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章秋谷与召太守闲侃,聊到了涉外条约的事情,章秋谷就是一顿感慨,发表了他那堪比院士水准的论述。“签订条约这门学问,其中的道理甚是精微,你就是放几个博古通今的名士,熔经铸史的大儒,要是叫他和外国人订起条约来,也未见得一定就会妥当。总之,这个学问是另一种工夫。就和我们中国的公文案牍一般,那一班下笔千言的才子,你叫他办个照例的公牍,他也是无从下笔的。那些州县衙门里的书吏,平时写个条子都写不上来,可是办起公事来倒是办得清清楚楚,熟门熟路的。签订条约,办理交涉,也是如此,而且是更加审慎的,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召太守频频点头说道:“你说的一点不差,我们与外国人打交道,屡屡吃亏,就是我们不懂这其中的关窍,这的确是门独特的学问,与我们的四书五经截然不同。”
章秋谷继续说道:“比如我们办交涉的人员,和洋人订一个条约,那条约里头的话看上去都是平平常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我们哪里知道,到了日后洋人忽然来和你交涉起来,认定了条约里的一句话,只说约章里面早已明文规定,当作和你交涉的凭据,叫你无从驳回。其实你当初和他立约的时候,条约里面虽然有这样的话,却并不是这般解释的。洋人耍起无赖,非要断章取义,硬要这般歪缠。到了那个时候,你反悔都反悔不来,歪缠有歪缠不过,方才知道这个条约不是靠着政府里的一二个大员冒冒失失、糊里糊涂就可以乱定得的。”
召太守一付深有同感的表情说道:“正是如此。你没来之前,我就遇到过这样等事情,那个外国人死咬着那句话不放,也不管前面是如何的说法,更不管后面是如何的约定,就是咬死了那句话,生生让他占了个大便宜。”
章秋谷点头说道:“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外国人就是欺负我们不懂,才会这般的肆意妄为。你想,我们中国那几个最初签订条约的人,哪一个是明白外交的?哪一个是熟谙条约的?那些丧权辱国的事情,说也说不尽!虽然是那班人不中用,皆是饭桶,办事不利,却也不能全怪他们,政府里的人也是有不是的。他们那些人,老老少少的只晓得拿钱吃饭,请安叩首,何曾知道这‘条约’两个字是个什么东西?在之前一直都是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甚至都不知道海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凭空的叫他们去和外国人订什么条约,好象抓着了个北郭的农夫要叫他持筹握算,捉住了个南山的石匠要叫他镂玉雕金。闹到后来,终究还是个一事无成,折戟沉沙!究竟是农夫、石匠的不是?还是主使者的不是呢?”
召太守连连的点头称是道:“你的话实在讲得通透。如今那班办交涉的人,一个个都是糊里胡涂的,哪里懂得什么条约的学问!比不得他们外国派过来商订条约的人,都是长于外交、熟谙例约,办起交涉来自然成竹在胸,信心十足。我们中国的这些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我以为,这些商订约章、办理交涉的事情,是另有一种专门学问,不是那些门外汉可以率尔操刀、鲁莽从事的。更何况商订条约,干系重大,一个不小心就要损失许多权利,甚至国家利益。就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字,一句绝无系属的话,也一定要再三审慎,不能有丝毫疏忽的地方,方才保得将来不另生枝节。你若是一时忽略,不去细细的推敲,只以为这句话、这个字无关紧要,随随便便的就应付过去了,哪里知道,将来就在这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凭空生出许多枝节,闹出绝大的吃亏来!这样的事情,我在这里见了也不止一次了。”
召太守说得有些激动起来,音量都有些提高了,继续说道:“我以前也曾上过一个条陈,请求在总理衙门里设一个外交馆,专门培植那些办理交涉的人才。无奈人微言轻,大家非但不以为然,反倒一个个都说我无故多事。这些话,我以前也和金观察说过,金观察倒是深以为然。无奈金观察也没有什么大的权力,上边的人置之不理,说再多也是枉然。方才你说的一席话,真是一句一字都打到我心坎里去,也是我心里要说的话,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不是那班庸庸碌碌的人可以妄参末议的。”
章秋谷听了笑道:“极承推许,惭愧非常。但是我的心上还有一个意见:如今那班办交涉的人……”章秋谷正说到这里,只见金观察在外面走了进来,章秋谷和召太守连忙站起来见礼。金观察忙道:“请坐,请坐。我们都是自己人,何必要讲这些虚礼。”
说着金观察自己便坐了下来,章秋谷和召太守也就一同坐下。金观察道:“你们谈论得正当十分热闹,被我进来打断了你们的话。如今你们只顾谈你们的,我且来做个旁听的人如何?”
章秋谷笑道:“小侄和召太尊方才讲的,就是我们中国交涉失败的原因。”
说着,便把方才一番议论又约略复述了一遍。金观察也不住的点头称是。章秋谷又道:“据小侄看起来,如今我们中国的外交失败还有一种原因。第一种原因是条约签订的失败,方才已经讲过,不必再去提他。第二种原因,却都是给那班办理外交的官员给闹坏的。他们那班饭桶,好容易花了无数的银钱,走了许多的门路,方才谋得一个功名,钻营得一个差使,战战兢兢的捧着脑袋过日子,一个树叶子掉下来也怕压破了头。平时见了上司,一味的只晓得掇臀放屁,捧卵呵脬,这样的人要叫他去和外国人打交道,怎么可能中用!只要一见了外国人的影儿,不等他开口说话,早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骨软筋融,一味的唯唯诺诺,只能凭他外国人要怎么样便怎么样,哪里敢反驳一个字!他们骨子里就有一种偏颇,在他们看来,得罪了上司还可以请旁人解释解释,或者行些贿赂也就罢了;要是得罪了外国人,就是上司十分赏识他,也是偏袒不来的。所以办起外交来,自然就有些先天的弱势,凭着那外国人予取予求,蛮横霸道,不敢说半个不字。”
金观察和召太守都听得直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章秋谷顿了顿又说道:“他们哪里知道,外国人办交涉也是惯于用诡谲手段的。他自己明晓得这件事情不合条约,有妨公法,未见得办得到,他却故意装胡涂,姑且向我们中国要求一下。若是我们中国的外交官依据条约公法和他抗辩,他也就不歪缠了。于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不过就是发个照会就是了。万一个那班办理交涉的人糊里糊涂,不明条约、不谙公法,竟是答应了下来,他就好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起来;并且从此以后还要把这件事儿当作旧例,节节挟制,事事诛求。他们那班饭桶只以为外国人的事情不是玩笑,遇着有什么交涉的事件免不得就会退让迁就,哄着外国人喜欢,以后或者可以省些麻烦。他们却是哪里知道,如今这般的竞争世界,只有进步,没有退步!就是一件至微极细的事情也一定要和外国人据理力争,退让不得。像他们这般遇事退让,处处将就,我们中国缩退一步,他们外国人便强势一步,得寸进寸,得尺进尺,到了后来我们无可退让,无从将就之时,势必会彼此决裂,酿成重要的交涉。而且,我们越是这般示弱,他们就会越发的欺负我们!所以,我们在交涉之初,就要正正堂堂,寸步不让地强势起来,据理力争。外国人也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只要我们脊梁挺直,平等待之,其实有许多后来的麻烦都是可以避免的。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外国人的闹事痛恨,以前的种种要求,都是有求必应的,如今忽然两下龃龉起来,自然是恨入骨髓了。就是如今各省的民变、闹教的案件,哪一件不是地方官激出来的?要是那些地方官能够秉公处理,按律办事,不袒护教土,凌虐百姓,何至于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总而言之,做官的人要是存了个患得患失的心,就断断不能做到公平公正。小侄狂瞽之论,老表伯以为如何?”
金观察拍手道:“你的话一点不错,正和我的意见相同。如今那班办交涉的人要是个个都能依着你的话办事,有你这般的捡递,我们中国的权利何至于这般丧失!我们中国的百姓又何至于这样受欺!”
说着三个人不免嗟叹一番。金观察道:“如今官场中人的卑鄙龌龊,比那前十年的情形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说是罄竹难书也不为过。别的都还不说,最可笑的就是我们这班候补道,你只看全国行省里头那些最重要的差使,什么银元局、铜元局、铁路、矿务、军政、警军,那一处的总办、会办不是候补道当的?好象世上的人只要是个候补道,就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不论什么事情都是行家里手,不管什么要差都是熟手,好象不是候补道就不胜其任的一般。你想,那些候补道里头大半都是些有钱的纨袴子弟,仗着家里头有几个钱,捐个功名出来玩玩,那里会办什么事情?虽然候补道里头也未尝没有几个精明强干、有才有识的人,却是十个里头找不出这样的一个。把国家大事,一古脑儿的都交给这一群酒囊饭袋的庸才,我们中国的前途哪里还有什么希望!”
说着不觉长叹一声。正是:大好河山,寂寞新亭之涕;可怜明月,凄凉庾亮之楼。男猪脚高谈阔论时事外交,其实作为一个历史背景,了解一下也是很好的。以往看到的都是更高层次的外交,而这种中低层次的外交,更贴近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