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章秋谷与金观察、召太守高谈阔论,大谈时事外交的利弊。章秋谷道:“老表伯这番话说得委实不差。如今那班候补道里头,像老表伯一般的人不要说十个里头找不出一个,就是全国的候补道一古脑儿合拢起来,只怕也拣不出几个!”
金观察笑道:“这句话你是违心之论了。像我这般的人,在候补道里头虽不是什么酒囊饭袋,却也算不得什么奇材能人。不过抚心自问,还不是那班尸位素餐的人物罢了。你的说话未免称誉得过当些。”
召太守接着说道:“章兄的话却也不是过赞,委实如今直隶通省里头和大人一般热心办事、才识兼优的,却是寥寥无几。”
金观察哈哈的笑道:“今天是什么道理,你们两个人忽然这样的谬赞起来。”
章秋谷道:“小侄的为人,老表伯是向来知道的,从不肯胁肩谄笑,当面阿谀。就是召太尊,也不是这般龌龊的人物。”
章秋谷正说到这里,忽然外面有人来拜会金观察。当差的传进话来,金观察连忙起身出去。临走的时候对章秋谷道:“今天余太守请你在上林春吃晚饭,你去不去?”
章秋谷道:“如若老表伯去,小侄一定奉陪。”
金观察点点头,匆匆的走了出去。当下章秋谷又和召太守谈了一回,又办了些日常的公事,看看日色西斜,便回到卢家胡同金观察的公馆里来。只见余太守已经来了,在金观察书房里谈天,见了章秋谷连忙拱手道:“我只怕章先生不肯赏光,所以特地自己过来奉请。”
章秋谷连忙还礼道:“岂敢岂敢!多承赐饭,深扰郇厨,哪有不到的道理!”
余太守道:“好说,好说。章先生为什么要这般客套?”
金观察便取笑他们道:“我看你们两个不是在这里讲什么话,大约是你们两个结了新亲,今天在我这里会亲,所以一个这般客气,一个又是那样谦恭,不然为什么要这般拘束呢?”
说得章秋谷和余太守两个都笑起来。余太守坐了一会,便向章秋谷道:“如今差不多有六点钟,我们这就过去好不好?”
金观察便对章秋谷道:“我听说天仙戏馆里头,新来了个上海的女伶冯洪月娥,花旦戏串得甚好,我们何妨早些吃了晚饭赏鉴一下子?”
余太守听了先自高兴,口中说道:“很好,很好。我们吃过了饭立刻就去。想不到我今天这个东道主人做得竟不折本!”
金观察和章秋谷听了都微微一笑。章秋谷不说什么,金观察却对着余太守道:“你的算计既然这样精工,何不索性连今天的一顿晚饭都不要请,岂不更占便宜?”
余太守听了,跳起来对着金观察打了一拱道:“既然如此,今天对不起,一客不烦二主,爽性我奉托了你老哥和我代作了今天的主人,如何?”
金观察大笑道:“好得很啊。你既然舍不得花钱,我今天非但不要你出一个大钱,索性再送五块钱给你用用好不好?”
章秋谷听到这里,已经忍俊不禁了。余太守也笑道:“不好,给你占了便宜去了。”
金观察道:“你自己情愿、伏伏贴贴的叫我来占你的便宜,我不好意思推却,自然只好领你的情的了。”
余太守笑着,“呸”了一口道:“小孩子没有规矩,胡言乱语的,讲的是些什么话!”
金观察拈着自己的胡须,对着章秋谷道:“你听听他,倒叫我是小孩子!可不可笑?”
三个人一面说笑,大家都坐上轿子到日本租界的上林春番菜馆来,拣了楼上的一间房间坐了。余太守便写了几张催请客人的条子交给伙计,叫他立刻送去。请的客人就是言主政和杨司马两个,宾主只有五个人。金观察又替众人写了叫局的条子来。原来京津一带,不说叫局,只说是叫条子。当下金观察叫了宝华班的金兰,余太守叫五凤班的桂红,杨司马叫东天保的贵喜,言主政叫富贵班的银珠,章秋谷自然是叫宝华班的云兰了。条子发了出去,余太守便请众人点菜,写好菜单交给伙计拿了出去。不多一刻,伙计端上汤来,叫的姑娘也都来了,一个个坐在客人后面。金兰和桂红,章秋谷本来认得;贵喜和银珠,章秋谷虽然也在金观察席间见过一次,却看得不甚清楚,又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虽然比不上金兰和云兰两个,却也还五官端正,身段玲珑,并不十分惹厌。那桂红见了章秋谷,忽然想起招呼月芳的客人,连忙问道:“章老爷,你不是招呼月芳的么?为什么不去叫她?”
章秋谷微笑,摇一摇头。云兰却瞪了桂红一眼。金观察便道:“月芳和你很要好的,你就多叫一个也没有什么。”
章秋谷道:“我们今天要去听戏,一会儿就要走的,改天再叫罢。”
金观察听了,也就不说什么。云兰却拉着章秋谷的手,附着耳朵悄悄的说道:“你不要去做她,那个人性格暴躁,是个悍妇,你可晓得?晚上看过戏,你到我那里去吗?”
章秋谷略一沉吟道:“等一会再说,不来也说不定。”
云兰又低声说道:“我不要,晚上你可一定要去!”
章秋谷听了,便也附着云兰的耳朵说了几句,云兰面上一红道:“我不知道啊。”
金观察见他们两个附耳,窃窃私语,便喝一声彩道:“你们两个人不用这般鬼鬼祟祟的样子,今天我来和你们做个媒人如何?”
章秋谷微微一笑,也不言语。云兰接口说道:“这可蛮好的,那就烦请金大人与我做个媒人,不晓得我可有这个福分?”
说着自觉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回头一笑,恰恰和章秋谷打了一个照面。章秋谷便握着她的纤手,定睛细看时,只见她宝靥微红,梨涡欲笑;柳挹双眉之翠,花飞一面之春;头上带着两条茉莉花条,一阵茉莉花香直送到章秋谷的鼻孔中来。章秋谷的那颗猎美小玻璃心又不安分了,两只眼睛直勾勾,一瞬不瞬地盯着美人儿看。云兰被章秋谷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直勾勾的看人家呀!”
章秋谷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只细细的领略那静中香色、个里温柔。云兰见他看得专注,不由得脸上竟红起来,推开了章秋谷的手,口中低低说道:“你别这个样子,让别人看到,我可要难为情的!”
说着便立起身来走到旁边,对着壁上的着衣镜理了理鬓发,又取出一个小小的牙梳来把前刘海梳了一梳。回过头来对着章秋谷嫣然展笑。章秋谷也对着她飞出个高压电大招。余太守见了便嚷道:“你们两个人有什么话只管当着我们的面讲就是了,何必要挤眉弄眼的搞什么眉目传情,我们都不懂你们传的是什么!”
章秋谷听了还没有开口,言主政便也笑道:“章兄既然这样赏识云兰,明天何不就在她那里吃一台酒,也好等我们做个现成媒人。”
正说着,忽然听得笛声嘹亮,金兰低低的唱起昆曲来,大家要听曲子,便打断了话头。章秋谷原本就是个惯家,听金兰唱的是《八阳》,便按着节拍一句一句的听下去,觉得一字一转,音节缠绵,便不由得喝一声彩。接着云兰唱了一段《二进宫》,却也唱得平平稳稳的,没有什么舛误,大家也不免得赞了一声。桂红是不会唱的。贵喜、银珠都唱了一支天津小调。五道菜已经陆续上完,桂红和贵喜先自去了。金兰尚有别处转局,便也匆匆走了。只有云兰和银珠要同着众人一起去听戏,章秋谷和言主政自然答应。一会儿伙计送上帐来,余太守签过了字,大家谢过主人,出了上林春,竟到东门外天仙戏园来。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有晚上八点多钟。金观察是预定的包厢,大家一起上楼,各自坐下。举目看时,已经挤得个人山人海,连包厢都挤得满满的了。原来天津、京城的戏园规则和上海不同,上海是不论包厢正桌,一样都是上等人的座位,只有带着女客的方才去坐那包厢。平常的人大半都坐正桌,看得清楚些,听也听得明白些。京城和天津的戏园,上等人出来听戏大家都坐包厢。那池子里头的正桌,都是些下流社会的人物,上等人一个都没有的。这是一个泾渭分明的阶级圈子。金观察邀着大家坐下,先拿过戏目来看时,只见戏目上排着男伶高福安的《金钱豹》、青菊花的《珍珠衫》、小陈长庚的《奇冤报》,又是女伶尹鸿兰的《空城计》、小菊英的《烧骨记》、冯洪月娥的《卖胭脂》。原来天津戏馆都是男女合演的,所以生意十分发达,地方官也不去禁止。这个时候,台上正在上演的是《金钱豹》。这个高福安本来也是个著名的武生,台容很好,武工也很是不差。这出《金钱豹》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到那飞叉的一场,高福安卖弄精神,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真叉飞得穿梭一般,密不透风。那个做配角接叉的开口跳刘燕云,也接得十分敏捷,非常伶俐。大家都称赏不已。正是:胭脂照夜,楼台歌管之春;粉墨登场,傀儡衣冠之恨。男猪脚喝花酒看大戏,倒是不亦快哉,欲知后事如何,下回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