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爷让屋子里刚刚在侍候茶的赵大娘,帮着沈竹冰把两个横轴子画展开,两轴子画,画得一般无二。画中太湖奇石,前有株古树独立清矍,旁有提跋:王珣帖与其昌跋皆可宝寳玩即装池侧理而光润堪爱澷製枯枝文石以配之云云。紧邻画右居中是一行书神品。再两侧皆行书文字,但笔法与居中的那幅比,无论神韵还是力度皆相差甚远。两旁行书与中间行书法帖相比,有如为美妇牵衣曳裙之婢。这数篇行书裱糊在一起其押上了大小十数方印,什么“古希天子之寶”、什么“太上皇帝之寶”、什么“三希堂精鑑璽”……
看完这一轴把它平铺在桌子上,又端起另一轴看,里面书画与前一轴一模一样。沈竹冰和赵大娘分持画轴两端,赵大娘认真看画儿,沈竹冰认真地看马六爷的表情。 “这幅,应该是听雪先生的手段了。”马六爷说得有些犹豫。
“哈哈。”沈竹冰得意地笑了:“那您就把这幅留下,把桌上的还宫里,马六先生赚大发了。”
“怎么!”
马六爷又举起放大镜更仔细比较两幅卷轴子,最后在桌上平铺的那幅的一方印上停下,然后乐了:“这方印是我自家刻的,刀残暗记号只有我认得……哈哈,听雪斋神乎其技,我已经难辨真伪了。”
“哪幅还回去?”
赵大娘一边卷轴子,一边坏笑着问马六先生。
“你猜。”马六先生端起了茶,喝了一口。
“啪!”一个土疙瘩正打在绒布红头花踢向严静姝的脚踝子骨上,土疙瘩在那人踝子骨上碎裂,像打了一枪,绒布红头花,“哎哟”一声抱着脚翻在地上,东边,竹四宝声音“嗒嗒嗒”怪响;西边,二弦子铮铮催逼。 “啪”,“啪”。东西方向,两个士疙瘩几乎同时打出,力量一大一小,力量大的打在罗刹帽子抓缰绳的手腕子上,一阵土烟,一下子把手打松脱了,力量小的本是打那罗刹帽的足太阳膀胱经上的“浮郄”穴,但是偏了,打在了足太阴肾经的“阴谷”穴上,罗刹帽子一摘歪。林中“二弦子”声音似乎在责怪“竹四宝”,紧接又“哧”地飞出一个士疙瘩,这回打在了罗刹帽子的浮郄穴,一下把个人打跪地上动弹不得。接着“哧、哧”声又起,盘儿香辫子,棉护耳套子虽然努力挥剑拨挡,但是二人先被打了手太阳小肠经的“后溪”“支正”两穴,于是手中的刀子就都松脱到了地上,紧接着二人足太阴脾经的“冲门”“萁门”两穴又被打中,跪在地上皆动弹不得。 严静姝一下站起来,翻身骑上了奔宵,一抖马缰绳向林外冲去,那南音“二弦子”和“竹四宝”的曲调儿声变得悠扬和悦,一路相送。 黑畜牲今次不敢执拗,一路奔回桐城客栈。 严静姝寻了块干净的手帕给奔宵把嘴角上的血擦拭干净,给它饮了水,拌好草料,又喂它吃存下的肉干,看它吃的甘美于是拍着它的大马脸说道:“我不告发你背着我乱跑;你也别告发自己的嘴受了伤如何?”
那畜牲深以为然,又吃了几口严静姝手中的肉干。 客栈大厅堂中,李四和魏荮安已经回来了,正坐着讲话,看严静姝进来,两个人冲她点点头。 “今天画的如何?”
李四首先搭讪。
“画的真是过瘾。”严静姝寻个桌子坐下。
“为甚的弄一身土?”魏荮安问。
“老林,弄杯咖啡。写生么,席地而坐哪有个干净?加两块糖老林。”严静姝用手拍打身上的土。
“那泼皮还算乖巧?”李四笑着问。
“不乖,它踢翻了一整箱瓷器,还踹烂了三五匹布,我把北京警察厅的地址写了,让他们去北京找那个,那个总长赔去。”严静姝坏着笑了会子,旋又认真道:“我今天在一个树林里看了许多江湖标记。”
严静姝取出兜里的照相机。
“咦,这是个甚的法器?”魏荮安盯着桌子上的柯达 Vest Pocket 看。
“胖警察,我这个法器可非寻常。上次到广州,一个打南拳的师傅冲我蛮横,我擎着这个喊道:我叫你名字你敢答应么?哈哈,他怕被我的照相机把魂摄了,蒙着脸跑了。”严静姝一边和魏荮安说笑,一边接过了客栈伙计老林递过来的杯子,呡了一小口:“哎,我要的是咖啡,怎么上的茶?”
“茶,平肝舒肺,小姐暴走了马,咖啡伤脾胃。”
老林低着头走了。
“胡说,莫名其妙。”严静姝火了。
“老板,给我来杯咖啡,放两块糖。”李四冲老板喊了句然后小声冲严静姝道:“这茶匀给我,一会儿咖啡归你。”
严静姝转怒为喜:“你们今天进展如何?”
“有些进展,你方才说又看到了许多印记,在哪儿?”
“在这里。”
严静姝又举起了自己的柯达照相机。
“我是说印记出现在哪里?”李四把换过来的严静姝的茶喝了一口,忽然一股女儿香。
“西边群山中树林里。”严静姝回答。
“女娃娃,你怎么跑那么远?那里近日可不太平哇。”魏荮安一皱眉。
正好老林端着个盘子,上面放着杯咖啡走过来,严静姝一把夺过咖啡得意地喝着,老林摇摇头,走了。 “今天出了一身汗,我要上去洗澡睡了,明天带你们去看那些印记。”严静姝一口吞咽了咖啡上了楼。
“这女娃娃真是个洋画报的记者?”魏荮安看严静姝消失在楼梯尽头,低声问李四。
“谁知道呢。”李四看着外面远处隐隐的群山,有些想念北京城。客栈墙外矗立着望竿,高挑的店招幌在风中一摆一摆,幌子上的纸灯笼有个名字叫“气死风”,这灯笼也在风中一摇一晃,将幌子最上面第一个字——桐城客栈的“桐”字照得活了一样。
“那吉同宸店主一家与桓山有如此渊源,而那个王卜~噢,就是刁怀远是不是也同桓山有牵扯?”李四收回目光,抿了一口手中的茶,茶有些温凉了。
“多半差不了,这几年武林的外门就是生意做得好。”魏荮安习惯性地想盘一下辫子,发现没了,挺沮丧:“自打嘉庆九年朝廷逼着江湖立了约,每个门派分了内门和外门之后,这江湖外门有几个真练武艺的?全他娘一门心思扩山头儿招门徒,做生意……”没了辫子,魏荮安手上习惯性动作没有了安放,只好把警帽子放手里揉搓。
“京城也是,许多店铺都是江湖的号子,明里公买公卖,暗里聚众殴斗,只要藏的干净,没有苦主上门,警局子才懒得上心。店家,加些滚滚的水来!”李四冲正忙碌照顾客人的店主,举了举手中盖碗。
“爷,您放着,我换新的茶给您。”店主挥挥手。
“来之前,京城广东会馆出钱办的南枝拳,练手拳两门拜师宴。结果翻子拳门和燕青拳门寻过来找茬儿踢馆,其实一是为争徒弟,二是争地面上民勇武教师的位置……两下叫阵,吵嚷嚷的一个四邻不安,市民报告了局子,我一个人就过去了……”李四陷入回忆:“打前清就管着这帮子江湖,民国了,还是这档子差事,躲都躲不开。”李四爷苦笑一下:“没个短长,我搬把凳子场院里一坐,谁爱打谁打,爱怎么打怎么打,我反正拿本记下,谁伤的谁,谁被谁弄残弄死,我都记录上,你们随便,结果哈哈……你猜结果怎么着?哈哈。”
李四爷自说自乐:“假比,我门中有这么一拳,您贵派当如何处?下面我这么一脚乃是本门的平地起风一招,请问贵门有什么招破?我派城门断栓可以防住贵派这平地起风,然后我门紧接着单手鞭过去贵派又当如何……哈哈,那天没死没伤,就是费水。”
魏荮安听得有趣也哈哈大笑,接话道:“那肯定是了,有个警察在边上记录,谁想惹那麻烦,武斗成文攻,改嘴架了……想来那刁怀远在京城做生意,焉能不倚靠帮派?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岂能在北京安身立命。”
“但是我到今天也想不通,如果牵连门派,也就一两家而已,各自托请邀拳相帮,能有个四五家掺和进来足矣,现而今,几乎南北大派倾巢而动,老魏,怪异啊。”
李四说到这儿,接了客栈老林换的新茶,李四看着老林走远继续说道:“我也瞎猜,若与此事无干涉,另有其他事情,为什么几次三番跟踪我?而且咱们前脚刚查出刁怀远在这张北的铺号吉同宸,后脚就让人灭了门。”
“还有那个吉同宸石梯下的标记。”
魏荮安补充道。
“弄不好还真得回趟北京。”李四嘟囔。
远处,一些喝酒的客人开始渐浓了醉意,厅中有个小高台子,四面有柱子,通到屋顶,一个南音班子在为客人唱曲儿。 “唱的甚?听不球懂!”客人中有北方的嚷嚷。
“听不懂?就滚球去!”客人中有南方来的也回骂。
李四爷感到客栈外,大境门的风要过来了,今夜堡子里可能要降温了。 楼上一声惊叫! 是严静姝。 李四左脚在地面上一捻,身子腾起脱离了椅子,一步便跃到了楼梯前,飞身而上,魏荮安紧随其后,硕大的肚子和腿的配合竟然十分协调。 房间没上锁,门被李四撞得弹开,两人一进来便看见严静姝披散着刚刚洗过湿湿漉漉的长长头发,和头发下那张惨白失色的脸,两个人顺着严静姝的目光看去—— 一朵红绒布做的头花。 像滩红色的血,摆放在床上。 窗微张,起风了。