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正坐在轿子里。“快,快……”朱文正催促轿夫,一力前行。出门太急,连鞋都穿错了。他顾不上这些。从最开始,云阳公主找到他,说要与他一起做生意的那天。他就已经预料到了,早晚会捅出娄子。这一天终于来了。在意料之中。尽管朱文正已经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慌乱。慌乱!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感觉了。他朱文正位及人臣,在朝中见惯了太多人奉承的脸孔,他处变不惊,游刃有余。以为自己早将生死名利置之度外。名利,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可有可无罢了。他这一生是传奇的一生,从一介儒生到太子太傅,当朝太师,一品大员……他用了一生的时间,也耗尽了一生的精力。尽力去处理好自己的手中的每一件事。真的认为自己的境界,已经脱离了凡夫俗子的思维。谈不上自成一派,但要说他是官场中的高山,是文人中的泰斗,他朱文正也是当之无愧。可是,从刚才接到圣令,他于慌乱之中穿错了鞋,他才蓦然发现。自己无论官职多高,人文修养多么深厚,他依旧是个凡人。生活在这万丈红尘之中,有着太多让他无法放下,也无法割舍的凡人。除了死亡,他对这一切的顾及与眷恋便无法终结。甚至他比凡人更加惧怕死亡。怕自己官职不保。怕自己虎落平阳。唉!随着轿子的起伏,朱文正幽幽叹了一口气。身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枝繁叶茂。还有无数的门生,都在依仗着他,桃李满园。而自己却是那深入地下,汲取养份的根茎,没有他朱文正,一切都将灰飞烟灭。帝王之心,千万不要妄加揣度。一念喜,一念忧,一念生,一念死……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情绪的转变,往往在一线之间。朱文正对此深有体会。他不能忽略,也不能睁眼看不到。太多年了,朱文正在人前风光无限,可是当他一人独处之时,便有如同深渊般的孤寂将他无声吞噬。也许是自己老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早己不复再现,他害怕……怕君王怪罪,怕同僚暗算,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万劫不复。害怕!让他害怕的东西太多太多。如同晴朗夜空中的星辰,数也数不清。他想结束这一切,想要告老还乡。但是,又有太多的不甘,让他于朝堂之上流转。依旧在前行。听到轿夫大声开道的声音。朱文正听着轿夫的声音,突然感到,自己对这一于是那样的羡慕。他想要结束。想要换一种生活方式。回到阔另半生的家乡,盖一所小屋,种几亩闲田,养活自己的晚辈,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但是啊,那一切明明唾手可得,却又离自己那么的遥不可及。他想不通,为何会这样?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力量,将他牢牢栓在这似海浪席卷随时都可能覆舟的官场之中。唉!朱文正又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两只滑稽的鞋。“如果自己是秦涛,那么面对这一切,肯定会有办法处理,不会像自己这样弄得一团糟。”
可惜!自己是朱文正,不是秦涛。人家秦涛已经说过,他不想涉足官场,不想为名追逐。只想做一个逍遥小地主。秦涛的境界才真正高。想起自己像秦涛那么年轻的时候,好像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当大官,梦想变成了现实,韶华已然不再,再回首如泡影破灭,无尽的空虚。过了今天这个坎吧!朱文正在心里对自己说,也是默默对上天祈祷,让自己全身安然而退吧!过了今天,就要告老还乡。是时候了。并不是朝中没有可以取代自己的能人。而是他朱文正自己,从来不允许别人有那样的能力。他不许别人危及到自己的地位。自私!原来自己也有如此自私的一面。轿子停了下来。轿身微微前倾。轿夫掀开了帘子。到地方了。要面对既将到来的狂风暴雨。躲不了。无可避免。必将要面对。是生是死,由不得自己。朱文正敛起心绪,整理好自己的衣冠,自己是当朝太师,一品大员,是皇帝的老师,人前人后都有足够的气势。一只脚迈出轿门。他又看到了自己那双滑稽的鞋。这样去见圣上,怕是太过无礼。于是,朱文正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脱下了鞋,就那么光着脚下了轿。轿夫们满是错愕的眼光,他只当是没有看到。有些硌脚。却原来这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城,大街面上也是如此粗砺。阳光很热。小小的铺面就在眼前。朱文正似乎犹豫了一下。“秦涛,老夫被拉下水啦!”
一抹苦笑浮现在朱文正的嘴角。要不是秦涛送来绝世好酒,他朱文正也不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当街做起了生意。现在再想回头。可根本看到来时的岸。平静的小铺。里面有一位能让他风光一世,也能将他打入无底深渊的男人。他是君王,曾几何时,他也是自己的学生。朱文正抬头,阳光刺眼。空气中有冰糖葫芦掺杂着炒板栗的香味。朱文正从未真正观察体会过这些,民生疾苦,边关战事,国家危亡,官员擢降……他所关心的永远都是这些东西。至于真正的生活,他已经远离的太久了。过了今天,希望能安然度过今天,希望皇上能看到他四朝老臣为国殚精竭虑不辞辛劳的份儿,让他安然过了今天,放他一马。如果能安然过了今天,朱文正决定从此之后,要过上柴米油盐的烟火生活。小小的铺面。一面低垂的蓝布帘子。朱文正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这一生的勇气,才慢慢的伸出手去。这道帘子,仿佛就是隔开两个世界的屏障。他不想去触碰,然而又不得不掀开,以往常上朝的自信姿态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