
几句话把个云兰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得羞上眉梢,春生双颊,对着金观察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都听不明白,你可别这般没遮没掩的开玩笑!”
说着,便拉着金兰一同进去。正是:春风二月,忽逢解语之花;大道青楼,又绾同心之结。金观察同章秋谷走出宝华班大门,走不多几步,便是一个北班,叫做东天保的,本来是个著名的班子,房屋十分宽大。章秋谷和金观察走了进去,在一间客座里坐下,便有十余个本地的倌人挨挨挤挤的走出来。章秋谷约略看了一看,只见不论妍媸、大小,都扎着一双裤腿,缠着一双金莲。那一双金莲虽然一个个都缠得不盈四寸,却都是趾圆背厚,臃肿非常,哪里像什么两瓣香莲,一钩新月!与那驿路旁边的马足、磨坊里面的驴蹄,倒是像了个十乘十。更何况北边女人的习惯,走起路来都挺着胸脯仰着个脸,雄赳赳、气昂昂的,全然没有袅娜温柔之态,倒是带着一团的悍气。章秋谷见了皱着眉头,向金观察打着乡音问道:“都是这样的吗?拣不出一个好的,又该如何?”
金观察看了一看,也把双眉一皱道:“没奈何,将就些儿选一个就是了。”
章秋谷道:“就是矮子里头选将军,也选不出来,这可有什么法子?”
金观察听了,摇头不答。男猪脚以为是进了女儿国,可以在桃花丛中尽情徜徉了,哪知这里不是什么桃花丛,而是乱草丛,还是挂着泥巴的乱草丛,左挑右捡,连个勉强能凑合的都捡不出来,这叫个郁闷。不知道男猪脚的桃花朵朵开该如何唱下去,咱们下回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